作者:归去闲人
折腾了半个后晌后才睡醒,她这会儿鬓发半松,衣衫俱落,原就十分慵懒,长睫微垂时,脸上竟自露出稍许委屈来, 小声地提醒道:“可当初是你这样说的呀。”
谢珽简直拿她没办法。
脸上有点烧得慌, 他生平头回被个小姑娘问得哑口无言,无奈之下,只能厚着脸皮耍赖, 一把将她扣在怀里,堵着小嘴巴不让她再说话。绵长的亲吻,几乎攫尽她胸腔的气息, 直到阿嫣有点喘不过气, 揪了揪他的衣裳低声呜咽,谢珽才算放过,予她喘息之机。
天色渐晚,外头有说话声隐隐传来,大约是卢嬷嬷怕阿嫣饿着,想隐晦提醒两人起身用晚饭。
谢珽却没松开的意思,只拿指腹抚她眉眼。
“那个时候, 是我有眼无珠。”他将阿嫣罩在怀中,克制着没去玩火,轮廓冷硬如旧,泓邃的眼底却已尽是缱绻,“这样漂亮的美人儿,又聪明又温柔,能娶到是我的福气。往后就算是你想走,我也不舍得放开,阿嫣——”
他的唇摩挲过柔软脸颊,落在她耳畔。
“从前我一心想杀了那狗皇帝,为父亲报仇,半点都不想善待。”
“如今却愿意好生葬了他。”
“狗皇帝尸位素餐,这辈子没做什么好事,愧对天下百姓,也愧对我河东将士。他做过唯一的好事,就是强行赐婚,将你送到我的身边。你替楚嫱嫁过来,虽是阴差阳错,其实冥冥中自有天意,于我实为幸事。”
极认真的声音,克制得低沉微哑。
当初将莫俦派到京城,生出谋夺皇位之心时,谢珽也曾想过挥师进京时的情形。
彼时丧父未久,他率重兵将犯境之敌斩杀殆尽,踏过尸山血海,恨不能立时杀进京城,将算计谢衮的人斩尽杀绝。哪怕是两人成亲之初,他手握河东十数万雄兵铁骑,铁腕纵横,震慑四方,心中亦有旧恨深藏。即便夺得京城,斩除昏君,心中也只会藏满杀伐狠厉,而无半分温情。
那仍是暗沉浴血的长夜,独自负重而行,坐拥天下却孤家寡人。
如今却迥然不同。
她闯了进来,小心翼翼却又肆无忌惮的闯进他怀里,而后住在心底。
于是春波苑有了昏黄温柔的烛光,令他愈来愈贪恋,愿将她护在怀中走过每个昼夜。揖峰轩有了纤袅瑰艳的身影,陪他在昏暗光影里,寻回少年时骤然尘封的旧梦。侧间里也有了清越的箜篌、雅致的书画,带他体味杀伐烽烟之外的闲逸静好。
像一束明媚春光,冲破黑沉云翳照在他心间,于满身冷硬狠厉中勾出应有的温柔。
这座京城于他便有了别样的意义。
谢珽心中甚为满足。
床榻间的天光愈发昏暗,非但窗外有隐隐说话声,就连阿嫣的独自都有点饿了,轻轻响了声。
谢珽笑而起身,亦揽起了阿嫣。
“朝堂上诸事繁琐积弊深重,想将这破败河山建成个清平盛世,怕是得搭上小半辈子。这么匆匆几十年,拿来陪着你都不够,旁的更不会理会。往后若瞧着那种书信,你都不必多看,扔了就是。征战这么些年,瞧不上那种手段。”
说着话下榻趿鞋,瞧她仍颇懒倦,索性抱起来,到内室稍加盥洗。
阿嫣笑意愈深,靠在他肩上。
诗里说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时日之匆匆流转,总在回首时才能发觉,白日何短,百年易满,她也不想将这时光分与旁人。
床帏之外山河高阔,宫廷巍峨,有她跟谢珽厮守着彼此,就足够了。
……
晚饭仍颇丰盛。
谢珽自从进了京城就没闲下来过,好容易等到阿嫣赶来,晚饭后散步消食,暂且闭门厮磨。
城防已固,百姓亦不似最初人心惶惶。
楚家和徐家的府邸虽遭魏津搜查,因家眷都已被谢巍和莫俦带到隐蔽处护着,倒没出什么大岔子。等谢珽引兵进京,扫清魏津余孽,便无需再存忌惮。徐太傅与楚家众人陆续回府,有谢珽派侍卫护着,各自都已无恙。
夫妻俩商量过后,打算明日由武氏和阿嫣去趟楚家,隔日夫妻俩去拜望徐太傅。
阿嫣许久未见家人,亦颇期待。
翌日盛装回府,华盖香车,侍从如云。
整个京城都被攥在谢珽手里,剑南、河西也都安生,谢珽这些日虽只说是监国摄政,实则无人能与之争锋,择日登基是板上钉钉的事。这般情势下,刚回京城的汾阳王妃是何身份,明眼人心里都有数,瞧着侍卫开道、骏马华车的架势,艳羡之余亦不无感叹。
想当初皇帝赐婚,楚家嫁女出城时,旁人想着谢珽的狠厉之名,都觉得书香门第娇滴滴的姑娘撑不住太久。
大抵要落个信王妃那样的下场。
谁料今日转身归来,竟已是这般尊荣?
百姓暗中羡叹,楚家人亦心绪复杂。尤其楚元敬夫妇俩,平白错失了尊荣前程,莽撞任性的女儿又受罚未归,瞧着阿嫣的排场,悔得肠子都快烂了。
但他们只能羡慕。
武氏与阿嫣的马车在府门停驻时,夫妻俩跟在楚老夫人的后面,堆出了满脸的笑容,毕恭毕敬。
楚老夫人更不复当初的自命不凡,知道这前朝的一品诰命在谢家面前如尘芥微渺,哪里还敢托大?
从前她偏疼楚嫱,总觉得阿嫣安静寡言,不太喜欢。结果被偏宠的那个枉顾阖家性命捅了大篓子,反倒是阿嫣临危受命,化解了彼时的麻烦。若非谢珽顾念,派了谢巍和莫俦出手庇护,这场皇权更替的祸乱里,太师府怕是要遭横祸。
而今阿嫣归来,明丽瑰艳远胜当初,又有婆母照拂、夫君疼爱,全然出乎所料。
楚老夫人暗自惭愧,满面堆笑。
反倒是楚宸年岁尚小,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心思,上回得谢珽送了好些有趣的玩意儿,又觉得姐夫威风凛凛,着实惦记了许久。这会儿姐姐回来,满心欢喜雀跃,牵着阿嫣的手甚是亲热。
说说笑笑的进了府,奉茶开宴。
阿嫣瞧着熟悉的草木屋舍,唇边亦绽出笑意。
祖母和长房的心思,委实不必理会。
这府邸曾是祖父的居处,也有她的双亲幼弟,藏满年幼时的记忆。
两年辗转,她终于又回到了这里。
却已是云开雾散,前路明澈。
阿嫣心里踏实而满足,瞧着家中亲人尽皆无恙,便扶着婆母入座。武氏与楚元恭夫妇分属亲家,素来都有书信相通,只是两地相隔,未曾当面拜会过而已。如今谢珽进京,她的身份水涨船高,已是满京城命妇求着想拜见的人物,今日亲自过来,皆是看了阿嫣的面子。
席上酒浓菜香,武氏与阿嫣并肩坐着,谈笑之间宾主尽欢,楚元恭夫妇眼见女儿与婆母极融洽,也放心了许多。
直至傍晚,婆媳俩才启程回随园。
曾孺慕先太师才学襟怀之人,瞧着这般做派,倒对靠兵马安身立命的谢家悄然改观。
……
翌日,谢珽亲自动身,与阿嫣同去拜望徐太傅。
比起没落的太师府,徐家在京城仍有根基,在文官中尤其能说上话。谢珽进京后,曾单独来过徐府一趟,与太傅闭门长谈。之后,徐家父子几个分头奔走,拜望了几位有分量的大儒文官,算是帮谢珽解决些小麻烦。
今日谢珽驾临,徐太傅亲迎入内。
轩峻的府邸在魏津入城时同样遭了严密搜查,令花木盆景损坏了不少,就连书楼都翻得乱七八糟。
好在要紧书册都已藏起。
这几日天气甚好,正宜曝书去潮,徐太傅索性让人将书册尽数搬出来晒晒,等书楼里整理好了,重新装入书柜。
万卷书册,哪怕分几日曝晒,也几乎铺满府邸。
仆从们各分了一摊看守,谢珽和阿嫣进去时,甬道两侧的空地上都铺了木板隔潮,上头书册沐浴阳光,墨香隐约。
阿嫣与徐元娥先去女眷住处,徐太傅则请谢珽入厅喝茶。
“六部官员里,凡跟吉甫有牵扯的王爷早已查明白,无需老朽赘言。先前被吉甫赶走的源廉先生已经应我所请,明日即可到京城。他素有匡国辅政之才、爱护万民之心,在朝中也素有威望,只因吉甫奸诈排挤,才被赶出京城,十年落寞。如今旧朝更替,王爷若亲自去劝,他想必愿意效力。”
“随园那边近来甚是繁忙,老朽瞧着,大约都是看清了风向,去向王爷投诚。”
“先前那几位跳窜的,老朽和犬子们也都挨个找过。有两位顽固执拗,死守着忠君之心不肯服软,旁的倒是都说服了。也怪徐元杰阴毒,将王爷的赫赫战功都说成是狠辣无情,以至朝中毁誉参半,多有谣言误解。河东兵强马壮百姓富庶,他们也都知道,这些事说开便可,无需多虑。”
“若拜源廉先生为相,定能引人归心。”
“以王爷之才,有清正朝臣辅佐,哪怕最初艰难些,往后定能扫除积弊,安稳朝政。”
案上茶烟袅袅,徐太傅掀须而笑。
谢珽起身拱手为礼,“有劳了。”
徐太傅摆手,为他斟茶。
谢珽亦稍露笑意。
攻克京城只是个开始,要登基为帝,统率百官,仅凭雄兵烈马尚不足够。
河东有贾恂统揽长史府、各州刺史勤恳布政,诸位将帅齐心,方有今日之安稳富足。朝堂御座统摄天下,仅凭先前这些人马,哪怕战事上足够调用,要让六部九司都回到正轨,却远远不够。吉甫之流和朝中蠹贼自须斩除,六部诸司却仍须选任贤能之士,才可推行政令,牧养万民。
若不然,九五之尊也就是空架子。
朝中左右二相,贾恂足以挑起半壁江山,源廉先生是谢珽早就看中的,只是从前素无旧交,不易请动。如今徐太傅帮他解了这桩难题,实在是大功一件。
只要源廉肯入京,谢珽就有把握说动他拜相入朝,加之朝臣渐而投诚,那几个豁出老命整天骂街的老顽固也都被徐太傅劝得消停了,剩下一两个秋后蚂蚱,就不足为惧。
朝堂众人将陆续归心,而在京城之外,萧烈领兵直奔淮南,裴缇则引兵扑向山南两道,陆续有捷报传来。
曾被魏津占据的那些地盘,收复起来并不难。
剩下难啃的骨头只能徐徐图之。
哪怕一两年内未必能从周守素、云南节度使这两个老滑头手里将军政大权尽数收回,这大半的江山,仍能握在谢家手中。文武之事上都有了把握,帝位空置太久无益于大局,这拥立新帝的登基之典也该安排起来了。
谢珽接着与徐太傅商议些旁的事。
……
厅堂之外,阿嫣与徐元娥牵手而来,旁边还跟着徐秉均。
送别谢淑之后,徐秉均仍回军中。
战事一起,他和谢琤所在的折冲府尽被调在萧烈老将军麾下,这一路征战过来,极得历练。不过徐秉均自打从军之后,两年间从未回过京城,除了徐弘亲自去魏州的那回,更不曾见到家中。对于家中近况、长辈身体,也只靠书信往来和阿嫣转述得知。
少年意气昂扬,原本也都耐得住。
但这回跟着萧老将军兵临城下,得胜之时,终究耐不住对至亲的思念,禀报过校尉后,告假进了城中。
这一见,就有些离不开了。
尤其祖父年迈,身为先帝的太傅,在京城的处境极为尴尬,他瞧着被魏津翻乱的书楼,到底放心不下。
上锋亦知他许久未归,特许留在京城。
之后谢琤随萧烈南下征战,他暂且留在京城陪着祖父双亲,编在另一处队伍中,做些戍卫之事。
今日恰好有空,得知谢珽亲至,便央告了阿嫣,有事欲求谢珽允准。
阿嫣猜出他的心思,一道带了来。
等谢珽与徐太傅商议完事情,从里头出来,就见阿嫣跟徐元娥蹲在甬道旁边,将裙衫敛在怀里,正翻晒书籍。
两人年纪相若,阿嫣嫁为人妇、地位尊荣,徐元娥虽待字闺中,因跟着祖父往来书楼,腹中学问不逊男儿。此刻都蹲在那里,高髻珠钗,软语低笑,闲谈翻书之间,倒似回到了幼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