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归去闲人
谢珽将盒子朝阿嫣推了推,唇边噙着淡笑,“权当庆贺。”
旁边武氏揶揄,“临时抱佛脚吧?”
“殿下毕竟庶务繁忙。”阿嫣今日支使他摘果时颇为满意,此刻也不敢奢求太多,还帮着描补道:“正巧我妆台上的胭脂粉黛都快用完了,这一盒拿回去,倒可少费些心思。”
烛光融融,她的声音柔软含笑。
因是小寿星,方才被多劝了几杯甜酒,她这会儿稍觉醉意,加之屋中炭盆极暖,秀致的脸颊浮起春日桃花般的粉,照灼云霞。那双眼睛愈发雾蒙蒙的起来,仿若盛了甘软醴泉,含笑顾盼之间,让人觉得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谢珽的目光有一瞬沉溺。
而后,侧头吩咐道:“来时看到申家的别苑开着,去借一架箜篌。”
徐曜应命,立时去办。
武氏猜出他的打算,心中颇觉讶异,又听谢琤那边称赞画技,遂起身去瞧。
待笨重的箜篌被小心翼翼搬来时,徐秉均的画已勾线分染毕。
彼时夜已颇深。
西禺山里万籁俱寂,唯有星斗漫天,谢珽理裳挽袖,竟自坐到了箜篌旁边。惯常握剑的修长食指随意抚过,清越音调入耳,阿嫣薄醉朦胧的眼底,已清晰浮起了诧异。
谢珽竟会弹箜篌吗?
从来没听人说过。
不对,中秋家宴那日,二叔谢砺好似提过一句,只是她那会儿先顾着吃饭,又被谢珽扔来彩衣娱亲的重任,措手不及,过后弹奏箜篌、见到三叔,种种杂事堆积,就撇在了脑后。
这会儿听着音调,倒是勾起了回忆。
据谢砺所言,谢珽幼时就曾弹奏箜篌,技法似乎还不错?
她不自觉看向婆母,就见武氏倚靠在圈椅里,一双眼睛落在箜篌上,又像是望着远处,烛光下辨不出神情。
乐调渐起,好似昆山玉碎。
阿嫣手里捏着酒杯,被这调子吸引着,将目光投回到谢珽身上。
他奏得确实不错,哪怕许久没碰生疏了些,待奏了开头寻回昔日的手感,立时流畅起来。
他身上还是那身玄色衣裳,虽将蹀躞换成了锦带,因身姿颀长轮廓冷硬,白日里瞧着仍有威冷姿态。此刻,那份冷意却消弭无踪,年轻的男人玉冠束发,袍袖微曳,认真的侧脸笼在烛光里。
记忆徐徐拉回,仿佛新婚初见。
男人穿着端贵的喜服,俊目澈爽,清冷微醉,闯入视线的那一瞬,让她觉得姿容如玉,轩轩韶举。
曲调绕于耳畔,男人的侧脸印在眼底。
这样的谢珽,很陌生。
却让她觉得亲近。
忍不住就饮了杯中甜酒,默默添满。
成婚快半年,阿嫣从不知杀伐狠厉的谢珽还会有这般能耐,待箜篌弹罢,怔了片刻才站起身。微醺后目光朦胧,她晃了晃后扶着桌案站稳,眉间眼底,浮起由衷叹赏的笑意,“殿下当真是,深藏不露。”
谢珽修长的手指仍停在丝弦之间,望向她的目光凭添温柔。
……
是夜饮酒闲谈,兴尽而返。
阿嫣头回在离家千里之处过生辰,因着婆母慈爱、小姑亲近,加之徐秉均和卢嬷嬷她们都在,竟也没怎么想家。同谢珽回客舍时,望着漫天星斗,醉中对他少了几分忌惮,脚步虚浮间,声音都有点含糊,“殿下这手箜篌,也是师从名家吗?”
“母亲教的。”
“是么?”阿嫣愈发觉得诧异,“我从没听母亲提过。”
她当然不会提了。
幼时阖家团圆,外头有谢衮撑起的天地,武氏只消主掌内宅中馈,也曾温婉娴雅,颇有抚琴的兴致。那时谢珽还小,觉得母亲弹箜篌的姿态十分端庄温柔,常会凑过去听,后来武氏就教他弹奏。彼时他身量还没长开,有些丝弦够不着,武氏还特地为他做过一架小的。
后来他年纪渐长,忙于修文习武。
谢琤出身后,武氏肩上担子更重了几分,也甚少有闲情空暇,只在谢衮想听的时候,关着门为他弹奏。
直至谢衮战死沙场,她再未碰过琴弦。
谢珽对父亲的死芥蒂至深,心底里亦不愿碰此伤心之物。
这些事,谢珽不想在阿嫣生辰欢喜的清宵良夜提及,今晚忽然起意弹奏,也是为让她更欢喜些。
想必母亲也愿意看到。
毕竟,有些事在尘封掩埋过后,终究要擦去积尘重见天日,而后回到应有的风清月明。
谢珽瞥着阿嫣,见她双眸朦胧若雾,唇角笑意甜软,不自觉勾了勾唇,“你的箜篌,想必是老太师教的?”
“是啊,祖父毕竟是音律名家。”
对于早已辞世的祖父,阿嫣有着极深的感情。童年时对老人家的记忆固然短暂,每一段拿出来,却都是温暖而让人眷恋的。在徐太傅追忆往昔,给她讲述了无数往昔的事时,更如醇酒绵长,是最值得铭记的时光。
阿嫣忽然很想跟人倾诉。
说祖父的风采,教她弹奏箜篌时的耐心,留给她的那些礼物,还有至今仍镌刻在心头的教诲。
冬夜风冷,她却不愿回屋。
谢珽遂坐在院中竹椅上,拿斗篷将她裹在怀里,就着漫天微弱星光和甬道旁的灯笼昏色,听她徐徐讲述从前。直到后半夜月明星稀,阿嫣在他怀里沉沉睡去,才小心翼翼将她抱进屋里,放到早就暖好的床榻上。
卢嬷嬷和玉露小心翼翼的为她擦脸宽衣,谢珽在内室随意盥洗过,出来时小姑娘已经钻进了被窝。
兴致未尽,犹自喃喃。
卢嬷嬷有些无奈,屈膝道:“王妃平素不太爱说话,许多事都闷在心里。喝醉酒之后话难免多些,怕是叨扰了殿下。若殿下觉得吵,请到侧间将就一晚吧?这边由奴婢和玉露照看。”
“不必,我看着她。”谢珽摆手,命她们退去。
卢嬷嬷应命,自将金钩悬着的薄纱取下,屈膝行礼而出。
层层帘帐垂落,灯烛渐昏。
阿嫣察觉身边那股暖意又回来了,醉醺醺的抱住他胳膊,双眸微眯,觑着他笑吟吟道:“来魏州这么久,今晚过得最高兴了。早点歇息吧,明日我还要泡汤泉。”说罢,往被窝里钻了钻,又瞥他一眼,才自阖眼睡去。
谢珽倚枕侧卧,目光落在她眉眼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方才竟在阿嫣斜睨的醉眼里,似品出了几分妩媚妖娆的滋味,衬着酡红醉颜,红绡软帐,有点勾人。
毕竟渐渐长大了。
醉后美人,确乎与平素不同。
两壶甜酒入腹之后,极淡的酒意上涌,谢珽清晰的知道他并没醉。目光落在她熟睡后柔软粉嫩的脸颊时,却还是忍不住凑过去,唇瓣落在她醉中勾人的眼梢,轻轻亲了一下。
“康乐宜年,天赐遐龄。”
他温柔的觑着枕畔娇色,低声祝福道。
第33章 教她 姿势过分亲昵。
红烛软帐里的亲吻, 并无旁人知晓。
翌日清晨阿嫣醒得很晚,几乎睡到日上三竿。梅花甜酒带来的那点醉意消散殆尽,枕边的谢珽已然不见踪影, 想必是将公事带到这里, 大清早抽空忙碌去了。
阿嫣翻个身,接着赖床贪睡。
反正来之前武氏就说了, 这回来西禺山是为消暇散心,不必管规矩约束, 凡事顺着心意即可。
此刻山中清寂, 正宜赖床。
阿嫣抱着谢珽那只枕头, 又睡了小半个时辰, 才觉得神清气爽,浑身松快。
遂伸个懒腰起身梳妆。
巳时过半, 给她备的早饭都快凉透了,阿嫣倒也不觉得饿,瞧着有热乎乎的香软糕点, 便吃了两块垫肚子,给午饭留点地方。
披了雀金斗篷出门, 日头颇暖。
武氏和越氏带着谢奕去了山谷的梅林, 徐秉均和谢琤也都骑马出去了。谢淑昨晚睡前翻了大半个时辰的话本, 今早同样犯懒贪睡, 也才刚起来没多久, 这会儿在院里闲转。
两人恰好结伴, 就近随意走了走。
到晌午时分, 除了谢珽有事暂没回来,旁人仍在别苑里聚齐用饭。徐秉均正当少年,精力旺盛, 昨晚回去后连夜将那副行宴图补全,此刻拿出来,果真令人耳目一新,只觉用笔设色无不巧妙,亦将昨日的红梅雪景、围炉行宴之乐尽数勾出。
武氏瞧着很是喜欢,命人装入锦盒,回去后定要装裱了珍藏。
热热闹闹用完饭,武氏先去歇息,等着晚些时候去温泉泡着舒活筋骨,少年人却都去了射箭场。
——那地方就在谷底梅林旁边,修出来已有些年头了,只是来西禺山赏玩梅花的多是文墨之家,平素很少动用。这回被谢琤和徐秉均撞见,立时有了一试身手的兴致,阿嫣和谢淑睡起来没多久,总归闲着无事,便跟去看热闹。
……
射箭场修得宽敞,是萧家所建。
萧家亦是武将,几代忠烈,豪杰辈出。如今的老将军萧迈曾是谢衮最信重的副将,为人刚直清正且有威望,颇受谢珽母子敬重。场中唯有年过半的老仆看守,在箭垛旁的古朴茅屋里放了劲弓羽箭,供人自行取用。老仆坐在那儿,不过是添补缺损,稍加照看,免得孩童顽劣,不慎伤人。
几人过去时,老仆正阖眼打盹。
谢琤推门,自引几人入屋。
里头的弓箭皆属上乘,有极考验臂力的硬弓,也有女子可用的小弓,旁边甚至还有机弩,贴着两个遒劲的字——慎用。
徐秉均挑了把称手的弓,不由生出比试之心。
谢琤欣然答应,“射多远的?”
“寻常不都是百步么?”
“百步的箭垛,闭着眼睛都能射。不如射两百步的,今日瞧瞧你的底细,权看多久能追上来。”
“啧,这是胜券在握?”徐秉均调侃。
谢琤笑得张扬,“你以为我在演武场拔头筹时,靠的是夸海口么。走,试试去!”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正逢银鞍白马度春风的年纪,出了茅屋,各自挽弓搭箭,说比就比。
十支羽箭射完,胜败立时分明。
——谢琤有九支羽箭正中靶心,围成一簇,最末那支故意朝着羽尾射去,竟自将其中一支箭杆劈成了两半,分明是指哪射哪,丝毫不差。相较之下,徐秉均的箭支虽也射在了箭垛,却因臂力有限,在箭垛上七零八落,有一支悬悬的挂在边缘,摇摇欲坠。被山里寒风吹过,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谢淑看罢,笑得前仰后合。
“徐公子这支箭也算竭尽全力了,硬是撑到我们检看过才掉下去。二百步原就难射,徐公子十支都能射在箭垛上,也是难得。只是比起谢琤的每发必中,到底逊色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