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大概
包括夏菊花在内的所有人都愣了,因为这话跟刚才夏菊花与刘志双的对话内容相差太大了,小满是咋说出口的?
刘志双很快反应过来,感激的看着自己媳妇,心里直给媳妇拍着巴掌。他算是看出来了,对付亲娘就得小满这样,不管亲娘说的是啥,小满就说她自己的,管你咋想的呢。
哪怕看着小满的大肚子,夏菊花也不可能不接她的话,只好说:“谁知道呢,一块去的人多着呢,肯定还有领导,照相也得给领导照。”
她上辈子看电视看多了,领导去哪儿都有好些拿着照相机的人跟着,走到哪儿有人拍到哪儿。而跟着领导的那些人可能会有被照进去的可能,可是单独的就没有了。
听到夏菊花回答小满的问题,大人们都松了一口气,刘保国却已经问起他关心的问题了:“奶,博览会上都有啥,东西跟咱们家的一样吗?”
夏菊花笑了:“奶也没去过,不知道都有啥。要是有啥跟家里不一样的,给你们买回来好不好?”
乐乐马上用小手拍打夏菊花的手:“给乐乐买,买裙子。”
刘保国的要求跟他妹妹不一样:“奶,我想要木仓。”
夏菊花点头答应着他们,见乐乐打起了小呵欠,就让儿子媳妇们领着孩子回屋快睡觉去。两对夫妻见夏菊花没再让他们把钱收回去,连忙带着孩子走了,生怕夏菊花再想起来让他们把钱拿回去。
夏菊花不是没想起来,而是想的越来越明白了:上辈子自己一味的付出,结果出力不讨好,那还不如现在两儿子想孝顺的时候就接着,等将来又跟上辈子一样,自己想起他们还有过孝顺的时候,不至于那么后悔绝望。反正她也拒绝过了,是他们非得硬塞给她,再推让的话就有点儿让人寒心了。
夏菊花有时总结自己这辈子跟上辈子最大的不同,就是对儿子儿媳妇以及孙辈都看开了,只忙自己的事儿就好,别的事儿对得起自己的本心就行。
这里头最重要的还是对得起自己。
夏菊花翻了翻自己的衣裳,发现这几年虽然做了几件,可那样式在平安庄穿穿还行,出门的话就有些不合适了。
于是她带上钱,直接到县城给自己置办了两套成衣,颜色自然是她这个年龄能接受的浅褐和深宝蓝色,样式也不再是立领对襟,而是小翻领斜插兜。裤子依然有些肥大,可是裤线笔直,穿上后很有工作女性的干练。
非得用自行车专门送亲娘进县城的刘志双,在夏菊花试衣裳的时候,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这还是他亲娘吗,咋跟印象里那个总是不自觉弯着腰、拱着肩膀、黑黄面庞、布衣上老有一层浮土的娘差距那么大呢?
还有他亲娘的脸,不知啥时候变得白了,衬上一双淡定的黑眼睛,身体溜直的往那一站,看着就那么精神。
“娘。”刘志双冲亲娘直接竖起大拇指:“你一穿这衣裳,说你是在县里上班都有人信。”
夏菊花理都不理贫嘴的小儿子,而是问售货员:“这两身衣裳咋卖?”
售货员从来没遇见谁一下子买两套衣裳,尤其买的人最初的打扮一看就是农村来的,所以迟疑了一下才说:“两套一共是三十八块七毛。”
夏菊花把换下来的衣裳拿在手里,要看看有没有瑕疵。售货员和刘志双都以为她心疼钱,不等售货员说话,刘志双已经说了:“那你给包起来吧。娘,这衣裳我给你买。你刚才穿着多精神。”
自己也没说不买呀?夏菊花又看了刘志双一眼说:“昨晚你不是给我钱了嘛,咋还给我买。我自己有钱。”说着掏出四十块钱递给售货员。
售货员十分庆幸自己刚才话说的慢,要不现在就尴尬了。所以她给包的很精心,生怕露出一点来被蹭脏了。
“夏队长,你来供销社咋没找我呢?”林主任突然出现在夏菊花身后,跟她打起了招呼,让售货员更庆幸了。
见到林主任,夏菊花也挺高兴:“我就是买两件衣裳,听说你已经升主任了,怕你工作忙就没好意思打扰你。”
林主任听了笑的更灿烂了:“啥主任不主任的,都是为你们平安庄服务的。这都快中午了,咱们去吃口饭,边吃边说?”
夏菊花连忙拒绝:“不了,大队还有一摊子事儿呢,我走之前得交待好喽。”
林主任是真心想请夏菊花吃一顿饭——郑主任去地区供销社上任之前,已经告诉他地区供销社向县委推荐了他接任。郑主任说的明白,所以推荐他,就是因为他与平安庄的关系一直很好,而薛副主任对平安庄的夏菊花,那是非常看重的。
于是当林主任再一次货真价实当上主任,他认为夏菊花功不可没,单吃一顿饭根本表达不了他的感激之情。可夏菊花一直推让,态度很坚决的不肯占林主任的便宜,他就很无奈。
那位售货员小声提醒新上任的主任:“林主任,刚才夏队长买了两身衣裳,我觉得可以再买一双皮鞋,那样穿出去更精神。”
林主任听了大以为然,一定让售货员马上拿过一双皮鞋来,让夏菊花试一试。乌黑锃亮的皮鞋,有两厘米左右的小跟,穿上之后夏菊花觉得有点儿硬,可包括刘志双在内的所有人都说好看,夏菊花也就买下了——林主任不让她掏钱也不行。
最后林主任很无奈的把夏菊花母子送到自行车前,遗憾的说:“夏队长,你看你咋这么客气呢。这要是让郑主任知道了,该埋怨我没做好工作了。”
夏菊花被他逗乐了:“咱们都多少年的交情了,多吃这顿饭就好了,不吃这顿饭,下次你去平安庄我就不理你了?”
林主任也笑:“那好,那等你回来了我再给你接风,到时候你可不能再不给我面子了。”
夏菊花应了一声,跟刘志双一起向林主任告别后,坐到自行车后座上回了平安庄,结果家里还有一群妇女等着她呢。
没别的,现在编组织的订单都完成了,下一批订单要等到供销社参加完博览会后,再根据情况调整。大家可算闲下来了,又有夏菊花要去羊城参加博览会的事儿,当然得聚到她家来。
赵仙枝坐在炕沿上,身边坐着的是安宝玲和常仙草,正大模大样的跟两人说:“队长这回得坐火车去,听说那玩意可快了,一跑起来几天都不带停的。”
“真的,那得喝多少油呀。”孙招弟觉得有点儿心疼,平安庄耕地、播种的时候都用拖拉机,烧的柴油可不少。火车跑几天不停的话,得够种多少年地了。
张翠萍告诉她:“火车不烧油了,人家烧煤。”
烧煤也让人心疼呀,平安庄烧的那些砖用的煤,可都是夏菊花用人情才买到的。
大家就此歪楼,生生把话题从夏菊花出行的交通工具,扭转到了她为平安庄做的那些事儿上,一说起来就停不下来,直到夏菊花回来还没住嘴。
“你们不在家好好做饭,上这儿编排起我来了。”夏菊花自己听不下去了,不得不出声提醒她们,自己回来了,评功摆好可以停止了。
第119章
赵仙枝几个坐着的连忙站起来:“队长,你回来了,听说你去买衣裳了,买啥样式的,快让我们看看。”
不看肯定是不行,夏菊花直接把衣裳拿出来,又被逼着当着大家的面换上,一下了把众人看呆了。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赵仙枝:“队长,你这衣裳买的太值了,多少钱呀,明天我也去买一身去。”
“你还不知道多少钱,咋就知道值不值?”夏菊花真是服气她了。
赵仙枝理由可充分了:“管它多少钱呢,队长你穿着好看就是值。好家伙你这一穿,谁能想到你快五十了。”
会不会说话?时常忘记自己年龄的夏菊花,忍不住瞪了赵仙枝一眼,发现人自己正捂着嘴,两眼眨巴着求饶似的看着自己呢。
自己选出来的编席组长,夏菊花还能有啥办法?只好告诉她:“两套一共三十八,你明天去买不?”
“两套就三十八呀,咱自己买布做能做四身。”赵仙枝一下子算明白帐了,心疼的说:“队长,还是等你从博览会回来,把衣裳借我当当样子,我让我嫂子帮我做一身吧。”
大家都被善变的赵仙枝逗乐了,全都放下了对夏菊花要出远门的担心。
的确没有啥可担心的——在平安庄人眼里,夏菊花已经近乎无所不能的存在,他们觉得就没有夏菊花干不成的事儿,别人出门不放心,夏菊花出门还能不放心?
这一次夏菊花先是坐汽车从县城到了承平地区,被郑主任接上之后,当天两人就坐火车到了省城。说起来可笑,上辈子夏菊花只在电视里见过火车,坐,还是两辈子以来头一次。
见她一直望着窗外,郑主任怕她晕车,问:“夏大队长,你头晕吗?”
夏菊花摇了摇头说:“不晕。”
“不晕就好,从省城到羊城,咱们还得坐两天多的火车呢,要是晕车可遭罪了。”郑主任觉得很庆幸:一般没坐过车的人,长时间看着窗外很容易晕车,夏菊花这么看都不晕,那再坐两天多应该也没事儿。
有时候人真不能庆幸太早,在羊城下成之后,看着吐得天昏地暗的夏菊花,郑主任就是这种感觉:一开始坐着不晕,咋后头又晕上了呢?
夏菊花顾不得跟他解释,自己晕车是因为火车上的人太多,站起来就没有再坐下的地方,空气又太浑浊,加上她一直担心自己内兜里的钱,所以坐车的这两天多,根本没咋合眼,不晕才怪呢。
现在夏菊花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要被吐出来了,嗓子里一阵阵酸涩搅得她吐了又吐,脑子也仿佛不是自己的,忽悠忽悠象还坐在车上一样。明明脚蹲在实地上,可身子就是觉得还在晃。
“郑科长,我看还是送夏大队长到医院看一下吧。”同行的人看着夏菊花煞白的脸,有些担心的对郑主任提议。心里还对夏菊花生出一些反感,想不明白领导为啥非得让这么一个农村妇女跟着参加博览会。
看吧,刚到地方就把自己折腾的站不起来了,当着这么些人吐了又吐,让人知道是L省的人,不是给省里抹黑嘛。
这样给省里抹黑的人,让她来博览会能干啥?
郑科长听了觉得有水处理,忙问:“夏大队长,要不我送你去医院吧?”
夏菊花此时已经吐无可吐,晃悠着站起身子摆了摆手:“不用,我已经好多了。”
如果她的脸不那么苍白,身子不跟着打晃,郑科长都要相信夏菊花的话了:“不行,我看你站都站不稳了,咱们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夏菊花却坚持不去医院,就是晕个车去啥医院,还不如躺着睡一觉管事儿呢。
对她的执拗,郑科长还在地区供销社当主任的时候,就领教过了,现在也不跟她争辩,替她拿起一看就是农村人用的包袱,伸手想扶着夏菊花走。
刚刚吐过的夏菊花,觉得自己胸口、嗓子还憋着一口气,站起来深吸了两口空气才缓解过来。看着地上一片狼籍,拒绝了郑科长马上就走的提议:“郑科长,”夏菊花随着别人一样称呼:“我得把这儿给人打扫了,要不谁看不见踩一脚咋整。”
“车站里有打扫卫生的。”最先提议让郑科长带夏菊花去医院的人,有些不满的说:“他们就是干这个的,一会儿看到就给扫了。”
夏菊花看了那人一眼,没说话,眼睛已经四处撒嘛着找起扫把来。等她从一位打扫卫生的老太太那里好容易借来了扫把,发现跟她一路来的人,除了郑科长外,一个个脸上带着嫌弃站得老远,还不停的拿手扇着,一副生怕自己被熏着的架势。
这是人之常情,夏菊花觉得人家没做错啥,先过去低头冲大家说了一声对不起,就不管那些人听到这句对不起后的表情,自己把刚才一起带过来的半簸箕土,倒在呕吐物上,再用扫把把东西扫起簸箕里。
借给夏菊花扫把的老太太一直跟着她呢,见她自己打扫呕吐物,冲着夏菊花就说了一大串话,可惜夏菊花一句没听懂——刚才借扫把的时候,两人连说带比划的老半天,才算是比划明白对方的意思,现在老太太一说粤语,夏菊花又蒙了。
“她说让你放着她扫就行。”同行人之中有懂粤语的,迟疑了一下给夏菊花翻译起来。
夏菊花感激的冲人笑一下,又向老太太露出一个更大的笑容:“是我弄脏的,就该我打扫。”同行人又把她的话翻译给了老太太。
老太太冲着夏菊花边说带比划,还冲她竖起了大拇指,夏菊花都没当回事,坚持把呕吐物给打扫完了,才把扫把簸箕一起还给了她。
别说,这么一打岔,夏菊花反而觉得头没那么晕了,身上也有了些力气,就想接过郑科长手里的包袱自己提。郑科长没让,认为自己一个大男人,又比夏菊花年轻些,出门在外替她提一下包袱是应该的。
两人正在推让间,一个陌生的声音插入进来:“介位同叽,雷吼,偶是羊城日报的叽得……”
里头有几个字夏菊花能听懂,还得益于上辈子看春晚,有几年港城的歌星参加了,主持人采访的时候,说的就是这种半生不熟的普通话。
可那也仅限于几个字,再多的连到一起,夏菊花真听不大明白,一脸蒙的看着眼前人的嘴张张合合。
好在那位懂粤语的同行震惊之的,上前又来替夏菊花做翻译了:“夏大队长,这位说他是羊城日报的记者,刚才看到你吐过之后,还自己把地给打扫了,想采访一下你为啥这么做。”
记者是闲的没事儿干了吧?夏菊花脑海里浮现出这么一个念头,不过脸上还是笑模样:“自己弄脏的地方,自己收拾干净了不是应该的嘛,有啥好采访的?”
夏菊花听记者的话,费劲,可人家记者听夏菊花的话倒是能听明白——北方省份口音大多近于普通话,听起来不费劲。
记者这次也不冲着夏菊花,而是冲那位能听懂粤语的同行人说了几句,同行人就说:“记者问,你知不知道车站有打扫卫生的工作人员,打扫车站卫生是他们的职责。再说你也不是故意把地弄脏的,咋还自己打扫呢?他还问咱们这些人为啥现在到羊城来。”
行吧,任何时候记者的角度都是清奇的,夏菊花把脸上的笑收起来,严肃的对着记者说:“任何人的工作都没有应该不应该之分。我自己把地吐脏了,给工作人员制造了麻烦,我才是应该自己把麻烦解决的人,而不是增加他们的工作负担。”
“我们是来参加羊城的博览会的,羊城是一座美丽的城市,我不希望因为自己的行为,让这座美丽的城市变得脏乱。”
夏菊花承认,自己有点上纲上线了,可不这么说的话,怕是打发不走眼前思路清奇的记者呀。
不想记者听了之后,对着夏菊花就竖起了大拇指,夸她说的好,说难怪她能来参加博览会,这觉悟就够格。说完了还非得让夏菊花再次拿起扫把和簸箕,一定给她拍张照片。
“因为要举办博览会,我们羊城正在进行全民卫生运动。可是车站这一块人流量太大,有些人又十分不自觉,四处乱扔垃圾。所以我们报社根据领导要求,要对那些乱扔垃圾的人进行一次曝光,没想到却看到你主动打扫。我觉得你这种行为报道出来的话,更有感召力。”
记者看出夏菊花不大愿意配合,让同行人把情况翻译给夏菊花。夏菊花这才算明白,原来自己跑出几千里地当了一回正面典型。
又不是头一回上报纸,夏菊花就配合着记者拍了一张照片,重新向借扫把的老太太道过谢,才跟郑主任他们一起到了博览会统一安排的招待所。
因为L省此次参加博览会的,只有夏菊花一名女同志,所以她被安排了个单间。说是单间,也摆了两张单人床,一张小桌子正对着门,还有一把椅子靠着桌子。
“夏大队长,你自己先休息一会儿。”郑科长把夏菊花送到门口,就让她先休息。夏菊花也觉得自己迫切的需要睡上一觉,没跟他客气,自己关上门就倒到了床上。
一觉睡的天昏地暗,起来之后夏菊花颇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醒了醒盹才想起来,自己此时身处远离平安庄几千里之外的羊城。
春风还没开始吹的羊城,不知道有没有后世那些稀罕东西?
夏菊花没急着起床洗漱,而是把自己从家里带来的钱点了一下:这一次出门算是出差,一路上没用她自己花钱,五百块钱还好好的躺在兜里。
没错,夏菊花出门前想着目的地是羊城,就毫不犹豫的多带了些钱,想着万一羊城已经开始有那些稀罕东西,自己不至于光看着买不了。
刚数好钱房门就被人敲响了,郑科长的声音跟着传来:“夏大队长,你醒了吗,咱们去吃点儿东西吧?”中午的时候他来叫过一次,愣是没把人叫醒,这一次敲门的声音就大了点儿,想着咋也得把人叫起来。
带队的领导晚上还要给大家开会,布置明天摆展台的任务,夏菊花不参加的话,人家领导就该有意见了。再说坐火车的最后一天,夏菊花就没咋吃东西,中午又没吃,再不起来吃点儿的话,铁打的人也顶不住。
好在这一次夏菊花应声了:“郑科长,你等一下我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