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大概
觉得有理的牛家驹,同意了李常满的想法,对那些嘲笑自己一个生产队长,反而给平安庄的一个普通社员当副手的人,心里嘲笑了回去:
平安庄的普通社员?有本事你来跟这个普通社员比比,人家的胸怀可比你们这些只看眼前的人宽多了——建筑队有啥事,李常满都会拉着他一起商量,做出决定也会告诉他为啥这么决定,一点也不因是正队长,就觉得自己只要听招呼就行。
只是听说小齐除了要在县城盖农贸市场,承平地区和省城也要盖,建筑队怕是得招人。平安庄还能招进来的人不多了,是不是从三队招人、招多少,牛家驹得好好琢磨琢磨。
不能招那些心大的,免得因为建筑队里三队的人多,便生出想取代平安庄的心思来——小齐能把订单给平安庄建筑队,可不见得同样给不由平安庄人掌控的建筑队。
夏菊花请薛工程师打听的电子孵化器也有消息了,现在反而是种蛋成了当务之急。好在包产到户之后,社员们养鸡的定额无形之中取消了,平安庄交收购站的成鸡数也随之一轻。
可以留下足够的公鸡,种蛋还是能保障的。就是随着鸡、猪养得越来越多,污水处理不得不提到议事日程,排污厂的修建迫在眉睫。
因有那年高规格参观团的到来,向湙河排污治理工作,得到了地区到流经各县的重视,上游流下来的水是清澈的,平德县只要治理好自己这一段就好。
夏菊花便给刘志全、刘志双打电话,让他们去打听一下地区或是省城有没有建排污厂的现成经验:说是建排污厂迫在眉睫,相比后来的养殖场,平安庄这个规模还是太小,建起来应该没有那么困难。
就在她等待消息的时候,竟收到了军报记者张天明的来信,随信邮来的是一张邀请函,请她到南部战区做报告,讲一讲她是如何数年如一日拥军的。
夏菊花拿着邀请函有些发蒙:“咋还让我做报告呢,都是人家从战场上下来的战士们做报告,我干的那点事有啥可讲的?”
陈秋生想到了另一个问题,看着印得很精致的邀请函问:“是不是咱们平安庄的战士有上前线的?”
夏菊花心里咯噔一下:“你一说我心里慌得很。我要是去问宝玲心里更得画魂,你让翠萍侧面问问。志亮可是三四个月没给我写信了。”
也是这些日子忙得人分不出心思,否则夏菊花不会注意到刘志亮几个月没来信。陈秋生听了心又往下沉了沉,说:“年前五队有两个孩子退伍了,都进了酸辣粉厂,要不把他们叫来问问?”
夏菊花想想摇了摇头:“不用,特意叫人来问,多心的不定咋想。你说这些孩子也是,退伍又不是啥丢人的事儿,咋还窝在家里不出门呢。”
对于退伍两个青年的心情,陈秋生还是有些理解的:一起当兵二十一个人,十九个都留在部队转了志愿兵,只有他们两个退伍回家,心里觉得不自在,觉得自己被人比下去了挺正常的。
好在平安庄有两个厂子,给他们安排个工作没问题,又是在部队训练过的,据他这几个月的观察,两个小伙子现在适应的挺好,以后当个班组长没问题。
现在不是考虑那两个孩子的事,夏菊花得决定自己去还是不去。想了想她给齐小叔打了个电话,听到那头不如以往爽朗的笑声,夏菊花心里突然更没底:“去呀,这是咱们平德县的光荣,你尽管去,等你去南部军区做完报告回来,想着给县里的干部群众也做一场报告。”
你可饶了我吧。夏菊花心里默默说了一句,嘴上应着:“那行,那我就去一趟。对了齐书记,你看你能不能跟张书记说一声,平安庄大队长得找人代一下,不能我一走了大队的活没人张罗。”
齐小叔在电话那头还在笑,听起来倒不象刚才勉强:“你也别难为张书记了。他跟我说你都找过他几次,想不干大队长了,我觉得还是别做梦比较好。”
听听,你听听,这是一个当县委书记应该说出来的话吗?夏菊花轻轻扣下电话,不管放电话瞬间,话筒里不满的喂喂声。
结果电话马上又打了回来,齐小叔先是不满的抱怨了几句,才告诉夏菊花,这一次南部军区在承平地区,不止邀请了她一个人,一同邀请的还有承平地区宣传部长和平德县宣传部长。
说起来那两位跟夏菊花也算熟人,上一次正是他们陪着军报记者来平安庄采访的。夏菊花听后却并没觉得轻松,而是问:“齐书记,我们平安庄的孩子们,是不是……”
齐小叔在电话那头轻声叹了口气:“应该已经上去快两个月了,到了该换防的时候。”
听明白了的夏菊花,心里沉甸甸的,咋放下的电话都不知道。她明白自己这次一定要去,还要尽快去,最好让平安庄的孩子们,下了战场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她。
可是有两位由副转正的宣传部长同行,启程的时间定在了两天后。夏菊花没有心情跟前几次出门一样,交待大队或是各个厂子的事儿,一门心思的在家里准备吃的东西。
听说这一次是坐飞机去,飞机可以托运,那她能多带点东西,让远离家的孩子们,多吃上两口家乡的吃食:
留着下种蛋的公鸡和母鸡,杀了,卤了,盐加重一点应该坏不了。十只鸡,一个孩子半只够解馋了吧?
糖油糕,炸得松软金黄,用油纸包好,单独拎着,不跟别的东西放在一起,压不坏吧?
熏肉,皮肉烧得发红变褐,透过肉皮似乎能看到软烂的肉,拿到塑封机包装一下,也能放几天。再烙上几斤大饼,就是正宗的熏肉大饼。
对了,再带上自家下的大酱,给孩子们抹到饼上,以前在家时孩子们肯定没吃过几回,这次让他们吃个够。
至于鞋垫,她自己做好的几双,再去七奶那儿拿几双,咋也得给每个孩子带两双才行。
送行的齐小叔等人,看着夏菊花那个大大的包袱,没有一个人埋怨她不该带太多东西,两位部长甚至上前一人拎了一边,替她拎起包来。
一路上夏菊花都是沉默的,哪怕因为晕机吐得天昏地暗,她也没发出太大的声音。直到下了飞机,看着部队来接的领导中,有见过一面的张记者,才用嘶哑的声音问出头一句话:“我们平安庄的孩子们,都撤下来了吗?”
张记者向身后看了一眼,一位明显是领导的同志向他点了点头,他才说:“是,都撤下来了。夏大队长带了这么些东西,不是来给我们做报告的,是来慰问的吧?”
听着他故做轻松的话,夏菊花心又是一沉,觉得天昏地转的站不住身子,被平德县李红林部长扶了一把才没倒,声音更低的问:“都好好的?”
张记者沉默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轻松的向夏菊花说:好好的。
他的沉默夏菊花接收到了,没有再提其它的问题,随着大家一起上车、赶路、下车,看起来越来越平静,竟然没再晕车。
两位宣传部长对视了一眼,一齐看向夏菊花那个大大的包袱,又看看张记者。
张记者扭头看向窗外。
车子在军营前停了下来,有士兵上前检查,夏菊花看着全副武装的战士,心里想的是,平安庄的孩子们,曾经也如此武装过。
驶进军营,年轻的身影随处可见,更可以听到炸雷一样的口号声、命令声,听上去陌生又亲切。一路沉默的夏菊花,眼睛舍不得离开那些年轻的身影,她想把这些身影都记在脑海里。
“夏菊花同志,欢迎你,欢迎你这位一直默默支持着前线的拥军模范。”部队首长亲切的跟夏菊花握手,她也回握了一下,眼睛不由向首长身后看去,领导身后也有年轻的身影,却不是平安庄的孩子们。
第184章
两位部长与首长相互问好后,大家被带到招待所,说让夏菊花三人好好休息一下,也等一等其他受邀请的代表,等人到齐后再商量报告的流程。
直到首长离开,夏菊花才拉住要一同离去的张记者,把自己带的大包袱打开,露出里面各种各样的吃食:“张记者,你知道我们平安庄的孩子们在哪儿吧,我看这边天挺热的,你能不能替我给他们捎过去,要是放几天怕坏了。”
张记者迟疑了一下,接过包袱,一脸僵硬笑容说:“行,我马上就给平安庄的战士送过去。”
夏菊花似乎没看出他表情有啥不对,向他笑着点点头,嘴里说着拜托的话,直到人走了才萎顿到椅子上。林部长坐到她身旁的椅子上,想了想说:“既然我们已经到了,肯定能见到孩子们,你别着急。”
急,咋能不急。夏菊花心里跟油煎的一样,却一点也没表现出来,对林部长的好意继续点头。代部长见她脸色实在难看,劝她还是先休息一下,带着林部长一起出了门。
这一夜夏菊花不知道自己是咋过来的,只觉得睁眼,天没亮,再睁眼,天还没亮,又睁眼……等到窗边终于透白,她的眼睛已经酸涩的只想长久闭着,别再睁开。
还是得睁,还要睁得大大的,象个没事儿人一样跟部队首长一起用早饭,然后被一辆车拉到了平安庄战士所在的军营。
随着集合哨声吹响,百十多人的队伍站得整齐笔挺,站在一旁的夏菊花,努力在这几乎一模一样的身影之中,数着平安庄战士的影子。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没有□□,也没有刘志亮,总共认出的八个平安庄战士里,没有他们两个的影子。
被揪成一团的心,仿佛又被人在缝隙里插了把刀,夏菊花觉得自己的心碎成无数瓣:平安庄那年一共送走了二十一名战士,去年退伍了两个,应该还有十九个。他们都在同一个地方当兵,要上战场的话,也应该一起上战场。
可刚刚她只看到了八个,八个,比十九个差了十一个!
“同志们,你们辛苦了。”首长看着一张张年轻的面孔,神情隐隐激动:“你们阵地守得好,保卫了我们的国土,祖国和人民都感谢你们!”
“为人民服务!”回答他的,是钢铁撞击般的声音。
“祖国和人民,同样没有忘记你们,他们将从四面八方来看望你们,还要给你们讲一讲家乡的变化,说一说亲人的思念。同志们,有你们的坚守,才有了亲人们美好的生活,你们的血没有白流,牺牲没有被辜负!”
“承平地区平德县平安庄籍战士,出列!”首长严肃的下达命令。
早已经认出夏菊花的平安庄战士,有的眼圈都红了,一个接一个跑出队列,另行成横队站好。夏菊花一个一个数,一共十一个,原来刚才有三个她没认出来。
这十一个年轻笔挺的身姿里,还是没有一个是□□,也没有一个是刘红亮。
身子抖着,夏菊花一步一步走到班横列的队伍前,一个接一个摸了摸孩子们的头脸、身子,还好,脸上热的,手是暖的,这十一个平安庄的孩子,身体是健全的。
夏菊花手过之处,战士们的泪终于掉了下来,战场上的炮/弹、饥饿、纷飞的血肉没让他们掉眼泪,眼前这个送他们当兵,用粗糙的大手抚摸他们脸颊的农村妇女,让他们的眼泪如断线珠子一样收也收不往。
“婶子。”
“大娘。”
“大队长。”
战士们用在家时的称呼,一声声叫着,夏菊花边抹自己的眼泪边应,小声问:“昨天张记者把大娘给你们带的东西捎到了没,都吃了吧,咸不咸,就着点水没有?”
战士们点头,再点头,眼泪随着动作四处飞溅。
首长默默别过头,忘记自己曾经对年轻的战士们训过话:革命军人流血流汗不流泪。
他的眼角同样的湿润。
张记者不停的把一幅幅画面定格到相机里,希望自己带的胶卷多些,再多些。
因为平安庄籍战士出列,有些空缺的队伍,战士们一瞬不瞬的看着这一幕,不知谁高喊了一声:“敬礼!”
齐刷刷的手臂取捷径上抬,向夏菊花一行行举手礼。
夏菊花微愣了一下,放下自己抚摸着战士的手,后退了两步,平安庄的战士们同样向她敬礼,她深深弯下腰去,向战士们鞠躬。
“夏大队长,使不得,使不得。”首长没想到夏菊花会向战士们鞠躬,忙上前扶起她。
夏菊花擦干眼泪,冲首长笑了一下,面向战士们说:“这一躬不止是我自己要向你们致敬,全平安庄的人、全平德的人、全国的人都要向你们致敬。你们受得起,你们守住了国门,没给平安庄丢人,没给平德丢人,你们都是好样的!”
说完,她自己控制不住的低下头,再抹去重新溢出的泪水。
首长让其他战士解散,平安庄籍的战士则跟夏菊花他们一起到了会议室,叙说一下家常。刚下战场的孩子,夏菊花没问他们在战场上与敌人做战的那些事儿,只把各家的近况一一说给他们听。
战士们刚开始只是听,慢慢的问起关心的事儿,夏菊花都能一一解答,也把大队对军属的优待政策又说了一遍:“家里你们都放心吧,就算是分了地,咱们大队有厂子,每年你娘的补贴都会发,哪家都有人在厂子里上班,现钱也不缺。”
“你们自己的津贴,都不用往家寄,自己该用用、该吃吃。”夏菊花心疼的看着肤色与离开前深了不止一度的孩子们,有的脸上明显有被炮火擦破的伤痕,眼泪又有些止不住。
战士们一个接一个点头,眼睛看着夏菊花舍不得眨。夏菊花被看得心酸,小声安慰他们:“下来就好了,休整几天就能回西北,说不定都能休假,到时候都回家看看。大娘在家给你们包饺子吃。”
战士们一个接一个点头,眼睛依然舍不得眨,夏菊花就接着说:“咱们日子真好过了,刚才大娘没骗你们。”
“嗯,我们知道家里日子好过了。”也是平安庄生产队出来的李再利,强挤出笑来对夏菊花说:“这几年大娘给我们寄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好,我们就知道家里日子好过不少。”
夏菊花也强笑:“你们家新盖了房子,就在村西头,在志/军他们家后头,全砖瓦房,你娘把西厢房给你留着呢,大娘说你回家后再划宅基地她都不听。”
听她提起□□的名字,李再利脸色一暗:“大娘,你没上医院看志/军他们呢?”
在医院。夏菊花的心忽悠一下子,一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人在医院说明命还有,该笑;好好的人进了医院,身体总有受伤的地方,该哭。
跟最坏的结果相比,夏菊花觉得笑比哭好,便真的笑了出来:“你们人多,大娘当然先来看你们。”
战士们一下全都低下了头,夏菊花有些不安的问:“志/军,伤得重不重,还有志亮,也在医院吗?”
“志亮还没下来呢。”李再利摇了下头:“他是领导的通信员,得跟领导一起下来。”志/军那儿,还是等大娘自己看吧。
紧张的心一下子放松下来,夏菊花整个人都快瘫倒在椅子上了,却还强撑着,把另外不在场的战士一一问了一遍。
还没有下来的有五个,跟□□一样在医院救治的有两个,平安庄籍战士十九名战士,目前全部没有生命危险。也不全对,还没下来的五个……
夏菊花不再想那五个,一心想去看看躺在病床上的三个平安庄孩子,她站起身来对战士们说:“看着你们好好的,大娘心里不知咋高兴才好。可志/军他们还躺在医院呢,大娘也得去看看他们。”
战士们懂事的点头,眼睛依然盯着夏菊花不放松,她只好说:“过两天大娘还要给你们做报告呢,到时候大娘再跟你们说话。”
“大娘。”李再利喊了一声。
夏菊花回以微笑:“咋啦?”
“熏肉大饼没吃够。”
“行,大娘晚上跟你们部队借灶,给你们烙。”
“大娘你说话算数。”所有战士一起问。
夏菊花冲他们微笑点头:“小兔崽子,大娘啥时候说话不算数来着?你们爹娘都不敢不相信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