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大概
等夏菊花被刘七喜找来的时候,李长顺和五爷两个早已经心平气和的说起各生产队买来的麦麸怎么处理好来了。
夏菊花还有些后怕,想着等李长顺走了,就跟五爷商量一下,得在村口安排两个人,看到不是平安庄的人来了提前告诉自己一声。否则哪儿有那么好的运气,回回李长顺这样的外村人来了,都能碰着五爷。
不过现在她得问:“大队长,是又有什么任务吗?”
五爷已经点着了烟袋锅子,等着听李长顺的来意——刚才他都套半天话了,李长顺愣是一个字都没透露。
李长顺看了五爷一眼,说:“刚才我都跟五爷商量半天了,也没想出啥好法子。那几个生产队我也去过了,都一个样。”
夏菊花听的一头雾水,不解的看着李长顺,等他说的明白点儿。五爷把烟嘴拿下来,问:“敢情你刚才不是跟我扯闲篇,是真想把那些麦麸变成吃的东西?”
“我还有心思跟你扯闲篇?”李长顺皱着眉,看着五爷新铺的炕席,说:“你又不是真走不动,地里的墒情啥样你能看不出来?咱们种了这么些年地,除了四二年大旱那年,哪年冬天这样过?”
“那是你四二年以后没在村里。”五爷继续吧嗒他的烟嘴:“四七年还有一回来着,你没赶上。”
“大队长,我们平安庄不是帮着各生产队漏粉了吗?”夏菊花小心的问出一句,也有替过两天平安庄依然漏粉做铺垫的意思。
五爷瞪了夏菊花一眼,想想她不是那么沉不住气的人,不会因为李长顺几句话就把黑市说出来,才垂下眼皮。
李长顺又叹口气:“你们几个生产队产量都差不多,秋天各家分了多少红薯你心里没数?都漏成粉又能吃几顿。那玩意还不如蒸红薯饱肚子。”
夏菊花无语了。她所以厚着脸皮粘上齐卫东,不就是为了让平安庄的人手里能多点儿红薯吗?这个办法在平安庄可行,那是因为平安庄的人心齐,也在夏菊花这里得到了足够的好处。
别的生产队呢?夏菊花可不敢用自己的安全试别人的人心,所以她只能沉默。
李长顺也知道现在就让夏菊花说出个主意来,是为难她,又叹了一口气:“大壮家的,我知道你们生产队最近都挺忙的。可谁叫你主意多呢。要是有空的话你也想想,那些麦麸还能怎么用。”说完一手支着炕沿,慢慢站了起来。
五爷和夏菊花都跟着站起身来,一起把李长顺送到门口,同时请李长顺小年那天来平安庄吃杀猪菜。李长顺摇头:“现在就是给我龙肉吃,我也咽不下去。”
被他这么一说,刚上工时还满心欢喜的五爷和夏菊花,心里都不好受。五爷让夏菊花忙她自己的去,自己则留在家里想主意。
夏菊花是真忙,就没跟五爷客气,还得劝他老人家别太操心,说不定车到山前有了路,集体明年会早点儿发救济粮呢。
五爷背手回屋,传来一句:“这话你自己都不信吧?”
不信,当然不信,可这不是没办法吗?已经学会解决不了的事儿先放一放的夏菊花,要去做她能马上做好的事儿。
场院里的妇女们见她来了,一个个边编着席边对着她笑。夏菊花知道她们在笑什么,装出没好气的样子说:“都笑啥,常旺家的看看,谁编的席不合格,谁没按着进度把席编出来,该扣工分的扣工分。”
李常旺家的随叫随到:“刚才我都看过了,一个个编的还行。虽然比不上队长你编的,可是供销社肯定挑不出毛病来。”
她一说完,整个场院又传来妇女们欢快的笑声。
怎么能不笑。七斤红薯换一斤粉条的好事儿,她们各家都能摊上,不要布票的布,家家都能买上几尺,以前敢想?好事是谁带来的,人人心里的数。这人就站在大家跟前,还会带更多的好事给大家,更该笑。
夏菊花自己也绷不住了,坐回安宝玲跟前,发现她手里拿着巴掌大的一块纸,还捏了一小截铅笔头,在纸上画着夏菊花看不懂的符号。
“你这记的是啥东西?”
安宝玲抬头看她一眼,理所当然的说:“记谁家要多少布呀。”
牙疼,夏菊花前所未有的牙疼:“这个是谁家的,要几尺?”她随手指了中间的几个鬼画符,问安宝玲。
安宝玲自己端详了半天,不确定的说:“好象是赵华山家,要七尺,能出三尺布票。”
赵华山家的正好坐的不远,听到安宝玲提到自己,怕到时真买错了,忙说:“三壮家的,我不是要七尺,是要九尺。布票倒是能出三尺。”
夏菊花终于知道李长顺和五爷叹气时的感受了:“算了,一会儿还是让秋生来记吧。要不好不容易有这么件好事儿,记差了闹的不高兴,就不好了。”
安宝玲脸腾的一下红了:“嫂子,我……”
“你别往心里去,我就是怕把好事办砸了。”夏菊花连忙拍了拍安宝玲的手:“我还不如你呢,要不我早自己记了。”
被安慰的安宝玲反而更内疚了——嫂子是相信她才让她记着点儿谁家都要什么布,可嫂子刚离开这么一小会儿,她就给记乱了。
“要是我认字就好了。”安宝玲从来没有一次这么恨自己不认字。
在场院里的妇女人,又有谁认得字呢?要知道夏菊花最初教大家编福字席的时候,返工最多的就是编字的地方,最后大家都是靠硬记,才把字编周正的。
听到安宝玲感叹,夏菊花猛地想起一个问题:她重活以来,就没见一个平安庄的孩子上过学!!
要知道国家早就有复课的规定,上辈子夏菊花家没有适龄的孩子,就没注意过平安庄的大人孩子是什么时候开始注重学习的,可是这辈子竟然一个孩子都不上学,将来咋办?
因这事不是着急的事儿,夏菊花先让陈秋生家的快把陈秋生喊来。陈秋生来后又把妇女们报出的数目登记了一遍,陈秋生家的看着男人下笔利落,脸上跟着放光。
趁着陈秋生记数的空档,夏菊花问他:“咱们生产队的孩子们,都不认字吗?”
陈秋生看了夏菊花一眼,想起他们家的情况,笑了一下说:“也有几个认字的,可是停课之后就再没上过学。”
夏菊花忙问是哪几个孩子,都上了几年学。陈秋生说一个人名,那孩子的亲娘听到了就远远的应一声,因不知道夏菊花为什么要问,嘴上都夸自己孩子几句,仿佛她们的孩子真的还天天在家写字一样。
李常旺家的几次撇嘴都强忍下了,最后忍无可忍:“要不把这几个孩子叫来得了。反正秋生也在呢,让他考考还记着几个字。”真当队长好糊弄是吧,她李常旺家的可不好糊弄。
刚才答应过的妇女们一个个把头低下。
夏菊花的头也抬不起来——谁让她上辈子后几十年已经知道,农村孩子想跳出农门,最大的捷径就是读书呢。可刚刚陈秋生告诉她,整个平安庄认字的孩子才九个,读完小学的只有三个。
如果说明年的天灾影响的只是平安庄一年的收成,孩子们普遍不认字,影响的就是平安庄两代甚至三代的收成。
想想吧,五六年之后就要包产到户,平安庄的人还能再窝在村里等着上级配发化肥农药吗?等不到配发,是不是得自己去买,不认字说不定就要买到假货,那一年在地里下的工夫就白费了。
还有将来的打工潮呢。不认字的人出的是最苦的力气,挣的最少的钱,那点儿钱除了翻修一下自己家的房子,还够干啥?
越想越不好,夏菊花问陈秋生的语气跟着变差了:“大队不是有小学吗,咋没人送孩子去上学?”
陈秋生奇怪的看了夏菊花一眼:“那小学就是个摆设,自从运动以来,老师被打倒了上头只派过一回教师。可是红小队几次又跑到学校找教师的麻烦,人家呆不住调到别处去了。”
造孽不造孽?!
夏菊花的脸完全阴了下来,陈秋生虽然搞不清好好的她怎么就不高兴了,不过还是凭本能给她出主意:“孩子们认字的虽然不多,可是我们这么大的认字的还有几个。对了,刘力柱还上过初中呢。”
刘力柱?夏菊花记得他身体不好,要不也不会过成平安庄的欠帐户,只是他上过初中,还真没印象。
见夏菊花露出思索的表情,陈秋生认为自己可能说到点儿上了,忙说:“力柱其实在学校的时候学习挺好的,要不我们几个,也不能只有他一个考上了初中。运动一开始他没跟着打倒老师,就被红小队的人给打伤了,还落下了个病根。”
对于红小队造的孽,夏菊花已经不去想了,只问:“你说要是让刘力柱教一下孩子们认字,生产队给他记工分,他愿意不愿意?”
当然愿意!陈秋生想也不想的替刘力柱答应下来:“这些年他们家全靠他媳妇挣工分,要是力柱自己能挣工分的话,干啥不愿意。”
场院里突然传来了一阵压抑的哭声,夏菊花一看正是刘力柱家的,忙站起身来走过去:“力柱家的,你要是不愿意只管说,我就是跟秋生话赶话说到这儿了,不是让力柱非得答应不可。”
“婶子,我愿意,我咋能不愿意。”刘力柱家的忙擦了一把眼泪:“我这是替他爹高兴的,这些年了他老觉得对不起我,天天念叨着要是他也能挣工分就好了,还后悔自己不该去念书,说要是不念书就不会……”
整个场院的人都不说话了。能说什么?看队长刚才着急的样子,还有安宝玲记的那些东西,大家都知道了认字的好处。可偏偏,刘力柱坐下病根,就是因为读书。
“行了,你也别太高兴了。”夏菊花只能顺着刘力柱家的说:“你答应了不管用,还得回去问问力柱同不同意。快回去吧。”
刘力柱家的哽咽着答应一声,回家去了。夏菊花的目光则在妇女们身上扫了一遍,说:“刚才大家也看到了,如果力柱答应了,谁想让孩子跟着学认字的,就到秋生那儿报个名。也不非得是孩子,大人有想学的也可以跟着学。”
“队长,我倒是想学,可就是白天得编席,哪儿来的空儿。”李常旺家的永远是头一个做出反应的人。
夏菊花笑了一下:“我记着原来扫盲的时候,不都是晚上学吗,不行咱们就让秋生辛苦点儿,晚上教一下大人。秋生,你愿意不?”
陈秋生家的一直站在他身边没走,听到夏菊花问陈秋生是不是同意,忙拧了他一把,把陈秋生拧的呲牙咧嘴的直点头。
都在一个村里住着,谁家两口子怎么过日子,都了解的差不多。一个跟陈秋生家的年纪差不多的媳妇,就笑话陈秋生:“会计,你这也不行呀,咋让你翠萍拧青了都不敢吱一声。是不是在家里被拧惯了?”
陈秋生本就红的脸,一下子成了红布,埋怨的看了自己媳妇一眼。夏菊花也觉得好笑:“原来秋生家的叫翠萍,我觉得比陈秋生家的好听多了。”
哎呀把陈秋生家的高兴的,连不好意思都顾不上了,拉着夏菊花问:“队长,你真的觉得我名字好听?”
夏菊花笑着点头。
陈秋生家的一下子忍不住看了男人一眼,又转头对着场院里的妇女们大声宣布:“以后谁要是不喊我的名字,还叫陈秋生家的,我可不答应了。”
“把你给美的。好象就你有名字一样,别人都没名?”人太得意,自然容易刺激别人,有人不服气的说了一句。陈,呀不,是张翠萍把头一扬:“你有没有名子我不知道,反正队长说我的名字好听,那你们就得叫我的名字。”
陈秋生……
场院里的妇女更不服气了,一个个报上自己在娘家时的名字,非得拉着夏菊花给她们评评理,看看谁的名字好听,谁的名字难听。
这可让夏菊花怎么比?连她自己,长一辈的还都叫她大壮家的呢,难道她能学着翠萍一样不许人叫?
凭什么不行?!夏菊花在听到有第三个妇女叫招弟后,心里突然升起一股不平来:多少年,女人们嫁了人,除了娘家和婆家的人,整个村子都只知道她们是谁谁谁的媳妇,或是谁谁谁的娘,根本不记得她也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是,哪怕是她们曾经拥有过属于自己的名字,爹娘起的也很敷衍,李大丫不是个例。也有的带着浓浓的嫌弃,比如那几个招弟。可那也是她们一个人的符号,而不是如同“谁家的”、“谁谁娘”附属感那么明显。
上辈子被人叫了几十年的刘大壮家的,夏菊花没什么感觉,那时她最大的愿望是跟两个儿媳妇搞好关系和平衡。可是重活一回,夏菊花除了被叫刘大壮家的,还被叫夏小伙、叫夏队长。
尤其是后者,让夏菊花被平安庄所有人尊重信任,随口说一句翠萍的名字好听,翠萍就不许别人再叫她陈秋生家的。这让夏菊花意识到,妇女们只要自己能立得起来,就能得到跟男人一样的尊重。
她能,平安庄的其他妇女们同样能!
“好啦,你们今天的席都编完了是不是?”夏菊花有些无奈的看着斗志昂扬的翠萍,决定从自己开始不再叫她陈秋生家的:“翠萍,不许再吵了,快去编你的席去。”
被夏菊花亲口叫出自己的名字,翠萍觉得自己圆满了,得意的扬着脖子坐回自己的位置,不再理会别的妇女们。
她不说话了,别的妇女还在议论:“以后真管她叫翠萍呀?”
“叫她的名字,还让她管我叫二喜家的,那我不是亏了。”
“亏啥,她要是不管你叫招弟,你也甭搭理她。”
陈秋生: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听到的都是什么?平安庄的妇女们这不是要反天,这是要上天吧!
队长,这些妇女都听你的,你不管管?陈秋生默默的看了夏菊花一眼,发现人正津津有味的听着妇女们的议论。有心想提醒一下自己的傻媳妇,却知道如果自己跟傻媳妇说,队长叫了一声媳妇的名字,就换来媳妇单方面停战,由着别人议论她。怕是傻媳妇还得认为,自己是挑拨她跟队长的关系。
没办法,自从队长教会媳妇编席之后,陈秋生早认清了自己和队长在媳妇心里的位置。
夏菊花是在妇女们的议论声音小下来之后才开口的:“大家都觉得翠萍非得让你们叫她的名字,有些别扭是吧?可是大家想想,咱们难道生下来就叫谁谁谁家的?咱们也有自己的名字,也被叫了十几二十年,才变成了谁谁谁家的。”
“原来咱们妇女的力气小,挣工分不如男人们多,靠人家养活只能听人家的。可是现在咱们自己能编席,能下地,会洗衣裳会做饭,还能带孩子,凭啥还不能让人叫一声自己的名字。”
妇女们只沉默了一下,突然就一起议论起来。听到议论声的陈秋生,整个人都不好了,他觉得自己就不该来场院,不该听到队长说的这些话。
要是让别的男人们听了这些话,知道自己在场还不出声反驳,能饶得过自己吗?
没错,陈秋生太知道村里的那些男人们了。别看他们嘴上不说,可现在队长让干什么,没有一个人皱眉头的,他们一定不敢找队长的麻烦,可自己这个会计就不一定了。
“那个,”陈秋生嗑巴了一下说:“队长,要是没别的事儿我先走了,我哥刚才说要跟我商量后天杀猪的事儿来着。”
生产队杀年猪可是全平安庄人都关心的大事儿,夏菊花自然要放行。可是她让陈秋生走了,妇女们却不肯放过他:“秋生,你这是要给那些男人通风报信儿去吧?”
第63章
“报信也没用!”李常旺家的冲着陈秋生嚷嚷:“队长说了以后得叫我们的名字,要是谁叫错了,我们也跟你媳妇一样不理人。有本事,你就让你媳妇收回她刚才说的话。”
翠萍听说让她收回自己刚才说的话,不干了:“我一向说话算数,凭啥收回来。陈秋生,你去报信吧,就说队长说的让叫我们的名字,你看报完信有用没有?”
“对,报信也没用,以后我们就叫自己的名字。”妇女们这次与翠萍同仇敌恺。
陈秋生觉得,自己就是他媳妇对人说的那个“会看的”,因为他在场院里想象出来的画面,直接成了现实。每一个听他说妇女们要求,以后必须称呼她们名字的男人,都一脸责怪的看他。
比陈秋生年纪小点儿的或是辈份不如他的还好,只埋怨一句:“秋生(哥、叔)你咋不说劝着队长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