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大概
五爷与李长顺同时抬头,李长顺打量薛技术员,五爷一脸愧疚的看夏菊花,看的她心里咯噔一下子:别是自己离开之后,五爷应下李长顺什么了吧。毕竟跟夏菊花比起来,五爷和李长顺他们这一辈人更重视乡情,总想着亲帮亲邻帮邻,穷人得救济穷人那一套。
没等夏菊花看懂五爷的表情,李长顺已经开始问起薛技术员来:“薛技术员,我听说你做了一个绞红薯浆的机器,那东西一个得花多少钱呀?”
薛技术员很耿直的说:“木架和铁桶还好说,刀具得定做,加上履带,一个咋也得六十几块钱。”
“哦,一个得六十几块钱,那几天能做好呀?”
“用不了几天,替我做刀具的是老师付,一天能做个两三套。”
夏菊花看着一问一答的两个人,心慢慢提了起来,再次看向五爷。五爷咧了咧嘴,向夏菊花招招手:“大壮家的,你出来我有点儿事要跟你说。”
不是叫夏菊花,而是叫大壮家的,夏菊花不好的感觉更浓了。
五爷头一句话,就有证实夏菊花的担心不是多余的:“李长顺想让那几个生产队的人来咱们生产队,跟社员们学漏粉儿。我想着以前咱们也教过他们,就答应了。”
来学漏粉儿,还用得着打听绞浆机多少钱,夏菊花咋那么不信呢。五爷见夏菊花没吭声,又说:“他说各生产队自己的红薯,都漏粉儿后怕是留不出种来了。”
大家都是种老了地的,秋天就把来年春天的各样种子留好,是三岁孩子都知道的事儿。要不也不会有那一句:宁可饿死老娘,也不吃种子粮。
连亲娘饿死都不吃的种子粮,那几个生产队却要都漏成粉儿,真是长出息了。
夏菊花真忍不住了:“五爷,他们拿咱们当傻子吗?上次我已经跟大队长说过了,哪个生产队多种红薯,种不够,咱们可以卖给他们一些,可现在所有地都向咱们伸手,说不过去吧。”光是平安庄的地,就留出了近三千来斤种,五个生产队得用多少?!
五爷的手摩挲着自己的烟袋杆说:“我觉得李长顺说的也有点儿道理。你想呀,咱们大队的人都是亲戚套亲戚的,到时别的生产队真有揭不开锅的,端着碗来找自己家的亲戚,咱们还能拦着不让人给?”
“与其那时候社员不得不把口粮分给他们,还不如生产队做个人情,给他们点儿红薯种。我都跟李长顺说了,那几个生产队这回别想得便宜卖乖,该出的钱一分也不能少。”
夏菊花沉默了,五爷和李长顺说的道理她都明白,也确实做不出见死不救的事儿。现在给各生产队红薯种,等于是让他们有一个念想,不至于现在就因为嫉妒对平安庄做出点儿啥事儿来。
见夏菊花沉默,五爷给她吃起了定心丸:“李长顺说了,只要咱们答应给各生产队提供红薯种,每个生产队可以替咱们向薛技术员买一个绞浆机,而且他会让各生产队管好自己人,不许对外说红薯种是咱们给的。就算是公社那边有事儿,他也替咱们顶着。”
最后一句话彻底让夏菊花下定了决心,她可没忘记公社革委会主任,还得管李长顺叫叔的情景。她怕如果自己现在不同意的话,李长顺拉下老脸去找公社,不管是张主任不让薛技术员来平安庄,还是命令平安庄出全大队的红薯种,平安庄都很被动。
与其被动,还不如白得一台绞浆机实在——算下来一台绞浆机六十几块钱,平安庄只出红薯种的话并不吃亏。
见夏菊花同意了,五爷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你别怨我自作主张,背着你答应李长顺。我们都是一辈子的老交情了,看着他犯难我也不好受。”
夏菊花能说啥?不管咋样,李长顺都等于默许了平安庄漏粉儿挣钱,这份情用红薯还了也好。至于各生产队都需要多少红薯种,还得李长顺到各生产队问过之后才能确定。想来平安庄两次留下来的红薯,加上秋天留出的种,应该够用了。
进屋时李长顺已经跟薛技术员谈好,请薛技术员快点儿再做四台绞浆机的事儿。夏菊花猛地想起上辈子她见过的绞肉机,都是用电的,不知道薛技术员能不能改进一下。
薛技术员听完夏菊花的问题,眼神一亮,马上又黯淡下来:“用电的倒不是不能改,就是加个电机的事儿。可是你们平安庄到现在还没通电呢,改了也用不上。”
好吧,现在的平安庄与所有北部平原的村庄一样,落后得与生俱来,夏菊花再好的点子也只能存在薛技术员的头脑里,等着条件成熟了才能实践。
而跟平安庄的男社员商量,以后还想不想漏粉挣现钱,是夏菊花与五爷、陈秋生马上要面临的问题。这一次只召集了男社员开会,妇女们留在家里编她们的席。
“挣现钱呀。”刘大喜得了五爷的示意,头一个站出来说:“挣现钱还不是好事儿嘛,谁家娶媳妇、嫁闺女也不能拿粉条子当彩礼和嫁妆。就是起房子给帮忙的人管饭,也不能光吃粉条子不是。”
“我也觉得能再干些日子。”手里缺钱的刘二壮,不用五爷看他也顺着刘大喜的话音说——他以为夏菊花召集大家开会,是怕大家累得狠了不愿意干活,就主动站出来把调子定下来。
有愿意干的,就有想愿意干的,刘力柱开口问:“挣红薯的时候,我们几家欠帐户的粉都是大家帮着漏的,要是挣现钱的话,就别算我们家了。”
老董叔和唯二参加的女性七奶跟着点头,表示大家帮着他们漏了两次粉,以后不好意思再让大家帮忙。
赵铁蛋听的着急,跳起来说:“你们漏不漏粉是你们的事儿,别一说就是欠帐户,我们家还想接着漏粉儿呢。”
有看不惯赵铁蛋的自然要跟他呛呛,夏菊花连连敲了两下桌子才把他们的声音压下去:“刚才不是已经说清楚了嘛,这批粉漏完之后,下一批漏不漏都自愿。咱们有言在先,人家信任咱们平安庄才让咱们帮忙,答应继续漏粉儿的,不能半路摞挑子。”
除了六家欠帐户不再继续漏粉儿外,别的社员果然跟五爷想的一样,全都愿意继续漏粉儿。夏菊花和五爷除嘱咐大家仍然跟以前一样保密之外,也没啥好说的,只把陈秋生忙坏了:
他得登记现在各家还剩下多少红薯,还能漏出多少粉来,又得算好各家应该给齐卫东交出多少粉条才能合上帐。到谁家自己算不明白是赔是赚,还得帮着算算秋天的时候,生产队分了多少红薯,现在连粉条带红薯各家剩下了多少。
一算下来,当然不会有人赔,大家都高兴的发现自己家有赚的,还赚的不少,个个对继续漏粉的信心更足了,连六家欠帐户也想多少再漏点儿粉挣点儿现钱。
对于欠帐户们,不管是五爷还是夏菊花,都更加包容一些——这六家跟赵铁蛋家不一样,都有实际困难才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差,并不是偷懒耍滑不愿意干活的人。
听说他们还想挣点儿现钱,夏菊花就让陈秋生好好跟他们一起合计合计,按着他们的能力,一天能漏出多少粉来儿。至于七奶,夏菊花干脆让她跟自己家搭伙,给刘志全和刘志双打个下手就行,到时分给她点儿钱完了。
打定了主意,等齐卫东第二天一早来的时候,夏菊花除了招待他又吃了一碗酸辣粉儿外,就把自己跟五爷陈秋生商量好的加工费告诉了他:
“我们算了一下,一斤红薯得收一分五的加工费,你回去问问你小叔,看看行不行?”
齐卫东一听夏菊花答应帮着漏粉儿,已经喜的眉开眼笑:“那有啥不行的,其实婶子你不知道,我小叔就怕你们还要红薯不要加工费呢。”
为啥怕平安庄继续要红薯,夏菊花也能想明白,还不是怕粮站里的红薯将来对不上帐?这样双方都愿意的结果,谈起来很容易,晚上齐卫东就不是自己来的,而是带着装了满满一车斗红薯的大型拖拉机一起来的。
他不光带来了红薯,还带来了齐小叔的承诺:一斤红薯一分五的加工费没有问题,开春之后还能让红星农机站帮着平安庄进行春耕。就连红薯种植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红星农技站也可以派专人指导。
一起等着齐卫东的五爷听的直咧嘴:“我们种了一辈子红薯,还用得着别人指导?”
夏菊花跟五爷想的不一样,同样是种地,上辈子的好些种植技术,就比现在平安庄一辈传一辈的技术先进多了。人家农技站里都是搞科学种地的,那些技术也是他们教授给农民的。
所以夏菊花相信,有了农技站的人员指导,哪怕今年春耕遇旱,以后也能发挥大作用。
“小齐,把这些红薯卸到一边,别跟上次的弄混了。”夏菊花有点儿不放心的嘱咐齐卫东——上一次的红薯,还有半斤是齐卫东的,这一次拉来的可就不一定了。要是搞混了,齐卫东可就真的白受罪了。
齐卫东也听明白夏菊花没说出口的话,感激的冲她一乐:“婶子,我心里有数。”
这一晚上,齐卫东一共跟拖拉机跑了三趟,都是平安庄的社员跟着装车卸车。夏菊花估计了一下,这三车怕是又得有十来万斤红薯。
“小齐,不能再拉了。”最后一车的时候,夏菊花果断制止了齐卫东,还对他提出了要求:“现在各家的家什有限,就算红薯浆出的快,可没家什装也白搭。明天你看看能不能多帮着买些大盆啥的,能盛下红薯浆就行。”
这么点儿要求对齐卫东来说都不算事儿,直到快上拖拉机离开的时候,他才从兜里掏出一张二指宽的小纸片给夏菊花:“婶子,这是我给你找的自行车票。”
强调是自己找的,齐卫东带着点儿私心,不想让夏菊花误会里头有齐小叔的功劳。
夏菊花没想到自己顺嘴一提,齐卫东隔天就把自行车票搞到手了,看来这小子依靠的不止齐小叔一个人。
“这东西不便宜吧,你花了多少钱,婶子给你。”夏菊花越发不想占齐卫东的便宜,把话说的明明白白。
齐卫东飞快的跳上拖拉机:“啥钱不钱的,婶子你再这么说,下次我不来你们平安庄啦。”
夏菊花直笑:“你不来才好呢,这些红薯漏成的粉儿我就都自己留下了。”
齐卫东也知道自己说了傻话,冲着夏菊花摆了摆手,拖拉机在深夜的掩盖之下,突突突跑走了。
他跑走了,夏菊花跑不了,平安庄的社员们也跑不了。红薯是边拉来边过的称,现在陈秋生已经统计出来,又是一个十万斤。
现在天气还冷,大家不得不顶着寒风,把红薯按各家报出来的数量,连夜分配下去,至于各家自己怎么运到菜窖里,夏菊花是真的管不了了。
她这一天过的,比所有人都累,躺到炕上一动都不想动,直接睡了过去。第二天直到王彩凤担心的在外头喊了两回,夏菊花才爬起来,觉得自己头重脚轻的站不住,一头又倒在了炕上。
王彩凤在外头听到婆婆起来的动静儿,半会儿却没见门开,急的直拍门:“娘,你起来了吗娘?”
夏菊花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句:“我再睡一会儿,你们先吃吧。”
刘志全见王彩凤脸色不对,过来问:“娘想歇歇,你老喊啥?”
王彩凤脸色变了:“我听着娘声音不对。”这些年都没听婆婆这么没精神过。
刘志全听了跟着拍门:“娘,你哪儿不舒坦?”
我哪儿都不舒坦。夏菊花憋着一口气,强撑着起来开了门,顾不上门口傻站着的两人,回来又一头扎到炕上。
这下不用问,都看出夏菊花是生病了。王彩凤抬脚出门去打热水,刘志全出门去找架子车,刘志双找不上活儿去,急的乱蹦:“娘,你到底哪不舒坦,现在想不想吃点儿啥?”
你要是不在这乱蹦,我就舒坦了。夏菊花心里明白,嘴里懒得说话,闭着眼当自己没刘志双这么添乱的儿子。正好王彩凤端着一盆温水进来,见夏菊花皱着眉头,连忙向刘志双说:“老二,你先消停会儿,我给娘擦擦脸儿,好带娘上公社卫生院。”
刘志双听了总算闭上了嘴,看着王彩凤给夏菊花擦脸,后知后觉的问:“嫂子,保国呢?”
对呀,刘保国呢?王彩凤放下脸盆,有点茫然的向门口看了一下,有点儿进退两难。刘志双就说:“嫂子你去找保国吧,我来给娘擦。”
王彩凤听了又看一眼婆婆,见夏菊花也在点头,放下毛巾去找刘保国,发现小家伙正站在院门口往街上瞅,王彩凤捧着肚子快走两步,一把拉住刘保国:“不是让你自己呆在屋里吗,咋跑这儿来了?”
刘保国头一直对着街上,小手还指着门口说:“爹走了。”
王彩凤拉着他往正房走,连走边说:“奶奶病了,爹去找车拉奶奶去看病。”
正说着,街上传来了拖拉机的突突声,很快薛技术员就跳下拖拉机,边往院里走边问:“夏队长咋病了,快点儿让她上拖拉机。”
原来今天薛技术员又带了一个做好的绞浆机过来,正碰着急着找架子车的刘志全,一问是夏菊花病了,连绞浆机都顾不得卸,就开着拖拉机来要带夏菊花去看病。
刘志全这一找架子车可不得了,全平安庄的人都知道夏菊花累病了,很快刘家的院子里就站满了人,正好先帮着薛技术员直接把绞浆机和架子卸到刘家院子里。
大家还七嘴八舌的给刘家人出主意,让刘家兄弟快点儿拿褥子把铺到拖拉机上,有人跳到拖拉机斗里要打扫干净,又有人让刘家人快拿被子好一会儿给夏菊花盖……
第76章
五爷被七喜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院子人忙乱的情景,气的冲着大家喊:“都乱嚷嚷啥,嫌大壮家的不心烦是不是?”
刚被扶出门的夏菊花不由咧了咧嘴,看来自己正名的路还远着呢,老人家一着急就又叫起大壮家的,此时听起来竟有点儿亲切。
赵仙枝见夏菊花出来了,也不管五爷是不是生气,上前扶住夏菊花慢慢往拖拉机跟前走,嘴里说着:“队长,你走慢点儿。”
夏菊花现在人精神了一点儿,还来得及对赵仙枝笑一下说:“不用扶着。”
赵仙枝只当听不见,把夏菊花的胳膊扶的稳稳的:“家里头你不用担心,你儿媳妇有大家替你看着,卫生院那儿我陪着你去。”
边上的安宝玲不干了:“你去干啥,我得跟着我嫂子。”
正在把手递给车斗里刘志双的夏菊花,听到安宝玲和赵仙枝为谁陪自己去公社卫生院吵了起来,并不觉得吵闹,反而心里感动,扭过头来冲她们两个温和的说:
“你们两谁也不许去,场院那儿还得你们盯着呢。”
赵仙枝和安宝玲两个马上统一战线,说啥也不肯放弃陪夏菊花看病——队长(嫂子)脸色煞白,连点血色都没有,唯一的一个儿媳妇又大着肚子,还带个两岁的孩子,一看就不能陪着去卫生院。
她不陪着,指望刘志全兄弟两个粗粗拉拉的大男人吗?!就算是亲娘,可儿子大了有些事也不方便。
刘红玲和刘红翠突然跑到拖拉机前,二话不说手脚并用就往车斗里爬,身后的李大丫拉了这个拉不住那个:“你们两个快点儿给我下来,你大娘是去看病,不是去供销社买东西,你们添什么乱。”
“娘,你们都得留在场院里编席,我和红翠两去照顾大娘。”刘红玲一脸严肃的看着亲娘,大有如果她不答应自己就开哭的意思。
看着眼睛红红祈求地看着自己的两姑娘,夏菊花的心更软了,小声向李大丫等人说:“我就是身子有点儿发热,没啥大事儿,让两闺女跟着就行了。大伙该干啥干啥,别耽误了活儿。”
有夏菊花发话,最终跟着她一起去公社卫生院的人就是刘志全兄弟加上刘红玲姐妹。直到拖拉起扬起的浮尘落定,陈秋生才冲着大家吆喝一声:“得了,都回自己家干活去,你们妇女们该编席也去编席。队长都累病了,可别让她惦记着队里的事儿,连病都养不安心。”
五爷十分威严的冲着刘大喜兄弟说:“你们留下三四个人,先把你嫂子家今天该绞的红薯绞好澄上。”
赵大狗小心蹭到刘大喜身边,冲五爷说:“五爷,我跟二狗和大喜叔留下就行,不用别人了。”
没想到这小子倒是个知道感恩的,五爷只当看不见赵铁蛋阴着的脸,对刘大喜说:“你们绞仔细点儿,渣滓也多过两遍包,别浪费了。”刘家人不在,更得把活干的利索。
刘大喜应了一声,那头李大丫、安宝玲,赵仙枝、常仙草两对妯娌也商量好了,由李大丫和常仙草两个留下照顾王彩凤母子,顺道给去卫生院的人做饭送去。
五爷听了点头,对还没散的人群大声说:“大壮家的为啥病了,大家伙心里应该都有数吧?”见大家都点头,老人家才接着说:“她就算病了也不愿意让大人去照顾,就是担心耽误了大家手头的活儿。那咱们就不让她担心,让她安心养好身子,再带着咱们过好日子!”
“对,不能让队长担心。”
“走了,快点儿回家干活,早把粉儿漏出来早交货,队长就能安心养病。”
陈秋生发现张翠萍即没张罗去卫生院陪夏菊花,也没要求留下来照顾王彩凤母子,有些奇怪的凑到媳妇身边,小声问:“你今天咋这么老实呢?”以前不是听说队长有事儿就急得乱跳吗?
张翠花直接给了他一个大白眼:“要是都跟着队长去公社,那场院里谁看着?还有姑娘们昨天认的字,也得我检查,她们才能接着编今天的席,我能走得开?我留下来队长能安心养病,不操心编席的事儿,那病不是好的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