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糖三两
莫淮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低落,回头看她还在怔愣着,不由皱眉道:“我们要快些离开。”
她回过神,点了点头,伸手拎起自己的竹篓子。
“拿它做什么?”
里面除了她在镇上买的杂货以外,还有油纸包着的半包糕点,还是昨日药铺东家给她的,她省着没吃,本想带回来给莫淮尝尝。
苏燕将糕点拿出来,油纸包得很严实,只浸了一点水。
“你还没用饭,吃块点心吧,也好有力气赶路。”
莫淮想拒绝,她却已经将纸包拆开了。
糕点已经被送到面前,他只好随意拈起一块送进口中。民间做的糕点并不精细,又甜又干味同嚼蜡,他面无表情的咽下后,一言不发转过身,没有注意到苏燕从期待转为落寞的眼神。
苏燕将一块半湿的点心吃完,品尝着对她而言难得的美味,只是失落了小小一会儿,很快就重新将糕点包好,跟上莫淮的脚步。长安有数不清的珍馐美馔,这样的点心在他眼中必定是平平无奇,也没什么奇怪的,她当然能想明白。
苏燕只是有一丝的难过,她珍惜的东西,在莫淮那里根本不值一提。
——
山地泥泞难行,苏燕凭着记忆,为莫淮指明方向。
日光逐渐刺目,二人身上的衣裳也慢慢的干透了。
苏燕正从一个陡峭的小路走过,小心地拨开那些遮挡的枝叶,却一时没注意脚下,猛地往一侧摔去,好在被她身后的莫淮及时给扯住,不至于让她滚落到荆棘堆里。
林间团团簇拥的藤蔓上长了许多粉白的花,风一吹花瓣就像下雪一样簌簌落下,苏燕小时候最喜欢这些野花,虽然秋冬时只剩干枯的藤,来年却又是一大片的花浪。
苏燕拉着莫淮的手,忽然指着那片野花说道:“长安也有这样的花吗?”
他瞧了一眼,说:“山野间约莫是有的,高门大户的墙院中却不曾见过,想来应是野花上不得台面。”
她眨了眨眼,笑道:“也许是因为他们的院子不比这山野广阔自在,野花就喜欢长在蓝天碧草间呢?”
他无所谓地笑笑。“兴许是吧。”
苏燕跳过一个大坑,发尾在背后一起一伏,轻盈的身姿像只燕鸟。
莫淮突然问她:“燕娘,你有什么心愿吗?”
苏燕没有回头,仍在小心地往前走,边走边用轻快的语气说道:“可多了,我都数不清。听闻洛阳牡丹开得最好,我还没见过牡丹是什么样子,一直想去看看。还想多攒些钱,买好看的衣裳,去云塘镇最好的酒楼,和那些官家娘子一样,戴那种走路会叮当响的钗子……”
她说得眉飞色舞,好似真瞧见了那美好的景象一般。若换做旁人,莫淮只觉得这人又傻又没前途,可苏燕这样说的时候,他竟觉得这个女子世俗到有几分可爱。
这句话莫淮对许多人说过,有人求着升官发财,也有人向他要黄金万两,唯独苏燕的心愿最简单,想要吃好穿好,去看洛阳的花,去赏长安的景。
然而他又有些讽刺地想,不过是因为她没见过世面,只当他是个有钱人家的郎君,若她见过繁华盛景,见过金屋银屋,必定也不会满足于这样微小的愿望。
苏燕灵巧地跃过水洼,回头看莫淮已经被甩在了身后。
她常年在山中采药,各种陡峭的山坡都爬过,这点山路自然不在话下。只是莫淮慢得有些出奇,连她也忍不住有些疑惑了,便又折回去拉了他一把。
然而苏燕一触到莫淮,他便像座大山一样压了过来,险些带得她一起倒下。
莫淮抱着苏燕,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一般。落在她颈项的呼吸又重又热,本来略显苍白的面颊也开始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苏燕去摸他的额头,好一会儿才怔愣道:“阿郎,你好像是染了温病……”
说完后,连她自己都慌乱了起来。
第5章
不用苏燕说,莫淮自己也能察觉到。
早晨开始便觉得浑身乏力,呼吸也滚烫得厉害,只是他一直强忍着不说,谁想到此刻竟撑不下去了。
面对苏燕关切又无奈的语气,莫淮突然觉得有些羞惭。
同样是淋雨后穿着湿透的衣物吹了凉风,苏燕一个娇弱的娘子无事,反倒是他突然却在此时生了热病,无端成了一个拖累。
苏燕毫无怨言,强行拉着他继续走,只是因为疲倦,一路上少了很多话。
山林之中倘若有什么异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尤其是苏燕这样常年在山野间晃悠的人,任何不属于这里的动静她都能分辨出来。
在察觉到山中轻微的响动后,苏燕立刻站住不动,回身对莫淮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有人。”
两人屏息凝神后,听到的声音便更清晰了。
来得人不算少,脚步杂乱无章,显然是来搜查他们的官兵。苏燕反应过来,半刻钟也不敢耽误,拉着莫淮走得更加迅速了。
她必须今夜天黑之前穿过这座山,若是走得快,明日天亮就能下山,走不远就能到云塘镇,届时官兵再想追上来就难了。
莫淮紧抿着唇,脸色已经不止是难看可以形容了。
那些官兵并未注意到他们,因此也只是在后方慢悠悠地乱晃。苏燕也只能万分小心,不引起他们的注意。
然而莫淮高热不止,状况越发的差了,走动时几次摇摇欲坠险些要倒下,苏燕只能半扛着他走。这样提心吊胆,一直到了夜幕降临,二人也没能走出去。
那些官兵越靠越近,最后终于发现了他们的响动,大呼一声:“谁在那儿!”
苏燕立刻按着莫淮蹲下,两人倚在一个微微凹进去的土坡中隐蔽身形,几个官兵冲过来,就在离他们五步远的地方转了一圈。
官兵没找到人,疑惑道:“方才就这边有动静。”
那官兵见不到人,不耐烦地向同伴抱怨:“这都找了一天一夜了,怎么还见不着人,真够能跑的。”
同伴叹口气,说道:“那没办法,主事说了,这次动静这么大,十有八九跟太子脱不了干系,无论是不是太子,只要抓到都能拿五十两黄金。万一我们走运碰上了,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我就不信我们这么多人还抓不住一个逃犯,为了五十两黄金,翻了这座山头也值得。”
几人在抱怨的时候,苏燕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抱着莫淮。
她不知道莫淮此刻在想什么,但是她心跳得飞快,就像擂鼓一样砰砰作响。
苏燕死死压着莫淮,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变得缓慢,生怕一点动静就将官兵引过来。
一直等到脚步声远去许久,她才慢慢松了口气。却很快听身旁的莫淮有气无力地说:“燕娘,你不必管我,算了吧。”
冷白的月光从枝叶的缝隙间透过,斑驳地散落在莫淮身上,他的一张面容在黑夜中晦暗不明。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显得又虚弱又可怜。
苏燕压低声音,小声道:“莫要胡说,你若被抓进去必定会被严刑拷打,今日就算背我也要背着你离开。”
莫淮已然没了力气,额头也滚烫一片,嗓子哑得快说不出话了。苏燕胆战心惊地扶着他又走了一段,终于还是累得停下,将他放置在一块凸起的大石后靠着。
莫淮意识已经有几分模糊,身子也变得无比沉重,昏昏沉沉的只知道握紧苏燕的手。
他躺在那里,却还是清晰地明白,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被苏燕抛下,即便她是个微贱粗鄙的农女,也是此刻唯一能帮他的人。
一如当初被苏燕捡到那样,莫淮仰起脸,扯着苏燕的袖子让她俯下身,从前好听的嗓音变得沙哑无比,几乎是活下去的本能,让他对苏燕乞求。“不要留我一个人……燕娘,你不会丢下我的,是吗?”
苏燕半跪着,伸手摸了摸他干涩的唇。“我当然不会丢下你。”
她说:“那些人应当走远了,方才我走过看见一处水洼,附近有山泉,我去给你舀口水来。”随后她又不放心,将剩下的点心放到莫淮手上,交代他:“你先吃着,不然要走不动了。”
莫淮见她要走,下意识伸手去拉她却落了空,只见她回头小声说:“我很快回来。”
他紧抿着唇,呼出的气息都炙热难忍。
一闭眼就是当初在观音山下等死的那一刻,随着周身血液的流失,他能感受到自己正在衰弱的气息。即便只是最简单的呼吸,都能让他疼得浑身颤抖,一呼一吸间,都像是刀子在剐蹭他的心肺。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的知道,为走到今日他废了多大的心血。
他不会再像一条濒死的野狗一般躺在山林中苟延残喘。
——
苏燕果真没有看错,她轻易地找到了一条巴掌宽的小溪,从石缝间缓缓流出的泉水冰凉清澈,她用手捧着喝了几口后,摘了一片宽大的叶子叠成碗状舀了水,起身往回走去找莫淮。
她一路上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慎就引来官兵,亦或是摔倒洒了手中的水。
正当她已经看到那块大石头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些异样的响动。人脚踩在树叶上发出窸窣声响,伴随着树枝的折断声,如同几个棒槌同时在敲打她的神经。
苏燕屏住气息,朝着黑夜中多出的几个身影看去。
他们背对着苏燕,手上都拿着兵器。只需要再往前走,必定能发现被大石掩住身形的莫淮。
她脑子几乎炸开了,下一刻便想也不想地蹲下去,摸了一个石头朝着山坡丢下去。几人的注意立刻被滚落的山石给引走,就立刻朝着山石滚落的方向追了过去。而苏燕往后躲的时候也发出了响动,也有人朝着她的位置走了过来。
苏燕连忙挽起袖子,飞快地往前跑,想要将他们引得越远越好。
本来静谧的山林都被这你追我赶给打破了,苏燕灵活地跑了很远,身后几人穷追不舍,边追边大骂着让她停下,最后皆是气喘吁吁扶着树干喘气。
苏燕知道自己要是被追到必定没有好下场,因此卯足了劲儿地瞎跑一通。
几个官兵本来追得很紧,然而片刻后突然就不见她的踪迹,不禁在原地转圈,气愤地连着骂了好几句。
方才还在的人影,倏尔便消失了,实在是古怪得很。
同伴也觉得奇怪,不由心慌起来,说了些怪力乱神的民间异闻,加上方才苏燕的身姿在夜里看也像个女子,有人难免地就想到了山中的女鬼精魅,纷纷白了脸,看了几圈仍未有响动,便唉声叹气地走远了。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不慎滚落山坡的苏燕扒着一棵树,勉强让自己不会继续往下滚。然而方才磕到头上,她的脑袋已经是闷疼了,却不曾想竟有一根尖锐的断枝直接刺穿了她的右肩。
苏燕疼得差点叫出声来,是咬着手掌才勉强忍住,此刻的她额头冷汗直冒,手臂都因为这剧烈的疼痛而痉挛。
被断枝穿透的地方不断往外冒着血,苏燕想将它拔出来,捂着嘴害怕自己叫出声,然而只要稍微一动,疼痛便会蔓延四肢百骸,她蜷缩着身子颤抖,不断地大口呼吸着。
苏燕从前上山采药不是没有受过伤,却从来没有哪一次这么严重,疼得她几乎想满地打滚。然而她想到还在等着她回去的莫淮,仍是狠下心来,猛地往前一个探身,将自己和断枝分开了。
霎时间血如泉涌,疼得她眼前一黑,险些就要滚下山去。
四周没有路,都是及腰高的树堆和荆棘,她捂着肩膀的伤艰难往回走,每走一步都摇摇欲坠。
衣服已经被血水打湿了,夜色中如同绽开了一大团墨花。苏燕捂着伤口的手被染红了,血水随着手指蜿蜒到肘间,往下湿哒哒地滴落。
她走两步就会摔一跤,随着血水的流失,似乎身子也越来越冷,但她就吊着一口气,怎么都不肯停下。
时间似乎都被无线拉长,就好像走了一年那么久似的,她总算见到了那块大石头。
她的脚步越来越沉重,眼前止不住地发黑。
好在,终于到了。
苏燕撑着石头,虚弱地张了张口:“阿郎,我……”
话语戛然而止,她如同被什么糊住了嗓子,再难发出一点声音,只怔怔地看着那处。
大石背后,已经没有人了。
第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