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糖三两
徐成瑾不情不愿地走到徐墨怀身边,身上湿漉漉地还在滴水,袍边也沾着污泥。徐墨怀嫌弃地皱了皱眉,说道:“你阿娘还当你此刻正在读书写字。”
徐成瑾心虚道:“阿娘不会说我……”
“倘若你染了风寒,她必定又要不眠不休地照看你。”
徐墨怀的步子并不快,徐成瑾迈着小腿想要跟上仍旧有些吃力,过了没一会儿便气喘吁吁地抓住徐墨怀的衣角。“父皇,走不动了……”
他这是不想走了,想让人抱着的意思。
然而徐墨怀不是苏燕,他望见徐成瑾一身脏兮兮的衣裳,半晌没有要抱他起来的意思,眼看着徐成瑾要哭了,他才勉为其难地伸出一只手将他提起来,让他坐在臂弯间。
等回到了含象殿,徐成瑾一下地便朝着苏燕跑过去,抱着她的腿撒娇。
“阿瑾,你身上都湿了,先去沐浴。”苏燕拍了拍他的后背,催促他赶快起来。
徐成瑾磨蹭着不去,徐墨怀将茶盏放下,一声轻微的磕碰声后,他立刻起身跟着碧荷去沐浴。
“阿瑾是太子,你不该溺爱他。”
苏燕不在乎他的话,如同从前的每一次那般,固执地说道:“阿瑾是我的孩子。”
第94章
徐成瑾并不喜欢自己的父皇,即便他是这宫里唯一的皇子。
他年纪很小的时候,便时常被夫子们夸赞,称他长大以后也能是治国之才,会如同徐墨怀一般。徐成瑾年纪小,却听懂了像徐墨怀的意思。
他并不想和徐墨怀一般,他可以比他做得更好,只有他在的时候阿娘才高兴。宫里的人都说他的阿娘受宠,可他能看出来阿娘对父皇是带着疏离的,她总会说他们母子是一家人,而其中从不包括他的父皇。
含象殿的碧荷姑姑很畏惧他的父皇,从她不经意的话中也能听出,从前父皇对阿娘并不好,以至于阿娘一直想要离开。
徐成瑾知道自己以后会当太子,他从小便想着,倘若等他登上皇位了,就再也不让阿娘受父皇的欺负。
徐墨怀不知道徐成瑾的小心思,夜里他宿在含象殿,徐成瑾总是又哭又闹地让苏燕陪着睡,毫无半点太子该有的仪态,偏偏他不在的时候,徐成瑾便换了一个模样。
而苏燕也极好糊弄,徐成瑾稍微闹一闹,她便没了脾气。
徐墨怀拗不过,夜里的时候徐成瑾便睡在床榻中间,将他的父母给相隔开。
只是次日一个翻身他便滚到了地上,好在铺着层软毯,并未摔得太厉害。徐成瑾撑起身,愣愣地去看榻上的人,分明睡前他还在床榻中间,醒来却到了边上,显然是徐墨怀趁他睡着换了他的位置。
徐成瑾摔得发疼,只想找苏燕告状,然而才爬起来,就见徐墨怀睁开眼,侧过脸警告地看着他,低声道:“自己站起来。”
徐墨怀分明知道他摔到了床底,却没有去捞他起来,反而冷着脸让他自己起身。
徐成瑾立刻便怒了,想要爬上去摇醒苏燕,紧接着却听到徐墨怀低声说:“你阿娘压着朕的手臂,不要吵醒她。”
徐怀瑾立刻便明白了他意思,暂时也不计较了,乖乖地给自己穿好衣裳出去找宫婢。
苏燕半梦半醒地问了一声:“阿瑾呢?”
他将苏燕抱到怀里。“阿瑾还在睡。”
宫里只有一位皇子,太学中大多是士族子弟,徐成瑾身为太子,虽说已有太子三师,然而为了让他与人相处,为了他的日后做打算,徐墨怀还是将他送去与人一同上课。
徐成瑾周围的人都是出身高贵,眼高于顶的名门望族,孩童心性,彼此攀比也是常有的事。
几个年纪不大的稚子,即便表面对徐成瑾恭敬,背地里也忍不住偷偷议论他的出身,讥讽苏燕曾在中宫做洒扫的奴婢。因着徐墨怀的管教,徐成瑾在外人面前已经算是十分庄重有礼,听到旁人说苏燕不好,他还是按捺不住怒火冲上去教训对方。
徐成瑾年纪最小,与人殴打起来也最容易吃亏,何况都是些孩子,下手没有太多分寸,最后还是夫子赶来将他们拉开。等此事被捅到紫宸殿的时候,几位士族子弟也纷纷与徐成瑾赔礼道歉。
苏燕从伴读的口中得知了其中缘由,面上的低落只有片刻,很快便又恢复了原样,好似她并不在乎这些,连丁点火气也没有。
徐墨怀因此事大发雷霆,训斥了好些臣子,以至于后来没人敢再去提及苏燕的出身。
仿佛所有人都当做这是徐墨怀不能触及的逆鳞,唯独苏燕本人并不在意,她早已经看淡了这些,甚至时常与人说起自己做奴婢时,以及在山里种地时的趣事。
苏燕从不否认从前的自己,即便那个时候的她无知粗鄙,受人欺辱戏弄,那也是不是什么让她感到不堪的事。
徐成瑾心底多少是有些抵触的,他察觉到苏燕身为母亲的与众不同,偶尔会不喜欢她过分的关注。
倘若他要同友人去马场,苏燕必定是放心不下,坚持在一旁照看着他,而苏燕一直如此,父皇也会怪到他的头上。
徐成瑾想了想,随口胡诌道:“阿娘,午后我要与人去书楼,晚些了我再回来。”
苏燕俯身给他整理衣裳,拍了拍他的后背:“阿娘也有事,你去吧。”
碧荷到了年纪,已经出宫去找她的家人了,苏燕在宫里能说上话的人只剩下了一个张大夫。她这几年一直在读书识字,已经能自己看书了,只有偶尔遇到生僻字和晦涩的词句,还是要去向徐墨怀请教。
随着苏燕的性子愈发和顺,徐墨怀对她的看管也不如从前一般严密到令人喘不过气,至少不会再有人将她说下的每一句话记录在册,再呈给徐墨怀看。
反而因为苏燕性情大变,他没有再处处对她限制,时而找到机会便带她出宫去玩,只是每一次都会看好苏燕,不许她离开自己半步。
张大夫的身子似乎越发不好,另一只眼睛也变得浑浊,时常看不清前方而摔倒,苏燕便又派了一个宫人去照看着他。
——
徐成瑾与同伴离开马场后在西苑玩耍了许久,躲在假山后等着友人来找他。
然而期间等了太久,他竟不知不觉靠着假山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耳边只剩下草丛里的虫鸣声。
反应过来是自己睡过了头,他立刻想到了在含象殿等着他回去的苏燕,不由地也慌乱了起来,忙起身往回赶,然而黑得看不清前路,他摸索着方向又费了一段时辰。等他出去的时候,正巧看到好几个提着灯的宫人,他们嘴里还在呼唤太子殿下。
徐成瑾朝着他们奔过去,喊道:“我在这儿!”
宫人们见到是太子,面上纷纷一喜,立刻说道:“快去禀告陛下和苏昭仪,太子殿下找到了。”
徐成瑾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时辰,直到回去的路上,宫人不断念叨着:“苏昭仪见殿下久久未归,去书楼找不见殿下,急得四处寻人问,谁知殿下也不在马场,苏昭仪在宫里都找遍了,任谁劝都不肯回去,一边找一边哭,陛下被气得不轻,殿下回去以后定要好好认个错,以免陛下责罚下来。”
徐成瑾也没想到自己只是睡了一觉,事态竟会闹得这样严重,不禁也开始忐忑不安了起来。果不其然,苏燕没等到他回到含象殿,便先一步从宫道的另一端跑过来将他抱到怀里。
徐成瑾缩在她的怀里小声地认错,苏燕眼睛都哭红了,气愤道:“倘若再有下一次,你便不要回来。”
他越过苏燕,目光落到面色冷然的徐墨怀身上,只一眼便不敢再看了,抓紧了苏燕的衣裳不松手。
徐墨怀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和宫人口中“被气得不轻”相差甚远。等回了含象殿,苏燕被先哄劝着去歇息了,徐成瑾以为自己能逃过一劫,谁知等他也想去歇息的时候,直接被徐墨怀拎到了庭中。
“知道错了吗?”徐墨怀面无表情地斜睨了他一眼。
“知道错了。”徐成瑾乖乖认错。
“你阿娘今日找了你一个多时辰,你便在此处跪上一个时辰,算作是给她赔罪。”徐墨怀的语调显得有几分刻薄,此话一出,庭中的宫人们也跟着愣了一下。
徐成瑾握着拳头,一声不吭地点了点头,一点没有要向他求情好让他心软的意思。
苏燕在寝殿中早早歇下,并不知道还有这些事。徐成瑾的一双腿被跪得又酸又疼,翌日一早下榻的时候腿还在发抖。
他心中对徐墨怀怨恨,面对苏燕又觉得委屈,也不肯留在含象殿,而是偷偷跑去了中宫找皇后。
皇后一心钻研佛法,时常携侍女出宫礼佛,见多识广又待人和善。徐成瑾无论同她说什么,她都能给出他想要的解答。
苏燕醒了以后问过侍女,才知道徐成瑾受罚一事,心中有些愧疚,便也跟去了中宫找他。
第95章
徐成瑾一直觉着林馥是个很好的人,虽说一心向佛,却并不让人感到寡淡无趣。徐墨怀不喜爱她,她也全然不在乎,时常带着人出宫游玩,外出礼佛见识了许多新奇的东西。分明都是后宫里的人,却和他阿娘截然相反,似乎不得宠爱的皇后要过得更为快活。
徐成瑾受了责罚,他有些不情愿与阿娘说起,便想到了去找皇后。
林馥在小庭中支了桌案,一边煎茶一边翻看书卷,徐成瑾则对她抱怨起自己受到的委屈。
“你父皇罚得是有些重了,这样小的孩子,贪玩些本不算什么,竟让你罚跪一个时辰?”
徐成瑾点了点头,说道:“我今日疼得险些站不起来。”
林馥想到苏燕,不禁有些感叹道:“下次莫要骗你母妃了,她和从前不同,再受不得半点惊吓。”
徐成瑾感到委屈:“我不过是晚些回去,阿娘便哭着找我,倘若她不这般做,父皇未必对我发火。”
林拾听到这种话不禁皱起眉,扭头看了他一眼。
林馥也叹了口气,说道:“不要去怪你阿娘,从前她也不是这个模样,她以前人十分有趣儿,你父皇将她看得太严,反而教她越发没了生气。”
如今的苏燕是被折断羽翼的燕鸟,似乎只要有徐成瑾的陪伴,她便能安然活在自己曾厌恶至极的牢笼里。
林馥越是温柔体贴博闻广识,苏燕在与她对比时便会显得黯淡无光。徐成瑾想到旁人诋毁苏燕的话,心里一时间有些难言的烦闷,脱口而出道:“为何阿娘不是皇后这般……”
林拾忍不住皱眉,打断了他的话:“太子慎言。”
——
苏燕去中宫的时侍者没有通报,因此她站在回廊下有一会儿也没有被人注意到。
她只是觉得徐成瑾在与林馥说话,倘若他心里有委屈正要诉说,而她恰好在此刻出现,兴许并不是什么好事。
苏燕才到没一会儿,便听到了徐成瑾说希望皇后是他阿娘的话。
她垂下眼帘,一言不发地在原地停驻片刻,很快便转身离去。
苏燕的步子很慢,像是疲惫,又像是无所事事的散漫。
等她回到了含象殿,才看到在庭中等候她的宫人,正是平日里照料张大夫的侍者。
“何事?”苏燕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心底已经隐隐的不安了起来。
宫人小心地打量了一眼她的表情,才说:“张侍人昨夜去了。”
苏燕半晌没有回答,宫人继续道:“是昨夜的事,他老人家今年身子越发不好,奴婢一直尽心照料着,谁知昨个夜里他起夜时候还挺好的,晨时奴婢没听见咳嗽声,起身去看,才发现张侍人的身子都僵了……”
对方说得很仔细,以免被当做照料不周受到责罚。
得到张大夫的死讯,苏燕的眼神如同古井翻起了波涛,然而很快的,这点波涛也被她压了下去,只剩下令人不安的沉静。
她点了点头,应道:“我知道了,开始着手后事吧。”
苏燕朝着殿内走的时候,面上显得有些魂不守舍。碧荷离去后,宫里大都是后来人,已经没有几个人记得她从前是什么模样了。如今张大夫病逝,已经没人记得她是苏燕,只记得太子生母,记得含象殿的苏昭仪。
她往台阶上走,脚下没留神,忽然脚下一滑跌倒在地,宫人们连忙来扶她起身。
摔下去的时候,苏燕听到了一声极清晰的碎裂声。她还未起身,先朝着手腕看去,果不其然,那只翠绿的镯子已经碎裂成了两半。
“苏昭仪怎么样了,可有伤到哪儿?”
“苏昭仪?”
苏燕垂下眼帘,捡起自己的碎镯子,缓缓直起身,摇头道:“没什么大碍,进去吧。”
——
徐成瑾同林馥说完那句话以后,不等林馥训斥,他立刻便反悔了,说道:“是我不对,阿娘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