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未妆
那双烟灰色的眸子在烛光下显得幽深冷漠,赵曳雪把即将脱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小声道:“那现在,可以把我的婢女放了么?”
北湛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纱灯昏黄的暖光自他头顶落下来,将他的眉骨自鼻梁往下,勾勒出流畅漂亮的线条,仿佛一挥而就的画,运笔者的手必然有十分的稳,才能画出这样精准干净的线。
这一刻,赵曳雪觉得这个人分外的陌生,是了,六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人变成另外一副模样,更何况他们之间隔着的远远不止这些。
她软语近乎恳求:“你还要我做什么?”
男人仍旧是盯着她,一言不发,尔后才道:“孤乏了,你回去吧。”
赵曳雪没料到他竟然下了逐客令,脸色微变,脱口道:“北湛,你食言!”
北湛轻轻挑起剑眉,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慢条斯理地道:“是又如何?之前是我哄你的,你竟信了么?”
一字一字,如同钉子一般,狠狠凿入赵曳雪的心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疼,这话如此熟悉,与昨日梦中一模一样。
我是说过喜欢你,那是哄你的,你竟信了么?
女子漂亮的面容因为这句话而褪去血色,渐渐变得苍白,她微微抿起唇,眼神中透着不知所措,像是一时间全无办法了。
北湛略微侧过脸,别开视线,声音生硬地道:“出去。”
赵曳雪藏在袖中的手指捏得紧紧的,指甲刺入掌心,传来一阵隐痛,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使她的情绪平静下来。
余光忽然瞥见那桌几上放着一个白铜云纹的手炉,在烛光下折射出微亮的光,赵曳雪轻轻眨了眨眼,忽然道:“从前小镜湖畔,我曾赠了殿下一个手炉,殿下还记得么?”
北湛一怔,也看向那个手炉,赵曳雪轻声道:“那时我未多想,也并不是想要挟恩索求些什么,只是觉得,倘若我往后哪一日,冷极了倒在路边,有人路过时,也给我递一个手炉就好了。”
说完,她不再看北湛,只微微颔首,转身出了门,夜风挟裹着冰冷的寒意扑来,赵曳雪冷得打了一个寒颤,才走了几步,便觉得有什么微凉的东西轻触脸颊,她仰起头来,看见无垠的夜空中,有轻飘飘的雪纷洒而下。
她虽然一贯怕冷,但是却极喜欢雪,只是庄国的位置偏南,一年只下那么一两场,犹记得第一次遇见北湛的时候,也是在这么冷的天气,小镜湖畔的垂柳上结满了冰花,细雨霏霏。
赵曳雪在湖心亭等了半日,也不见雨变成雪,失望之余只好回府,忽见湖畔长堤上有人在打架,确切来说,是几个人围着一个少年打,那少年虽然有些功夫傍身,但是双拳难敌四手,加之又有人使坏偷袭,他很快就被打倒在地,没能爬起来。
行凶者扬长而去,赵曳雪路过那长堤时,发现那少年居然仍旧躺在原地,那样冷的天气,天上还下着牛毛一般的微雨,他就躺在那里,深色的衣裳略显单薄,沾了泥水和血迹,皱皱巴巴,他的一只手搭在眼睛上,一动不动,宛如死了一般。
走近两步,赵曳雪才看见那人的心口微微地起伏,显然没死。
下一刻,他动了动身子,搭在眼睛上的手挪开,正好对上了赵曳雪的视线,一双瑞凤眼线条凌厉,目光冰冷漠然,自下而上地望过来。
因着刚刚才挨了打,他的颧骨和嘴角都破了皮,渗着血,姿态却不见一丝狼狈,让人想起受伤了的狼,虽然趴卧于地上,仍然威风凛凛。
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眼瞳,竟然是略深的烟灰色,在日光下折射出如寒星一般的光,如一头凶兽,仿佛在下一刻就就要暴起伤人。
细密的雨丝落在纸伞面上,发出绵绵的微响,显得空气愈发安静了,赵曳雪垂着眼看他,谁也没动,过了一会儿,那少年烟灰色的眸子里染上几分疑惑,赵曳雪只好轻声提醒道:“你挡着我的路了。”
少年这才反应过来,他眨了一下眼,慢吞吞地坐起身,背上已经染了一大片湿漉漉的深色水迹,看上去就冷得很,赵曳雪的视线停住片刻,这才发现那并不是什么水迹,而是血,那人却像是没什么感觉一般,径自弯腰去捡路旁的青色纸伞,他的手背被冻得青红而僵硬。
赵曳雪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上前,将自己的手炉递过去,道:“给你。”
少年微怔,低头看了一眼那个白铜团花手炉,又望望赵曳雪,神色透着几分意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话,赵曳雪却已经领着侍从离开了。
走出一小段路,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轻微的响声,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赵曳雪回头望去,正好看见少年收回手,她刚刚送出去的手炉躺在地上,骨碌碌滚入了草丛中。
少年似有所觉,回望一眼,然后撑着折了一根伞骨的纸伞,缓慢地走远了,清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细密的雨中,再看不真切。
粗粗一面,赵曳雪只觉得这个人很奇怪,看起来处境可怜,然而他的神态气质却又让人觉得锋利,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坚韧与傲慢。
直到后来,她才从旁人处得知,那少年竟是昭国送来的质子。
庄国与昭国曾经有过联姻,先帝扶持了昭国的国君登基为帝,后来当今继位之后,昭国生了二心,两国之间便失了和气,及至去年年初,昭国忽然发兵进犯,打了一仗,此战虽是庄国险胜,但是也因此损失了两员大将,为了和解,昭国主动提出割地赔偿,又将自己的幼子送来做质子,换来两国重修于好。
虽说如此,庄国对昭国仍旧有诸多不满,于是昭国质子来到庄国之后,日子并不那么好过,处处遭受排挤与刁难。
往后许多年,赵曳雪一直记得,湖畔微雨中,那个少年躺在地上,朝她看过来,是像野兽一样的眼神,注定了他非池中之物。
第10章 【已修】 往事前尘。……
赵曳雪走后,屋子里很是安静,有冷风自门外吹进来,烛光轻轻摇曳着,比起北地的昭国,梁国实在算不得严寒,所以屋子里连个火盆都没有。
但是她看起来很冷,或许她自己都没有发觉,说话的时候,她的身子一直在轻轻颤抖,显得更加孱弱纤瘦,冷眼看着,甚至还不如从前在庄国的时候。
如此看来,她嫁到梁国后,日子也不怎么风光,她住在冷宫里,那梁国的小皇帝甚至都没想起来问她一句。
北湛对着案上的铺开的文书,走了一会神,烛火忽然爆开了一朵花,发出清脆的噼啪声,拉回了他的思绪,他看了那摇曳的灯烛一眼,目光落在一旁的案几上,食盒静静敞开着,里面放着一碟咸菜,两个冷硬的馒头,看起来有些简陋寒酸。
咸菜没动过,倒是馒头被人咬了一口。
北湛摩挲着手中的白色石子,然后轻轻叩响桌面,不多时,门外进来一个侍卫,恭敬行礼:“殿下有何吩咐?”
北湛指了指那食盒,道:“收拾干净。”
“是。”
侍卫收拾碗碟的时候,正在看文书的北湛忽然问了一句:“她中午和晚上都没吃?”
那侍卫愣了一下,才答道:“午饭是吃了,晚饭似乎没吃。”
北湛翻过去一页,随口问道:“为什么没吃?”
侍卫斟酌着,小心道:“属下不知,大约是觉得不好……吃不惯?”
他才说完,北湛便抬起眼看他,他生了一双瑞凤眼,线条凌厉,这么看过去时,眼神锋锐,深烟灰色的眸中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压迫感,他冷声地反问道:“吃不惯?她吃不惯,还是你吃不惯?”
侍卫顿时唬了一跳,呐呐不语,北湛起身,径自走到他面前,亲自拿起那个咬过的馒头,端详了片刻,递给他,道:“你既然已经咬过了,就索性吃完,不要浪费。”
声音沉沉的,带着一种压抑的平静,叫人听不出他是喜是怒,那侍卫吓得脸都白了,战战兢兢地捧过馒头,支吾道:“属下……属下是……”
面对北湛冷冽的目光,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只得捧着馒头一口一口地吃起来,那馒头放了这么久,早就冻得硬邦邦的,如石头一般冷硬,侍卫费了大半天的功夫才嚼烂了,抻着脖子死命往下咽,噎得白眼都要翻出来了,却也不敢停。
等他把两个馒头并一碟咸菜都吃完时,已经齁得脸都绿了,北湛才淡淡道:“下去吧。”
……
时至半夜,听得前庭门被笃笃敲响,赵曳雪从榻上下来,披上外裳,打开门时,冷风吹得她一个激灵,原本的瞌睡一扫而空,太阳穴处刺刺地疼。
她忍不住按了按痛处,穿过前庭去开了门,天色漆黑,看不清楚人影,但赵曳雪还是听见了一个激动的声音:“主子主子!是奴婢回来了!”
“玉茗?”
赵曳雪有些惊喜,玉茗扑过来抱住她,又哭又笑地嚷道:“奴婢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呜呜呜呜……”
赵曳雪被她扑得一个趔趄,好笑地轻拍她的脊背:“好了好了,外面冷,先进去吧。”
玉茗重重点头,连忙擦了擦眼泪,扶着她的手,主仆二人回了屋子里,冷风灌进来,烛火一阵乱摇,玉茗连忙把门合上了。
赵曳雪上下打量她,问道:“他们没有为难你吧?有没有打你?”
玉茗摇摇头,道:“只把奴婢关了起来,给吃给喝的,倒是没怎么刁难,放奴婢走的时候,把包袱也还来了,还给了一些吃的。”
她说着,连忙把一个小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试了试温度,高兴道:“还是热的呢,主子,您用膳了没?”
赵曳雪晚上没吃,确实觉得饿,又见那吃食挺多,便对她道:“你也一起吃吧。”
屋子里没个火盆,和外头几乎一样冷,赵曳雪实在受不住,主仆二人索性把食盒抱到榻上去,放了一张小几,就着冷茶吃起来。
食盒里多是些糕点,赵曳雪吃了几个就饱了,剩下的都让玉茗吃,她的手碰到了一个什么东西,硬硬的,暖呼呼的。
她有些惊讶地抬起手,借着昏黄的烛光一看,正是玉茗之前的那个包袱,赵曳雪问她:“这里面是什么?”
玉茗吃着东西,含混道:“不知道,奴婢还没打开看呢,应当是早上的吃食吧?”
吃食也不该是热的。
赵曳雪心中一动,把那包袱解开来,里面躺着一个白铜云纹的手炉,她顿了顿,伸手轻触,温度是暖的。
他果然还了她,从此往后,或许他们之间再无相欠了……
“主子,您怎么了?”
玉茗唤得赵曳雪回过神来,她轻轻眨了眨眼,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些旧事。”
玉茗喔了一声,继续埋头吃糕点,赵曳雪抱着那个手炉,望向黑黢黢的窗纸,轻声道:“也不知今年还会不会再下雪。”
在梁国,往年的冬天都只下一场雪,玉茗接口道:“应该能下的,今年多冷啊?不过奴婢听说,昭国一年下好多场雪,从九月开始,一直下到来年三四月,那儿的百姓都怎么活呀?”
赵曳雪答道:“各有各的活法。”
玉茗吃着东西,不时看她一眼,欲言又止,赵曳雪问她:“怎么了?”
玉茗摇摇头,忙道:“没什么。”
她实在不会撒谎,眼睛里藏不住事儿,让人一眼就瞧出来端倪,赵曳雪问道:“遇到什么事情了?”
玉茗支吾了片刻,才小声道:“奴婢就是听说了一些没影儿的话,怕说出来污了主子的耳,主子还是别问了。”
“是关于我的事情?”
玉茗轻轻点头,赵曳雪略一思索,忽然就想起今日那个侍卫来,他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心中有了些猜测,道:“是我和昭太子的事情么?”
她这样追问,玉茗面上有些犯难,只好又轻轻地点了点头,赵曳雪道:“他们怎么说的?”
玉茗放下糕点,想了想,低声道:“他们说……说您当初嫌弃昭太子,抛弃了他……”
赵曳雪接道:“又说我如今后悔,想要找他再续前缘,然后被拒绝了?”
玉茗急忙道:“不是的!您是为了奴婢才去找他的,根本没有什么再续前缘,他们都是胡说八道的!”
说到这里,她又红了眼眶,自责道:“都是奴婢的错,让主子受人非议,奴婢要是一开始就听您的话就好了。”
赵曳雪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温柔道:“没事的。”
玉茗揉了揉眼睛,小声道:“怎么会没事呢?您是皇后,名声多重要啊。”
她安慰懊恼的婢女,道:“人活一辈子,谁能做到从不被人议论呢?即便是死人也不能。”
玉茗争辩道:“可是奴婢知道,您嘴上说没事,总是要往心里去的,自个儿难受。”
赵曳雪不禁笑了:“我不难受,难听的话我从前听得更多,这些还算不得什么,倘若句句都往心里去,恐怕我早就受不了了。”
玉茗见她面无异色,似乎真的不受影响,才渐渐放下心来,鼓了鼓腮帮子,生气道:“这些人真是多嘴,胡说八道,舌头都烂掉才好。”
赵曳雪却平静地道:“他们说得其实也没错,当初确实是我抛弃了昭太子。”
玉茗轻轻啊了一声,睁大眼睛,吃惊地望着她,赵曳雪笑起来,她的眼角略略下垂,衬得笑颜有种少女一般天真恬美,她道:“现在觉得我是个不好的人了吧?”
玉茗使劲摇摇头,道:“不是的,主子一直都很好!”
赵曳雪细细摩挲着掌心的手炉,轻飘飘道:“当初我与北湛互相心悦彼此,曾经一同去月老庙许过愿的,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昭国与庄国生了龃龉,欲起战事,我的父皇要杀北湛祭旗,正好那时梁国要联姻,我便嫁来了梁国。”
她说着,看向玉茗的眼睛,道:“和亲前夕,北湛想办法逃了出来,见我一面,我却向他射了两箭,一箭没中,另一箭中了他的肩膀。”
玉茗轻呼一声,掩住了口:“那……”
赵曳雪垂下眼睫,道:“后来的事情我就不大清楚了,只知道他逃回了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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