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希昀
须臾,北崔老太太在崔沁大伯母刘氏的搀扶下,缓缓步下马车。
脚还未落地,先朝崔沁露了个温和的笑脸。
“沁丫头,今日腊八,学堂都放学了,你该歇下了吧。”是唠家常的语气。
出嫁慕月笙之前,崔沁极少有机会在崔老太太跟前露面,这般亲昵倒是叫崔沁略有诧异,她还是笑盈盈上前施了一礼,
“给堂祖母请安,给大伯母请安。”
刘氏搀着老太太,脸上挤出几分尴尬的笑,拢了拢耳鬓被风吹乱的发丝,睨着崔沁问道,
“过得还好吧?”
“挺好的。”崔沁淡笑回,旋即迎着一行人入了后院待客的怡翠楼。
宋婆子着人摆了两盆炭,前阵子又买了几架屏风来,在正中围出一个暖阁,又将旁人打发出去,只留她们三人说话。
上了热茶,暖了身子,老太太问起书院的事,崔沁一一作答,老太太便表明了来意。
她拉着崔沁的手放在掌心,“孩子,自七月初七,至今日腊月初八,你与慕国公和离已近半年。”
崔沁闻言唇角的笑意渐渐淡去,微垂着眼眸,并不接话。
“早在你们和离不久,便有各路官夫人上门,探听你的情况,皆被我回绝了。”
崔沁微愣,“探听我的去处?”
“正是,”老太太漆灰的眼眸缀着笑意,“你们闹别扭那段时间,慕国公脾气极差,朝中本是风平浪静,他竟是闲得整顿朝纲,将一众官员给折腾惨了,诸位官员便托夫人来我府上说项,意思是想叫你与慕国公和好如初。”
崔沁目露惊愕,“这怎么可能....”听起来太匪夷所思,慕月笙怎么是这等公私不分的人,总不至于因着与她和离,将气撒在旁人身上?
不过很快她眸色转冷,平静纠正道,
“堂祖母,我们并非是闹别扭,我们已经和离,和离的意思是再无关系,您的来意我明了,此事还请莫要再提。”
老太太听了这话反倒是笑了起来,侧头与刘氏分说,“你瞧瞧,你瞧瞧,都说夫妻吵架床尾和,这两孩子倒是当了真。”
刘氏干笑了几声。
“沁儿啊,慕国公脾性一向硬朗,你怎的也犯轴,那慕家是一旁的人家吗?你嫁过去是多么风光的事,就这么悄悄和离了,旁人只当我们崔氏女犯了人家忌讳,被休回了府,好在慕国公高风亮节,言语间对你多有维护,可见是等着你回心转意。”
“孩子,听祖母一句劝,你点个头,过几日我便开府办宴,将慕国公请至府上,你们俩见了面,你说几句软话,便跟他回家,可好?”老太太侧头瞧她,语气极为温和。
崔沁一瞬面色冷峭复又恢复如常,只是声音依旧冷冷淡淡,将手从老太太掌心抽回,起身朝她施礼,
“堂祖母好意我心领了,我心意已决,勿望多言。”
老太太漆灰的眼底掠过几丝怒腾,又硬生生压下,
“丫头啊,你要知道,你曾经是慕月笙的女人,放眼京城,谁还敢娶你?你难道要真的当一辈子女夫子?”
“不也挺好的吗?”崔沁迎着她逼人的视线,微微冷笑,眼尾的淡漠直教人怄火,
老太太吸着气,垂下了眸,将手炉往旁边一搁,心中怒火难消,平复了好半晌方吐出一口浊气,撩眼看她,
“我以为给你半年时间,你一人孤身在外,尝了辛苦滋味便该回头,看来是我小觑了你,你当真有些本事,行了,此事回头再说,眼下年关已到,书院闭门散学,你也该回府,我今日带了你大伯母来,便是为着此事,你大伯母也是诚心来接你的。”
说着略带威严的目光朝刘氏瞥去。
刘氏僵硬着起身,朝崔沁露出尬笑来,“沁丫头,你养在我膝下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若当真想办学,明年春再来书院便是,你先跟我回府过个年,一家人热热闹闹的才好,你那表兄我也留他在府上,你看可好?”
老太太对她的态度很是满意,再次看向崔沁。
崔沁闭了闭眼,心头涌上些许复杂的情绪。
不管崔老太太和她大伯母有多少真心实意,崔沁心中依然是存着几分感激。
她默了默,撩起裙摆下拜道,
“回堂祖母和大伯母的话,并非是我不知好歹,也并非是我要与崔家一刀两断,实则是沁儿不想拖累崔家,也不想连累亡父名声。”
崔老太太闻言脸色一变,“发生了什么事?”
“希玉灵回来了。”
“咣当”一声,崔老太太的手炉滑落在地,一路滚到了崔沁身旁,漆灰的眸子隐隐泛着几分嫌恶。
屋内静悄悄的,炭火呲呲烧的正旺,无色的炭烟模糊了老太太的视线,半晌她才闭上眼,沉沉摆了摆手,已无力说话。
比起攀权富贵,这位老太君更懂得要明哲保身,一旦崔家名声有损,便在京城权贵中抬不起头来,如此一来,崔沁不弃也得弃。
这个念头一起,她朝崔沁招了招手,崔沁跪着往前挪了挪身子,老太太拉住了她的手,目光关切望她,
“孩子,委屈了你,过几日我着人送年货给你...”
“不必了,您的心意我领了,我很好,真的。”崔沁终是眼底泛出泪光,
老太太将她往怀里抱了抱,用手帕压了压眼角的泪意,起身往外走。
反倒是刘氏松了一口气似的,临走前瞥了崔沁几眼,跟着老太太身后离开。
腊八一过,年味渐浓,燕山书院也开始置办年货,年底该是还有一次分红,崔沁倒也大方,将一众仆从叫来怡翠楼,各人准备了一个红包,有管后厨和库房的,分管学堂茶水点心的,打扫庭院,看家护院的,管外事采办的,整整有二十来人,乌泱泱站了一屋子人。
“书院歇课,你们累了数月也该休息一段时日,我这就给你们放假,你们各自回家过年,待开了春过了元宵再回来,这个月的银钱不少你们的,并过年的红包皆在这香囊里,回去替我问候你们父母长辈....”
云碧得了崔沁吩咐,一个个分发下去。
年纪小的丫头们倒是捧着香囊乐滋滋的,迫不及待想打开瞧一瞧,又顾忌着崔沁坐在上方,红着脸将香囊给收回兜里,怯怯道,
“谢谢娘子。”
至于那几位管事倒是拿着香囊面面相觑,
管库房的姚嫂子带头说道,
“娘子,奴婢不打算回去过年,奴婢家里只有一个弟弟,弟弟虽好,可那弟媳却难相处,奴婢这一回去银钱被她讨要了不说,少不得还得看人脸色.....”
她这一开口,其他几位管事跟着说项,七七八八说了一堆理由,这么一来,倒是有一大半要留下来。
听着虽是合情合理,可崔沁原先在崔家待了那么多年,家中奴仆来去极多,无论家中底细如何,过年时谁都想回家看上一眼。
崔沁不动声色抱着暖炉,一个个打量过去。
前阵子过于忙碌,从未有闲暇料理这些仆从,如今瞧着,这一个个气度从容,眸眼干脆利落,再回想近来书院诸事的料理,才恍觉这些人哪里像是生手,一个个能干得很。
譬如这外事采办,她平日定下名录,给个定额的银子,那霍嫂子也从未坑过声,她说什么便是什么,至于那采办来的东西,好像也从未出过差错.....等等,不仅是没出差错,而是好过预期。
崔沁给的银子是有限的,可买来的货却是好货。
这不奇怪吗?
再说那灶房的徐婶子,甭管她如何压开支,徐婶子给她做的饮食总是不差,偶尔还悄悄煮些燕窝,更奇怪的是那张婆子,明明看起来极为憨厚,做事却贼精明,自从她来了后,崔沁几乎每日山珍海味,如今都养胖半圈。
更不消说那以一敌二的刘二和陈七,这两个小厮虽是面生,可眉眼极为清秀,与慕月笙身边那些小厮气度如出一辙,想来是一个地方培养出来的。
这一桩桩捋下来,崔沁已心如明镜。
她接过云碧递来的茶,浅浅啜了一口,“成吧,要回去的,现在便收拾东西走。”
大约有四个小丫头高高兴兴拿着红包离开,其余的站着纹丝不动。
崔沁手轻轻在青花瓷竹节纹的茶柄细细抚动,目光逡巡着剩下的人,幽幽问道,
“你们当中有多少人是慕月笙派来的?”
崔沁话音一落,现场半数人都变了色,剩下的人也都面面相觑,纷纷装死不言。
宋婆子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并不曾与慕月笙联络过,只是每次出去采办,总能恰到好处遇到合适的人,她便心中有数,一概收下。
可如今都被崔沁给拧了出来,是不是连她也要怀疑了?
宋婆子心中七上八下,有些不知该如何收场。
她倒不是担心被崔沁赶走,她担心的是她若走了,谁来照顾崔沁?一时急上心头,也是无计可施。
崔沁问完那句话,慢腾腾喝着茶,见屋内众人神色各异,便觉好笑,
“我也不为难你们,都回去吧,我这里不需要你们。”
她将茶杯一放,十几来个人悉数扑通跪了下来。
“夫人,您赶我们走,才是为难我们,若是国公爷晓得我们落了破绽,定是饶不了,恳求夫人怜惜,留我们一条贱命!”
“求夫人怜惜.....”
不知是谁起的头,竟是都哭了起来,一个个磕头如捣蒜。
崔沁也不动怒,只扭头吩咐云碧道,“去找两块板子来。”
云碧俏生生瞪了众人一眼,麻溜去了后院翻寻,最后在库房找到两块板子,
“姑娘,姑娘,可奇怪了,奴婢好些日子没去瞧那库房,如今那库房居然满满当当的,咱们什么时候置办了这么多年货?”
那管库房的姚嫂子和管采办的霍嫂子齐齐垂下了眼。
崔沁觑着她们不怒反笑,“自然是她们干的好事!”
“巧姐儿,去取笔墨。”
不消片刻,巧姐儿笔墨拿来,崔沁当即将板子一放,抬笔写下一行字,
写完她便扬声吩咐,“刘二,将这块板子挂去门口!”
刘二麻溜躬身向前,猫着头瞥了一眼那木板,瞧见那一行字,登时吓得再次扑通跪下,
“夫...啊不,娘子,娘子这不成啊,您不能这么写!”
崔沁皮笑肉不笑道,“我写什么不写什么,竟是要听你吩咐?那我要你作甚?你看着办,要么将板子挂上去,要么离开!”
刘二脸色一白,腰背一软,瘫坐在地。
他目光艰涩地在木板上来回逡巡,脑海里浮现葛俊交待的话,最终咬了咬牙,面若死灰将那板子给抗在肩上,
“小的这就去挂!”
他人还没出门,崔沁又在另外一块板子上写下一行字,
“陈七,你把这块也去挂上!”
陈七探头探脑瞄了一眼那木板,看清内容,目光发烫似的挪开,躬着身子哭笑不得,
“娘子,这.....这是掉脑袋的事啊....”
云碧在一旁耸耸肩,凉飕飕道,“那你就滚呗,我们书院可不要当奸细的!”
有了刘二忍辱负重在前,陈七把心一横,将另外那块板子给扛起,大步朝门口走去。
其他皆是女流之辈,崔沁也懒得去责备,挥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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