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青燃
贺思慕一瞬间想到幻境中的种种过往,光怪陆离。
这是她在人世间闻到的第一种味道,让她在幻境里清醒了过来。或许以后她每次想起人间,都会想起这种味道。
“你妹妹调的香气真是好闻。”贺思慕轻描淡写地夸了一句,然后向伊里尔那边走去。
段胥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从她身后揽住她的肩膀抱住了她,将她的身躯包裹在怀中他抱得很紧但很短暂,她呼吸之间他便松开了手,贺思慕的步子顿了顿,皱着眉转身看向段胥。
段胥天真无邪地笑着:“既然如此,不妨多闻一下。而且你这些日子不动声色,我总疑心你恢复法力后要秋后算账,索性更放肆一点。”
第45章 路达
顿了顿,段胥补充道:“而且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我不自量力地十分担心你。”
贺思慕的眸光闪了闪,她走近段胥看着他的双眸,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也知道,这是不自量力。”
人确实脆弱易碎,不过她只是短暂地体验人生。他最好明白,他才是脆弱的活人。
他冒犯她的事情,她可还记着呢。
路达在远处说道:“二位,打扰一下,可否过来说话?”
贺思慕转身走去,段胥便跟着她走到了路达和伊里尔身边。
路达的目光转向他的父亲,他一身华丽衣着,珠光宝气却面无人色的父亲,正站在满是灰烬的花园之中,仿佛有什么已经随着琉璃塔轰然倒塌。
他拉着他父亲的手腕,平静地问道:“阿耶,除了大哥和我之外,我那些兄弟姐妹们,为什么都没能长到成年?”
太聪明有时候不是一件好事。
伊里尔清了清嗓子,有些慌张地说:“不过是……生了病……”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试图在这个引以为傲的儿子面前隐藏他的那些龃龉。
路达似乎不再希望从伊里尔的身上得到答案,他将目光转向贺思慕,道:“您能告诉我么?”
贺思慕看向那可怜的愈显老迈的老爷,淡淡地说道:“人要供奉鬾鬼,需要定期以血脉为饲,维系自己和鬾鬼之间的连系。”
路达沉默了一瞬,脸上少见地出现了愤怒而痛苦的神色,他对伊里尔说:“你把他们都献给了鬾鬼,换取你,大哥和我的声名利益?”
伊里尔睁着一双眼说不出话来,他的胡须颤抖着,仿佛想要开口却又不能开口。
“您问我要的圣物呢?”
见伊里尔仍然不回答,路达又看向了贺思慕。
贺思慕道:“送给那鬾鬼殿主,帮他来躲避我的召名令。”
路达低下眼眸又抬起,逼视着伊里尔的眼睛:“阿耶,是这样吗?”
伊里尔咬了咬牙,突然一下子甩开路达的手,他原本苍白的脸因为情绪激动而涨红,他愤怒地举手指着路达道:“我是你阿耶!我这都是为了谁?这都是为了谁!我们在王庭处处被看不起,被赶到这么个小城来,半分家底也没有。若不是我与鬾鬼做交易,我们家族如何能东山再起?你和你哥如何能到上京做官?你以为你就清清白白,如今倒来质问我了吗!”
路达认真地看着他的父亲,一字一句慢慢道:“阿耶,东山再起是你的愿望不是我的,更不是他们的。既然阿耶已经背叛了苍神,我理当引咎辞官,离开王庭。”
伊里尔闻言便急了,迈步上来就给了路达一个巴掌,路达也不躲避,被伊里尔手上的宝石扳指划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你在胡说些什么……辞官?你,你想让你的兄弟姐妹们白死吗?你要气死我吗?你对鬾鬼殿主……你还帮着他们,若鬾鬼殿主翻脸,你大哥怎么办?我怎么办?”
“我会保护你们。”
场面一时僵持住了,这父子俩明显是鸡同鸭讲,各说各的,在伊里尔气得无言以对时,段胥插话进来。
他发挥了他打太极的绝学,说道:“我主人应该很快就能找到鬾鬼殿主,他离化灰也不远了,伊里尔老爷倒不必担心他翻脸。你说路达能有今天全是仰仗你与恶鬼的交易,我觉得倒也未必,当初鬾鬼殿主为什么就能选中你呢?怕不是因为他发现你有个天生体质特殊,将来或许能成为丹支司祭的儿子。”
这一手太极两边都找补了一下,段胥为了将其坐实,转头看向贺思慕,道:“殿下,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贺思慕轻笑一声,看也不看段胥,只是问路达道:“没别的问题了?那我休息了,大半夜搞这一出,我着实困倦得很。”
说罢她转过头目不斜视地从段胥身边走过,仿佛没看见段胥这个人似的,段胥也不言语只是欢快地跟着她。
路达目送他们离去,然后看向他惊惶又悲愤的父亲,说道:“阿耶,我们要好好谈谈。”
段胥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想来路达不会得到他想要的悔恨抱歉,伊里尔也不会得到他想要的感恩。
父子之间,血脉相连,恩重如山,却心有罅隙,所求各异,有什么好谈的。
抚见城这一年到头来最大的一桩事,便是伊里尔老爷家走水,整座花园连同那赫赫有名的琉璃塔一夜之间都给烧毁了,供奉的圣物也失踪不见。对于一向运气好得惊人的伊里尔老爷来说,这大概是一辈子里最倒霉的事情了。
整座城里的人议论纷纷,有惋惜的也有幸灾乐祸的。幸灾乐祸的人说着他家夫人们脾气差,家里被打死的仆人也不知有多少,这可真是报应。
伊里尔和路达彻夜长谈,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结束谈话。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只是路达没再提起辞官的事儿,伊里尔则提出要把金矿交给王庭,自己去上京苍神祠中侍奉。
段胥和路达站在庭院中,看着仆人们忙碌地打扫收拾院子,段胥笑着说道:“少司祭大人,后院起火啊,这种局面正是当年大司祭和我师父最担忧的罢。”
伊里尔身为胡契贵族,却摒弃了自己的神明而拜汉人的鬼怪,这大概并非个例。数十年来汉人与胡契人在关河以北杂居,汉人有三百多倍于胡契人的数量,文化习俗对于胡契的冲击极大。这些年来胡契人的行为举止越来越像是汉人,就连信仰也有所动摇。
他曾听见师父和大司祭谈论此事,对于王庭中的汉风多有微词,恐怕之后国将不国,胡契也不再是胡契。所以他们将苍神和苍言经看得极重,认为这便是胡契人的魂灵,应该竭尽全力保持纯洁,不能被外族所玷污。
“我所想的,和我们两位师父不一样。”路达回答道:“苍神为何只有胡契人才可信仰?苍言经为何只有胡契人才能阅读?汉人也好其他族的百姓也罢,都应该可以得到苍神的庇护。百年以前的胡契人和千年以前的也大不相同,和汉人杂居的胡契人理应和草原上的胡契人也大不相同。流水不腐,总要做出改变。”
段胥有些意外,路达看见他惊讶的表情,仿佛意料之中。他轻轻笑道:“你是不是很好奇,我是如何认出你的?其实我看过你,在天知晓山庄的后海堆沙堡。”
他有段时间跟随大司祭客居于天知晓,夜晚时坐在在山崖上静思,就总能看见一个少年偷偷溜出来在海边堆沙子。那沙堡每天都会在海水涨潮时被冲散,尽管如此少年还是每夜前来,在相同的位置再重堆沙堡。
他出于好奇曾偷偷在不远处观察过这个少年,这个少年常常满身是伤,有时候步履也踉跄,但即便如此也不曾停息,总是非常专注。
他由此记住了这个孩子,当天知晓的首领向他们介绍新弟子十七时,他一眼就认出来,这就是当年在后海堆沙堡的孩子。
这个少年终究不是笼中鸟,他飞出来成为了鹰。
段胥愣了愣,那段久远褪色的回忆清晰起来。他明朗一笑,道:“不小心让你看到了。”
不小心让你在十七的间隙里,看见了段胥。
不过他并非十七,按照道理说一期的弟子全数死去,最后那个活下来的才被赐予编号。他救了韩令秋,那一期弟子还有两个人活在世上,这世上便没有真正的十七。
这也是当时他冒着极大风险,让韩令秋得以生还的原因之一。
路达说道:“虽然首领大人说你很虔诚,但我却一直觉得你并不信苍神,对罢?在你眼里我们是什么呢?”
段胥沉默了一会儿,反问道:“那在你眼里,苍神又是什么呢?你真的相信所谓苍神的力量吗?”
“苍神其实是一种信念。十七你也是有信念的,应当知道这力量强大至极,可匹敌这世上所有的神兵利器,苍神的力量便是百万人如一的信念。神明是否真的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和神的约定,这种约定并不需要神的回应。只要信仰苍神的人还活在这个世上,苍神便不会灭亡。”
这是段胥第一次从一个胡契人口中听见“神明是否真的存在并不重要”这样的论调,居然还是从少司祭口中说出来的。如果师父和大司祭听到,怕是要暴跳如雷。
段胥轻声笑起来:“百万人如一的信念……哈哈,苍言经中,苍神最大的赐福就是让胡契人的子孙绵延到世间的每个角落。以此你们挥师南下侵占汉人国土,屠戮百万余人。这就是你们为你们的信念所做的?”
“战争自古以来从不停止,岂能辨清善恶。汉人内战,开疆拓土之时,死伤又有几何?”
路达沉默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看向段胥:“我知道我们两族之间有深刻的仇恨,能够化解仇恨的唯有时间和公平,这就是我想要改革的原因。”
段胥并未应答。
庭院里往来收拾的人群嘈杂,段胥和路达之间却只有沉默,路达叹息一声,问道:“十七,你是怎么死的?可有冤屈?”
段胥闻言忍俊不禁,他原本沉默着,此刻却大笑起来道:“怎么,我有冤屈你还要为我洗雪不成?那你要不要为我死去的那九十几个同期平反呢?为在天知晓死去的成千上百的弟子和奴隶平反呢?苍神不庇佑他们吗?”
丹支立国一日便要分三六九等,苍神并不会均匀地庇佑所有人。路达有着高高在上的美好愿望,或许本身也是个善良的人,但是他没有实现愿望的能力。
他的愿望,只会变成最新鲜的奴役手段罢了。
“以后我们会是敌人,你死我活的那种。”段胥这样说道。
路达有些疑惑,似乎觉得对面这人都已经死了,还在跟他谈什么你死我活。但是他还是笑了笑,说:“那在那之前,我们可以做朋友,萍水相逢的那种。”
段胥沉默片刻,笑着拍拍路达的肩膀道:“少司祭大人,我倒希望之后我们都不要再见面了。多谢当年你没有拆穿我,山水一别,各自珍重罢。”
与此同时的另外一边,贺思慕在房间里品着茶香,她放在桌上的明珠泛起光芒,熟悉的年轻男声从明珠里传来,听起来有些急切。
“老祖宗!”
贺思慕淡淡道:“怎么,你的符虫有反应了?”
“是的,不过……”
“鬾鬼殿主躲到哪里去了?”
明珠那边的男人叹息一声,说道:“如果我的符虫没有探错的话,那家伙现在正在南都。”
“南都?”
“而且在……皇宫里。”
贺思慕喝茶的手顿了顿,她放下茶杯笑起来:“真有趣啊。你这个国师也太失职了,竟然让恶鬼溜进了王宫。”
第46章 玉周
得到了想要的信息,贺思慕小住了几日便离开伊里尔家,段胥自然与路达告别与贺思慕同行。
他们一路走出城外,城外小路上一路开满了姹紫嫣红的小花,春风温柔。段胥走着走着,便慢慢闻到了伴着青草气息的花香,还有贺思慕身上的气息。
原本她身上的味道很冷,像是雪和梅花香混合在一起,如今换成了他的熏香味。他们有了一样的气味,只是她的仍然更冷些。
时间已到,交换结束。
走在段胥前面的贺思慕停下步子,回过头来看了他片刻,周身渐渐弥漫起鬼气,眼睛如墨染般变成黑色。段胥只觉得腹中一阵翻搅,他弯下腰便将鬼王灯吐了出来,周身的鬼气随之消散。
恶鬼段胥又变回了凡人段胥。
那鬼王灯浮在半空被一阵风裹着,落在旁边的溪流里打了个滚,又从水中而出回到了贺思慕腰间。
贺思慕低眸,漫不经心地擦擦鬼王灯,唤道:“姜艾。”
话音刚落青烟弥漫,一个紫衣蝶纹身材婀娜,约三十岁样貌的美丽女人便出现在这条乡间小路上。她一身璎珞佩环,富丽堂皇,看起来竟比皇宫嫔妃还华丽,与纯朴的乡景格格不入,只见她低头行礼道:“王上。”
“安排车辇,我要回玉周城。”
“我算好王上休沐结束的时日,早为王上备好了。”那名为姜艾的女人直起身来,明媚地笑着拍拍手。
一时间道路之上风尘四起,段胥抻着袖子挡了挡眼睛,放下手臂的时候便看见路上出现了许多鬼众,浩浩荡荡地如乌云般占满了视线。恶鬼之中有三十二个鬼仆抬着一顶雕刻卷云火焰纹的红木步辇,步辇四周围着纱幔,四角悬挂铃铛,声音清灵激越。
段胥怔了怔,好像是因为鬼王灯遗留的影响,他现在仍然能看见恶鬼。
“思慕,我还是能看见恶鬼和游魂哎。”他说道。
听见从他嘴里说出“思慕”二字,魖鬼殿主,鬼界左丞姜艾诧异地挑了挑眉毛,目光在他和贺思慕之间打了几转,就差把“好奇”两个字写在眼睛里了。
贺思慕像完全没听见段胥说话似的,自顾自地沿着铺开的红色毯子径直朝着步辇走去。她从绯红的衣袖中伸出苍白的手,便有鬼仆递上胳膊,让她扶着踏上步辇。
其实这几天里,她一直都不怎么搭理他,他在她身边几乎只是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