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提灯 第78章

作者:黎青燃 标签: 灵异神怪 强强 古代言情

  雪落在段胥的眼睫上,他眨了眨眼睛,轻轻地一笑。

  阳光一点点暗下去,风越来越萧瑟,雪花在天地之间飘飞,落在段胥的发间、肩膀、袖子上,他身上渐渐覆盖了一层薄雪,脸色越发苍白下去,目光远远地落在远方。

  段成章坐在屋里,铁青着脸看着段胥,似乎是等着他主动说什么——道歉请罪或者是求饶。

  但是段胥没有,他甚至没有看段成章,他的目光落在庭院内一株梅花树上。那株梅花树梅花开得早,几抹红色绽放在枝头,花里含着雪,冷冽动人。

  天将暮,雪乱舞,半梅花半飘柳絮。

  “贺思慕……”

  他喃喃道,眼睛渐渐低下去,身体向一边歪倒。

  在庭内众人的惊呼声中,他落在一个人的肩上。这个人的身体是冷的,替他拂去身上的落雪,然后伸手抱住了他。

  他便闭着眼睛,低声在她肩头说:“思慕,我好累啊。”

  贺思慕搂着他的肩膀站起来,段成章反应过来,且惊且惧道:“你是何人?”

  贺思慕抬眼望向段成章,她思索了一下,淡淡道:“在下鬼王。”

  她脸色苍白,脖颈上是筋络也是紫青色的,大白天凭空出现在庭院里,确实不像是活人。

  听到贺思慕这番说辞,段成章更加惊诧,他道:“你放开胥儿!他是我儿子!”

  “是你儿子?”贺思慕笑起来,她突然把手放在了段胥的脖子上,道:“不然我现在就掐死他,他成了鬼,便不再是你儿子了。”

  段成章担心她真的下手,上前几步急道:“你休要伤他!”

  贺思慕的手便从段胥的脖子上放了下来,然后她挑起段胥的下巴,侧过脸直接吻上了他的唇。

  满庭哗然,刚刚赶过来的段静元一个顿步,捂住嘴惊得心跳都要停了。

  这是一个深吻,段胥闭着眼睛十分顺从地张开嘴接受了贺思慕,与她唇舌交缠,甚至缓缓抬起手握住了她的胳膊。他们在庭中交换了这样一个缠绵的吻,分开的时候段胥的喘息甚至有些急促,他仍然闭着眼睛靠在贺思慕肩上。

  贺思慕转过脸来,望着说不出来话的段成章,淡淡道:“看明白了吗?我不会伤他。段胥现在身体很差,你要他跪在雪地里,我看是你要伤他。若真的关心他就不要自尊心作祟,装腔作势。”

  段成章被她噎得差点气倒,还不等说些什么,她便在光天化日之下和段胥消失在了院子之中,留段府众人惊诧无言。

  贺思慕也没有把他带得很远,直接把他放在了皓月居的房间里,给他换好衣服盖上厚被子。

  “风夷找的大夫一会儿就来了。”贺思慕俯下身去抱住他,轻声说道。

  段胥身体和精神损耗太多,神志已经有些模糊,他费力地抬起胳膊放在贺思慕的后背上。

  “我小的时候,曾经掉进我们家后院的一个地洞里……”他声音很轻,仿佛呓语般说道:“那个地洞,真黑啊,墙壁又滑,洞口又高,我吓坏了就哭着喊人。”

  贺思慕拍着他的肩膀,安静地听着。

  “然后我就看见了我父亲,他站在洞口外面低头看我,他说他不会拉我的,也不会让任何人下来救我。我要学着自己爬上去,如果我爬不上去,就饿死在洞里吧……”

  “我哭着求了他很久,但是他走了,没有理我。后来我爬了很多次,摔倒在地上无数次,最后真的自己爬出了那个洞。我就想,原来我不需要求人,我自己可以把自己救出来……没有别人会来救我,父亲也不会……”

  贺思慕想,怪不得他从未怨过他父亲不救被绑架至丹支的他,他们的隔阂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等我十四岁回来的时候啊……几乎没有人记得这件事了。”段胥蹭了蹭贺思慕的脸颊,低低地说:“有一次我跟管家说起来,他想起来了。他告诉我其实那天,父亲一直在不远处守着这个洞口,太阳底下站了几个时辰,直到看见我从洞里爬出来才离开……”

  贺思慕拍段胥肩膀的手就停住了,段胥长长地叹息一声,他抱着贺思慕,说道:“或许他是爱我的,他应该是爱我的罢。”

  比起几乎从未给过他关注的母亲,至少烈日下那几个时辰中,他的父亲付出过真心。

  “但是太迟了,所有的时机,都太迟了。”

  父子之间,血脉相连,恩重如山,却心有罅隙,所求各异。

  太迟了。

  贺思慕吻了他的额头,轻声道:“好好睡一觉,休息一下,不要想这些事情了。”

  段胥慢慢地点点头。

  方先野在城外金安寺探望松云大师时,收到了段静元托丫鬟带给他的信,信上说段胥回来了,但是目前昏迷不醒。

  他将那信放在烛火上烧了,低声道:“消失一个多月,尽给人添麻烦。”

  这下他终于不必再隔三差五到段府假扮段胥了,方先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一桩事情过去另一桩事又浮上心头。那道仍被他保存在家中的圣旨梗在他的心里,如鲠在喉。

  “大师,我该如何?”方先野望向对面的松云大师,这样问道。

  他虽没有说是什么事情,但松云大师却清楚。这位长年波澜不惊的老者捻着佛珠,叹道:“阿弥陀佛,薪火不停,识性相攻,安得不危?无愧于心便是。”

  “无愧于心……”方先野喃喃重复。

  可是人心复杂,即便是自己的心,又有几人能看透?

  方先野告别了松云大师,从金安寺回到府邸时便见管家惊慌失措地跑来,对他说道:“大人!大人不好了,您出去的这半天,家里遭贼了!”

  方先野怔了怔,忙道:“丢什么东西了?”

  “大人您的书房和卧房被翻得一塌糊涂,您平时不让我们收拾,我们也不敢……”

  方先野目光一凝,他立刻大步跑过厅堂直奔卧房,关上门后摸到贴着床底的暗盒,打开暗盒拿出藏在其中的那道密旨,打开确认它安然无恙,一颗疯狂跳动的心才算安稳下来。

  门外有仆人问道需不需要收拾房间。

  方先野道不用,然后把密旨放回暗盒中重新嵌回床底。

  房间里被翻得乱七八糟,丢失了许多他收藏的名贵画作和瓷器,方先野一边将房间内的东西都归置整齐,一边思索这次失窃难道真的只是意外遭了贼么?

  在这个时局下,每个意外都要谨慎对待。

  他亲自把卧房收拾干净再去书房查看损失,走到书房刚看了一圈。他便心中一紧暗叫不好,疾步跑回卧房去,低头去看床底。

  那装着密旨的暗盒,已经不见踪影。

  这是个局!以失窃引出他的心急,让他去查看自己最要紧的秘密,便知道他的秘密藏在何处,趁他再次离开时才实施真正的偷窃。

  方先野只觉得心下一阵冰凉,他扶着床板慢慢直起身来,有跟着他跑来的仆人问道:“大人?怎么了吗?”

  “没有。”方先野冷冷地说。

  是谁盯上了他?那个人之前就知道密旨的事情么?

  他……要去找段胥么?但是段静元的信上说段胥昏迷不醒,现在便是他去找段胥也无法商量。

  想到不用把这件事情告诉段胥,方先野莫名松了口气,又因为自己的逃避而更加焦灼。他叹息一声揉着太阳穴,一拳砸在桌上,桌上的茶壶与瓷盘相撞发出刺耳的声响,正如他此刻烦乱不宁的心绪。

  段胥病情加重不省人事的事情传出了风声,说是千里迢迢请了极为高明的大夫,在皓月居里为段胥诊治,平日里不让人随便靠近。方先野试着用之前他和段胥约好的方式给段胥传了信,但是并无回应,想来他是真的病重失去了意识。

  四五天的时间过去,传来了赵帅在前线畏罪自尽的消息,一时间朝野震惊。但是赵纯自尽之后,大梁军队反而仗打得比之前还要好,将丰州的土地又夺了回来。

  这天退朝时,林钧突然叫住了方先野,说皇上有事要秘密召见他。

  林钧已经不复当年方先野把他从北岸带来时那般拘谨的样子,已然官拜四品通议大夫吏部侍郎。他原本来南都时只是做了个上不了朝的小官,不过由于喜爱花鸟的缘故与当时的晋王交好,悄无声息地成了晋王的心腹。待晋王夺权继位后,他便一路扶摇直上,如今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朝中大臣们少不得要巴结他。

  不过林钧早就有意疏远纪王、肃王两派的臣子,方先野又被降闲职,两人这一年以来并没有什么交集。

  方先野看了一眼林钧,行礼道:“劳烦林大人带路。”

  他并非皇上的心腹臣子,之前皇上有意冷落,怎么会在此刻突然秘密地召见他?

  林钧同他并肩朝皇上的宁乐殿走去,笑着说:“当年方大人从北岸将我带至南都,对我有知遇之恩。林某无以为报,只能略尽绵薄之力,以后恭喜方大人要平步青云了。”

  方先野转过头来看向林钧,不动声色道:“林大人在说什么,方某听不懂。”

  林钧神色悠然,意有所指道:“方大人不是有一道圣旨么?一道扶君子,惩反贼的圣旨。”

  方先野停下脚步,他盯着林钧,咬着牙说:“……是你?”

  “什么是我?现在是方大人的话让我听不懂了。方大人这里有一道圣旨托我转交给圣上,以全先皇遗愿,难道不是这样么?方大人还会私藏圣旨,密而不发不成?”

第100章 煎熬

  林钧望着方先野,笑得高深莫测。

  他夜晚常睡不安稳,某夜夜游时竟看见一方先野送一黑衣人出府,借着月光依稀能看见此人身上血迹。

  他惊讶万分,后来听说段胥当夜病倒,那夜段府叫去的大夫正是平日里给他诊病的大夫。这位大夫和他颇有交情,在他的利诱下说出了段胥的病情,且说他当晚应该是受了寒,晕倒前吐过血。

  林钧便立刻想起了当夜从方先野府上出来的黑衣人,那人的身形和段胥十分相似,而且吐血和晕倒的时间也对得上。他便怀疑那人是段胥,或许段胥和方先野之间有什么蹊跷,如今段胥正是皇上的心头大患,若能抓到点什么便是大功一件。

  他便从方先野这里入手,没想到竟挖出了这样一道厉害的密诏。段胥如今是有功之臣,皇上难以找到把柄降罪,又不想放他回北岸。而这个先皇御笔亲写的诏书,是个绝好的契机。

  方先野的目光暗下来,他冷冷说道:“我还以为林大人心系北岸,毕生所愿乃是北岸收复。”

  林钧若有所思,笑道:“方大人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才隐藏至今的么?如今北岸虽还剩九州之地没有收复,但北岸汉人起义如星火燎原,而上京便在眼前。大梁已有肃英、踏白、鹤归、成捷、堂北五支装备齐全的边军,对战丹支的战法布阵军队早已熟稔,还有孟晚、夏庆生、吴盛六、史彪、丁进等一干经验丰富的将领,赵纯是不堪大用,推举新帅便是。收复河山只是早晚的问题,难道非要他段胥不成?”

  林钧上前一步,在方先野耳边轻声说:“更何况你我皆知,他的身体坏了,早就大不如前,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

  “段胥可以死了。”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在方先野的耳边轰然炸响。

  方先野攥紧了拳头,他道:“段胥有恩于你。”

  “段胥是对我有恩,但是我忠于的是皇上,自然以为皇上分忧为先。方大人你也是心有宏愿之人,如今皇上多疑,你就甘心作为纪王旧人一辈子被冷落,甚至害及性命,那些政策筹划救民之策完全无法施展吗?你甘心吗?”

  林钧如今正是春风得意,一步一步的劝导亦是笃定。他悠然笑道:“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段胥此刻正昏迷不醒,你不必担心与他翻脸扯出自己的旧账,还可以靠着扳倒段胥获得皇上的信任,成为我们的人。以后这样的机会,可不再有了。”

  “方大人或许是念及旧情心里难受,但是很快就会释然的,到时候你还会感谢我呢。”

  方先野面色不虞眉头紧皱,上下打量着林钧,林钧果然是商人出身,每一笔账算得精明,不拘手段。

  ——若为权势,便是父子兄弟尚且相残。

  方先野蓦然想起来死去的先皇,这宛如诅咒般时常盘旋在他脑海中的话。南都是个泥潭,朝廷是泥潭中的深渊,这几个月间更是前所未有天翻地覆,白纸丢进去瞬间便污糟得掉泥,更不用说是有雄心的白纸,大约恨不得自己能更污糟一点。

  他这样看不起林钧,可自己又有多干净呢?

  他们不可能让皇上久等,最终还是走进了皇上的宁乐殿,那年轻的君主一身姜黄龙袍,眉目坚毅且不怒自威,高高坐在堂上,神色莫测。

  方先野不动声色地与林钧一道跪地行礼,道:“臣方先野,参见陛下。”

  皇上淡淡道:“爱卿平身。”

  方先野从地上站起来,抬眼时便看见了皇上从桌上拿起的明黄色的绢帛。他听皇上道:“爱卿有这样一道圣旨,为何现在才请林卿送到朕的面前?”

  方先野立刻再次跪于地上:“臣自以为德不配位,不堪先皇赏识。且北岸未归,惩治段帅时机尚早,唯恐打草惊蛇。”

  林钧便在一旁笑道:“方大人总是太过谦虚,以至于该得的功勋都推让。”

  皇上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他将那密旨放在桌上,淡淡道:“段帅如今身在南都昏迷不醒,城外的大军已全数开赴北岸,还有比此刻更好的时机么?”

  他站起身来,背着手悠悠地走下台阶,边走边说:“赵纯死了,死在归鹤军里,据说是畏罪自尽。归鹤不愧是段胥的亲军,胆子可真大。那讨伐北岸的大军,莫不是都姓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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