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青燃
他几步走向皇上,皇上连连退避还是被他揪住了衣襟,他道:“既然皇上这么说,那臣便带你看看你的天下。”
倏忽之间便天地变换,皇上眼睁睁地看着眨眼之间,皇宫殿内的所有摆设尽数消失,他们立于一片焦土之上,两边传来震耳欲聋的战鼓声。
段胥松开皇上的衣襟,皇上踉跄两步,一低头却看见自己踩在一个士兵的断肢之上,瞬间大喊一声跌倒在地。只见黑夜里无数人举着刀穿过他们的身体互相砍杀,杀声阵阵,血肉横飞,月光仿佛也变成了赤色,这片土地如同一个吃人的熔炉,无数人被绞碎于此。
皇上惊慌地叫着救驾,却无人应答,甚至无人看到他们。他们像是战场上的三个幽魂。
段胥走到皇上面前,月光之下仿佛地狱而来的修罗,居高临下看着他道:“皇上,你看到了么,这里也是你的天下,你当做青史功绩的北岸前线每日都有千百亡魂。这天下的每一寸土地,属于踏在这土地上的每一个人。你高坐明堂之上,脚踩之地不过方寸,当真以为天下就属于你,他们要为你而死为你而活?”
他一把拎起皇上的领子,在他惊惶的眼神里一字一顿地说:“是你,要为他们而死,为他们而活。做不好这件事,你就不配说天下二字。”
皇上颤了半天,强硬地撑起一口气,道:“段舜息!你这个乱臣贼子!你便杀了朕,朕绝不像你这样的逆臣低头!”
段胥偏过头,他嘲讽地笑道:“乱臣贼子、逆臣?逼死贤臣的君主也敢说这几个字?”
突然间天地变换,他们又回到了那个烛火照耀的明亮宫殿,周围温暖安静,仿佛刚刚的血海地狱只是幻觉。皇上惊恐地看了看段胥,又看了看贺思慕,回过神来道:“段舜息,你……你会妖术!”
段胥放开了皇上的领子,皇上一下子坐在地上。
段胥淡淡地望着他,说道:“没错,我会。”
“我对你的皇位一点儿兴趣也没有,我会把胡契人赶跑,让他们再也无法染指中原。你最好好好看着你的位置,好好治理这天下,别被其他人抢了去。我不害你也不忠你,只要你别碍我的事。”
他蹲下身去指着皇上道:“这话我只说一次,你相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弟弟死了,我的朋友死了,你再敢碰我的人一根手指,我就敢立刻弑君。我有通天的妖术,便是你有什么高墙禁军,我还能如今日这样冲进来杀你。你该祈祷我活着,若我死了更要日日纠缠于你。”
皇上颤声道:“段舜息……你……你疯了!”
段胥笑起来,笑得明朗艳烈,赞同地点头道:“是的,所以你最好不要得罪一个疯子。现在就写诏书,让我回北方。”
清晨宁乐殿的侍者醒来之时,便看见皇上面色苍白脱力地坐在地上,仿佛是遭受重击般魂不守舍,连忙去喊太医来诊治。打开门却看见满地白雪皑皑中,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逐渐远去,他背着手拿着一道诏书,在风雪之中留下四行脚印。
侍者揉了揉眼睛,段胥的身边居然还有两行脚印,在大雪纷飞中伴着他的脚步一路前行,诡异至极。在他看不见的世界里,有个身着红色三重衣,黑发银簪的姑娘扶着段胥的胳膊,同他一起慢慢地走出宫墙去。
侍者转头跑到皇上身边,搀扶他起身道:“陛下……这是……这是刺客啊!”
皇上的目光慢慢移到那个背影上,他好像终于喘上一口气来,咬牙切齿道:“不是,是朕……深夜……密诏段舜息入宫,赐他圣旨……命他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征讨丹支。”
段胥在雪地里的身体颤了颤,贺思慕扶住他,他疲惫地笑着,说道:“我坏了你的规矩罢。”
贺思慕扶着他的肩膀,道:“我一句话也没说,不过是带你们跑了一趟幽州,坏了什么规矩。”
顿了顿,她叹息一声说:“下不为例。风夷他们要是追究起来,便让他们将我灰飞烟灭好了,看他们能不能找到更好的鬼王。”
“贺思慕,你怎么也说起这种话来了?”
“大概是被你带的,也疯了。”
段胥倚在贺思慕的肩膀上,低低地笑起来,笑着笑着他便抓住贺思慕的袖子哽咽了。
进宫之前井彦来找他,将搜方先野府邸时搜出来的书简策论都给了他,说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还有一句方先野的遗言要带给他。
方先野说——君子死知己。我将来要托生到北岸去,请你务必,要让我活在一个汉人的盛世。
第103章 落定 到头来岁月匆匆,才发现自己虽没……
新和元年正月十二,段胥受命赴北岸,重新接掌元帅一职,整顿兵马。蛰伏两月之后由守专攻,夺回青州。丹支应州刺史叛丹支归降大梁。
新和元年三月十九,大梁军队包围上京,断上京水道。
新和元年四月初八,丹支丰顺帝借两万骑兵掩护,欲奔逃出上京,遭遇大梁军队埋伏,狼狈败退城内。
新和元年五月,丹支请降,求保全王室,段胥弗允。
新和元年六月初六,上京城破。段胥率军入城,诛丰顺帝及丹支王庭近百人,大司祭自尽,丹支遂灭。
段胥下令全军,全城百姓虽胡契人亦不能伤之。
新和元年七月,宜、绩二州丹支遗将率部抵抗,半月间被堂北踏白二军赶至漠北草原。
自新和元年七月至十月,三月间檀、乾、妫、儒、寰五州陆续归降。
新和元年十一月,段胥上表迁胡契旧民于乾、儒、寰三州屯田,并禁止族内通婚,嫁娶必须与汉人进行,上允。
新和二年春,段胥归南都,交还兵权推却封赏,辞官归隐。
关于收复北方十七州的一等功臣段胥,北岸流传着各种各样的传说。传说他天生神力机敏过人,曾梦中得仙人授业,以至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也有传说说他身体孱弱,几乎不上战场,但只要看见他的帅旗,大梁军队便英勇杀敌绝不退却。
传说他对丹支王庭十分熟悉,一眼便将乔装改扮的丰顺帝和太子认出,并亲手处死。他在城墙上与大司祭长谈三个时辰,大司祭长笑而哭道——吾归草原去,便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传说他屡遭刺杀却毫发未损,常有人见其自言自语,如有神于身侧,时时保佑。
草长莺飞,春日阳光和煦,鲜花烂漫。段胥穿着一身黑衣,衣上绣着银色的松柏竹枝,他比从前瘦了许多,面有病容但精神却很好。他盘腿坐在一座坟墓之前,将一封封得胜的战报扔进面前的火盆里,火光跳跃间灰烬在明亮的光线下慢悠悠地飘着。
“再过几代,大梁境内的胡契人也会慢慢变成汉人,像思慕所说的那样血脉交融。你的那些策论,我也给皇上了。”段胥仿佛闲聊般悠然地说道。
他谢绝所有庆功宴,将兵符还给皇上说要辞官时,皇上的眼里露出了最真心的惊喜,下一刻便涌上怀疑。仿佛不能相信段胥真的如之前所说般,对于天下毫无觊觎之心。
他深知与这位圣上多说无益,兵符放在皇上手里时,他只是道——皇上,天下大得很,这兵符极重,您要接好了。
“也不知道皇上会不会认真看你的策论,看了又能否施行。不过没关系,我也给赵兴了一份,那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段胥微微一笑。
因为先皇去世,朝中内斗种种纷乱,朝廷无暇顾及北边齐州的赵兴,赵兴便堂而皇之地留在了齐州,后来因为战事立功,段胥还替他讨了个齐州刺史的职位和荀国公的封赏。
段胥走之前将方先野治理云洛两州的经验总结及经世治国的策论誊抄一遍,赠给了赵兴。赵兴翻阅了几页眼睛便亮起来,连连叹道好文,想要见著者一面。
——著者方先野,已经埋骨泥下。他日你若有大成,记得他便好。
——赵大人从前想做齐州霸主,以后不妨想得更远一些。
他这样说着,赵兴的神色微微一变,继而心照不宣地笑了。
赵兴是个枭雄,野心与手段兼备,眼里的天下比南都高堂上坐着的那位要广阔许多。段胥走之前把从齐州收编的军队还给赵兴,史彪不愿意回南边,他便说服史彪也留在赵兴身边,除此之外他还附赠了赵兴羽阵车的图纸和他的兵书。
“荆棘已除,道路已开。”段胥咳了两声,熟练地拿帕子擦掉自己咳出的血,笑道:“我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你可不要怨我,我这两天发现,我居然已经有白发了。方先野啊,自古朱颜不再来,君不见外州客,长安道,一回来,一回老啊。”
段胥笑着以食指扣了扣那墓碑,若他的好友此时站在这里,便能看见一如既往明朗圆润的眼睛。
阳光温暖,四下里安静得很。
段胥沉默了片刻,抬头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想起来什么便说什么。
“怎么一晃都十二年了。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想这个人看起来这么弱不禁风,和我也不像啊。若我真的一直留在大梁,便会长成你这样吗?你这个人自尊心太强,听不得这些话,所以很多事情我都没有和你聊过,现在想想其实挺可惜的。”
“静元的婚事定了,再过几个月就要成婚,未婚夫是个很不错的人,最重要的是待她非常好,你放心。不过,我总觉得她是有点喜欢你的,你死的时候她哭了好久,我问她为何如此难过,她说她也不知道。若是你们相处时间再长一些……算了,不提这些了。”
段胥轻轻叹息一声,唇角依然有笑,眼神却寂寥下来。他仿佛开玩笑说:“我以前总想着,等北岸都收复了,便把所有事情都托付给你,你倒先溜了。现在想想看,我那时怎么就认为我想要做的事情,绝不会落空呢?”
沉英如今只是孱弱无意识的一缕游魂,而方先野早早离去。
年少轻狂,以为自己逢凶化吉,总能赢命运一头。到头来岁月匆匆,才发现自己虽没有输,却也从没有赢。
血肉之躯,终不敌世事无常。
有人出现在他的身后,清淡的香气弥漫开来,如今他已经不太能辨别出这香气的味道,不过他明白这是谁。
贺思慕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弯腰道:“要回去喝药了。”
听见喝药这两个字,段胥长叹一声,抚摸着墓碑道:“我好不容易来见我的好友一面,就不能让我再多和他聊聊么?”
贺思慕微微一笑,并不买账:“你逃药的借口可真是翻出花来了。”
她拎着段胥的后颈轻松地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段胥也不挣扎,顺着她的力气起身,对那墓碑道:“家妻凶悍不能不从。再见,先野。”
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明朗地笑着:“下辈子别遇见像我这么麻烦的人了,活得轻松点,自己幸福去罢。”
话音刚落,他们便消失在青烟之中。墓碑之前,唯余阳光烂漫,虫鸣鸟叫。
按照和贺思慕的约定,段胥辞官之后便住到星卿宫中,方便天同星君随时为他治疗。天同星君拔出插在段胥头里的几根银针时,他便立刻呕出一口血来,连路也走不稳了。
这一年多的战事中,在天同星君的三令五申下,段胥几乎不会亲自上战场,但精神损耗极大。到了战事尾声几乎已经要撑不住,靠着天同星君的银针吊着他的精神气儿。
上京城破之后他休息了一阵子,这次回南都来处理段府和还兵权的事情,又得靠这些东西隐藏病情。
贺思慕强迫着给他喂完药,然后把他扶到床上躺下,段胥有些疲倦,眼睛眨着眨着,似乎要睡着了。半睡半醒之间,他抓着贺思慕的胳膊喃喃道:“我还有多少时间……你就告诉我罢……”
贺思慕的动作顿了顿,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段胥没有血色的面庞,然后把他的胳膊放进被子里,在他耳边说:“你什么时候不逃药了,我就什么时候告诉你。”
段胥抿了抿唇,闭上眼睛睡着了。
贺思慕掖掖他的被子,坐在他的床边安静地看着他。
南都是晴空万里,星卿宫所在太昭山却是春雨绵绵。段胥离了银针便脆弱得跟纸糊的人似的,受不得风,房间的门窗都紧闭着,只能听见滴滴答答的雨声。
贺思慕想,现在段胥才二十六岁,她认识他才刚刚好七年。
她从前想象过他七十岁的样子,他衰老了,满头白发,走路拄着拐杖,动作迟缓。她想到那个时候她要嘲笑他,大声地嘲笑他,要炫耀她青春不老的样子,附身在各种年轻的身体里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让他吃瘪生气。
然后,她要好好照顾他。
那个时候他应当早就已经完成了他的心愿,成为了一个可以待在她身边,悠闲晒太阳的老头子。
她会完全拥有他的这一段时间,在认识他五十年后,慢慢地接受他终将离开她,在这个世上消失的事实。
但是只有七年,她还没有准备好。
能不能活到七十岁,能不能等他白发苍苍,某天打瞌睡的时候,无灾无恙地离开她?
七年太短。七年真的太短了。
“你也可怜一下我罢,段狐狸。”贺思慕低声说道。她这样说着,心底突然涌上一阵强烈的冲动,混杂了心酸悲伤和无望,翻江倒海般淹没她。
她想,或许她是想哭罢。
但是恶鬼是没有眼泪的,就连她的父母,也没有从她这里得到过一滴眼泪。
“段将军睡了?”一个被刻意压低的声音传来,贺思慕看去,便见禾枷风夷弯着腰站在她面前,拄着手杖一身青色宫服,还是一贯病怏怏又莫名精神的样子。
贺思慕点点头。
禾枷风夷叹息一声,道:“我听师兄说,段将军状况不太好……”
“嗯。”
“若是他走了,你要怎么办呢?”
贺思慕沉默了片刻,道:“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姜艾姨现在帮我监理鬼域,但是她志不在此,之后还要还权于我。沉英的魂魄现在还太弱,过个几年养一养他的魂魄,我便让他恢复意识伴我左右。他的执念是保护,若是他愿意,或许百年以后也可以接过我的位置。”
“我不是说鬼王殿下怎么办,我是说老祖宗你怎么办?”
贺思慕眸光微动,继而苦笑一声。房间内只余淅沥沥的雨声,空气安静而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