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小的知道了。”丰年应着走出去几步,扭头又回来摊着手,“爷,我可打发了柄全那厮十两银子,这怎么说?”
奚桓乜他一眼,抬脚踹在他膝上,“你问我要?滚去找采薇!”
那丰年一溜烟跑出几里地,奚桓独在原地,倏地抽动鼻翼,抻直腰四目张望。果然在金山茶地那头寻见花绸的背影,残阳穿过她窄窄的腰,衬着日渐浮起的臀线,婀娜而单薄,像一片凋敝的花瓣。
眨眼的功夫,奚桓已将身上一件莺色法氅解下来,遄飞上去,自身后搭在她肩上,“姑妈。”
将花绸唬一跳,有些生气,转身瞧见奚桓那双淡色的眼,心蓦地又软成一池温水,绵绵的,生生不息地流淌,“桓儿在这里做什么呢?”
“正要到您屋里去,没曾想在这里撞见了。”
说话间,他退一步,将他的氅衣在花绸肩上拢一拢,“入秋了,太阳下山就凉,您怎么不记着添衣裳?”
花绸半仰着脸笑,“不是有桓儿替我想着吗?”
欻地风起,金山茶从她身侧招摇擦过,倏明倏暗的光影在她娇靥如水的脸上溜溜地淌过,唇下那颗小痣,好像是用针扎破了一个水蜜桃,流出甜甜的汁液。
他倏然想凑上去舔一舔,但他不敢,最放肆的,就是捧起她的手在唇下吐出口热乎乎的气,“您的手怎么这么凉?”
第26章 . 惜奴娇(二) “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
绚烂黄花地, 风穿晚亭,花绸凉了经年的心里默默照进一束煦阳。她反握着奚桓的手垂下去,拉着他往前走, 笑眼望着弯弯曲曲的花道, 斜阳细细长。
“不妨事,我不冷,桓儿怎么这么乖呢?”
她打小就爱这么夸他, 奚桓也听惯了,可回回听, 还是觉得,他听过成筐成车的赞美,什么“人中龙凤”“出类拔萃”“后积成器”“千霄凌云”……
云云种种,皆比不过花绸的一句“乖”,从她嘴里吐出来,像一只温柔的手, 将他由头到尾抚了一遍。
奚桓此刻觉得, 他就是她的孩子、她的仆从、她驯养的一只小狗。不论长得多高多大, 或者走得多远, 只要她一声召唤,他也能从天涯的一端, 跑回她站立的另一端。
金山茶摇飐一路, 令花绸想起那日一场琼花, 沉默地笑着。不妨手被他反握下去, 她恍然回神,抽出手,假意地拢拢衣襟,不再去与他相握, “涧儿生辰那天,出了那么大的事儿,你大表姐也没使人给我递个信。你这些日在外头碰见范玦,他可说家中怎么样了?”
奚桓将空唠唠的手掌蜷起来,几个指头在袖管里摩挲,“我这几日出去,都是与左佥都御史施大人家的公子在一处,没怎么见到范玦。”
“那你去找他打听打听,只怕范家早闹得鸡犬不宁,也不知你大表姐那门婚事退了没有。那个卫嘉,也太不是个东西,嫁给他才真是毁了终身。”
他将她睐一眼,见她浄泚的眼里好像藏着些不易察觉的暗涌,于是就逗逗她,“姑妈也真是偏心,卫嘉不好,不让大表姐嫁他,就让范纱雾嫁他?”
“什么话儿?”花绸将一双眼扭过来,怕他觉得她坏,带着些惊惶,“什么叫我让不让?人家的婚事,哪里论得上我一个外人说话?快别胡说!”
奚桓却十分坦然地接受她的好里藏着那么一点点坏,更有甚者,他希望她坏,希望她能靠自己锋利的爪子逢凶化吉。
所以他也将前日种种手段默契地不提起,只笑嘻嘻地逗着乐,“也是,是他卫嘉与范纱雾自己不检点,怪得着谁?”
花绸剔他一眼,有些心虚,“你懂得还多嘛。”
他挤眉弄眼地笑,“这倒好了,范纱雾嫁给别人去,往后也不用来歪缠我,正好叫他们范家死了这条心!”
残阳在奚桓淡色的瞳孔里收尽,二人磨肩擦袖的背影亦在潺湲的花荫里虚化,淡远。
眨眼月照西楼时,红藕搬了炉子在奚缎云屋里煎药,几人也跟着在此闹谈。因奚桓尊贵,奚缎云张罗着添香加蜡,足足点了四五盏灯,不算亮堂,却是云母屏风烛影深,返照着温馨恬静。
花绸使椿娘煮了碗酥油牛奶与奚桓圆案上吃,自个儿坐在床沿,与奚缎云并头坐针线。
她手上缝的是奚甯补子袍,奚缎云捻了大红的线,对着床前银釭照一照,穿了针递给她,“这个要格外留心些,日日都在场面上穿,可别叫人拿住个什么错处。有一年,你爹补服上破了个洞没留心,就叫人告到府台那里,说他不敬朝廷、有失官家体面。”
“晓得。”花绸应着,抬首冲奚桓笑一笑,将衣裳稍稍提起一个角,“桓儿往后也穿这身衣裳,好看。”
奚桓正喝牛奶,闻言搁下碗,笑瞥那衣裳一眼,“过不几日,父亲还得添一身衣裳。”
“怎么个意思?”奚缎云探起身来。
“爹要进内阁当差,封一个武英殿大学士,不日就下旨。”
奚缎云含笑点头,“你父亲,倒是难得的英才,年纪轻轻就进内阁,你母亲若天上有知,不定多高兴呢。”
不时椿娘又端两瓯果子进来,一样百果糕、一样糖薄脆,搁在榻上,招呼奚桓,“小祖宗,你坐在杌凳上背也没个靠处,到榻上来坐。”
奚桓撩衣过去,靠在窗户一听,外头正下雨,淅沥沥地润人心肺。可巧那头花绸缝完了衣裳,挂在龙门架上,他便追着眼喊:“姑妈,我好像有些头疼,您来替我按一按头好不好?”
花绸晓得他装怪,笑着不理他。奚缎云却扭过头来,“绸袄,你去,大约是风吹着了,他小孩子,哪里吹得了风。”
“还小孩子呢?”花绸无奈迎过去,迎面嗔他一眼,落在榻上,裙上垫了软枕,使他倒下来,两个笋指就在他太阳上徐徐打着圈儿,垂眸见他眼睁得大大的举目盯着她,她又嗔,“闭上眼。”
“我不困。”奚桓两臂抱在胸膛,一眼不错地将她盯着。
屋里各自忙活着,奚缎云往榻上望一眼,仍旧低着下巴做活计,嗓子里哑沉沉地笑,“桓儿打小就粘姑妈,往后姑妈嫁了人,你也娶了奶奶,还到哪里找姑妈去?”
一句玩笑,就将奚桓的眼说得闭上了,好像瞧不见,那些一早注定的宿命就不会发生。
花绸见他面悻,把手上的力放得愈发低,缄默片刻,弯腰凑到他耳朵里笑一句,“桓儿这样子,莫不是在想媳妇儿了?”
恼得奚桓窜起来,哈一下手去挠她痒痒,“您说什么?”
“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花绸一头笑不住,一头往榻角缩着躲她,另三人望见也跟着笑。屋里莺啼新灯,乱香横流,淅沥沥的雨声被隐没在窗外。
淅零零雨声里自有丝竹争妍,谁家高墙里,两妙妓怀抱琵琶,娇音绕梁,演绎一段天宫繁乐。席间簋簠流彩,金齑玉鲙,围坐一干高官雅客。
雨渐小下去,又赶上往福建寻盐的监察史禀报完盐务,奚甯记挂着奚缎云的病,实在坐不住,起身辞行,“列位,原不该辞,不巧今日家中有事,实在不好久留,只得先辞。”
主家左佥都御史施寻芳忙起来款留,“子贤不可,这才刚议完公务,席面初开,你就急着走,岂不是嫌我招待不周?”
奚甯与之既是同科又是好友,不大好推,便借故扯了个慌,“犬子下晌犯了急症,又呕又吃不下东西,我若不回去看顾着,只怕明日泰山大人就要派人来问我的罪,万望体谅。”
那施寻芳晓得他就这么个宝贝儿子,不好强留,请过两杯,放低声音,“福建盐运司的事儿,咱们还得好好商议商议。盐运司隶书你们户部,还得禀报了钟老,再说说上呈皇上的疏本该怎么写。”
“我心里已经有了数,你们都察院先将福建盐场的官吏查一查,都是谁举荐的,哪一年的进士,彼此心里要有个底。”
“这是自然,你放心。”
嘀咕完,且放他去,一干陪席官员送至门口,丰年早已秉灯等候。
不妨马车走到一半,又下起雨来,二更归到府门外,丰年跳车下来,“老爷在车上略等,我去门房上取把伞来接您。”
“不必了。”奚甯冒雨下来,接了灯笼,“你自去,我去莲花颠先瞧过人。”
雨丝渐渐淹没他一片青峰背影,只剩一盏灯笼飘摇在翠楼琼宇间。那游燕堂前,院门紧闭,搁着门缝窥一眼,见正屋卧房窗户上还晕着一圈将开未开的烛光。
奚缎云刚吃了药,原本放了帐子预备睡,可拂理被褥时,抬眼见龙门架上挂的补子袍,蓦地响起奚甯下晌过来的情状。
打从先夫没了,她就成了无港的一叶小舠,经年漂泊在汹涌人世。
可奚甯挺拔的脊梁,暧昧的语句,以及那些不近不远的距离,恍惚令她的心找着个依靠。大约是病中的原因,她有那么一些时刻,真的就想去靠一靠。
她自嘲地笑一笑,正把个脑袋探出帐外吹灯,冷不防听见一声,“别吹灯。”
她惊雀似地眨巴着眼回头一找,门帘子下可不就是奚甯?像从她的梦里,走到她冷冷清清的现况,带着一身洇润的雨水,嘴角似乎噙着一丝尘埃落定的笑。
奚缎云忙坐起来挂帐,朝黑漆漆的窗外望一眼,什么也瞧不见,只听见雨声零落,细细密密地,侵入心脏。她盯着他走近,神色有些惶惶的不安,“这大半夜的,还下着雨,甯儿跑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屋里歇息。”
他吹灭灯笼,随手搁在圆案上,拣了根杌凳拖到床前。还是那段距离,不近不远,怕惊了她,“来拿我的补服啊,下晌不是才托妹妹缝补的,可补好了?”
即便他不想惊着她,她还是像只惊弓之鸟,匆匆掀被下床,饶到龙门架前取下衣裳摊在帐中,两只手细细地叠衣裳,口里念叨出一筐的话:
“又不是就这一身,忙什么呢?先拣别的穿了就是,何苦大半夜的来?伞也不打一把,下人也不带一个。也不是小孩子,做事情毛毛躁躁的,你在朝廷里也这么来着?也不怕人瞧着笑话,三十好几的人了,半点儿也不沉稳……”
数落这一番,却一眼也不敢看他,只盯着手上的衣裳。奚甯对坐着看她半张嘴碎喁个没完,一下觉得想笑,一下又觉得心酸。
他知道她在害怕,好像一只鸟被困得久了,就会惧怕庞大的自由。大约她孤清久了,也会本能地抗拒温暖的包裹,尤其是这温暖,好像隔着荒芜一片……
“你进来,我怎么没听见开院门的声音?”
这一问,问得奚甯神魂归体,旋即挑眉,“侄儿翻院墙进来的,你信吗?”
奚缎云真格往他身上滚一眼,“可摔着哪里没有?”
将奚甯说乐了,抖着副肩无声地笑,“你没听见声音,大约是在想什么事情。”他渐渐敛了笑意,投目盯着她,“我进来前,你在想什么?”
“没、没想什么啊。”她有些心虚,将叠好的袍子又掀开,重又叠一遍,“方才在想绸袄她爹……”
悉甯点点下巴,端直了腰,“姑父去世头一年,赶上杭州有个知府的缺,我原本向内阁举荐他去的,不想他竟一病不起,走得那样急,也等不得我去见他一面。”
他起了话头,奚缎云便放松不少,总算放过衣裳,到案上倒了盅茶与他,“他那个病,就是案牍劳形伤的身,那年春天清明发汛掩了堤,又一连下了半个月的暴雨,他没日没夜在雨里跑,跑了半个月,就一病不起,不过拖了两个月,人就没了。”
“那两个月,你怎么过的?”
蓦地一问,奚缎云捉衣裳的手渐渐松开,转望窗外黑漆漆的雨夜,“忘了,就记得成日间不是在煎药,就是在偷偷哭,既不敢叫他瞧见,也不敢叫绸袄瞧见。夜里做噩梦,梦见他没了,家也没了,吃不起饭,把绸袄卖给人家做丫头,换了几个钱,捧着钱又悔得肠子青,转头去赎绸袄,人家不让,哭得更凶了……”
奚甯听得脑袋低垂下去,宽阔的肩,被她几句胡思乱想的话击溃得抬不起来。他有那么大个家业,何以让她飘零无依?岑寂里,他兀自做了个决定。
还没说出来,奚缎云却瞪着他,倏地劝一句,“所以你雨天也该打把伞,这凉雨浸到骨头里,可不是小事情。”
奚甯转着那只白釉盅点头,细观她一瞬,“我瞧着你似乎比下晌好了些,没怎么听见咳嗽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称“您”了,从字眼儿里,私自将他们的距离拉近了一些。
“宫里的太医是好,自你下晌走后,我按着方吃了三回药,嗓子眼里也不疼了,也有了些精神。”床侧高高的银釭晕在她脸上,添了些神采奕奕。
可奚甯仍有些不放心,在屋里顾盼一圈,“总管房里配的药呢?拿来我瞧瞧。”
奚缎云往一方髹红的橱柜里翻了来,“绸袄去总管房使他们配得齐全,方子上的药府里倒是都有。”
“家里若没有,就使唤人到外头去现抓来,切不可怕麻烦人。”奚甯瞧了,仍旧包好,漫不经意地提起,“我有件事儿想同你商议。范宝珠的事情你大约也听见议论了,她打点了东西,这两日就得回范家,往后府里也没个人照管。我想着,请你与表妹出来照管一二。”
“我们?”奚缎云连连摆头,鬔发慵髻上一根细细的玉簪险些摇下来,“不好不好,我们总归不是你们家的人,叫客人管家,叫府里的人如何信服?况且还有照妆在家,叫她管不是蛮好?”
奚甯料想她要推迟,早预备下一大筐道理,“二弟与弟媳是什么样的人,你这些年也是看在眼里的。奚峦成日除了衙门就是在勾栏,十天半月不见人影,烟花场上,竟比我在朝中还忙些。弟妹嘛,有些小聪明,却当不得家。满府里只有你与表妹可靠,况且表妹眼瞧要嫁人了,叫她学着当当家,不是也好?”
“不行不行,绸袄还小,没那些本事。”
淅沥沥的雨声仿若下晌花绸在范宝珠屋里说话的声音,细细冷冷的。奚甯思来好笑,睇着奚缎云,“她行的,表妹聪慧,只是你总不让她历练。未必往后到了人家,也叫她软绵绵的任人欺负?不如现经过见过的好。”
见奚缎云还是不愿应承,奚甯长叹,“姑妈就当帮帮你侄儿,你也知道我实在是没空看顾家里的事情,你二侄儿二侄媳妇又是那样的人品,真将家交给她们,还不弄得我坑家败业?不过是算算账支些开销,没什么难事儿,别的,还叫弟妹照管就是。不叫你白忙活,日后表妹出嫁,我许在这里,陪她十里红妆,不叫单家低看她一眼。”
奚缎云忖度一番,抬眉对上他眼巴巴的模样,心里一软,“倒不图你这些,只是你要与照妆说清楚,我们不过白帮忙看看家,叫她别多心。”
“晓得。”奚甯笑着颔首,将膝上的衣料抓一抓,踞蹐着找话头,“嘶、还有个事儿要托你。桓儿大了,请上心为他外面找个丫头。要十四五岁的、读过书、好人家的出身,懂得道理才好。免得……免得桓儿耽误在她身上,无心念书。”
“这个要紧,我晓得,你只管放心。”
“哦对,府里跟着范宝珠来的人仍旧要跟回发范家去,既在外买丫头,也顺道多办些人进来。”
“好、好,我晓得,这事儿也要紧着办。”
他沉默半晌,好容易又寻着个话儿,“还有件事情要操劳你与表妹。下月封我进内阁的旨意下来,家中少不得许多人来贺,还请上心治席招待,戏酒之类问过弟妹或是外头管家,照常请来就是。”
“嗳、嗳,”奚缎云像是意识见他在没话找话,也有些鹘突起来,一颗心砰砰跳着,手没处放,便掸掸被子,“你只管放心。”
“那……”奚甯脑子连转了一百二十圈,想来想去,不是各省盐道就是各省粮道,又是夏税又秋税,满脑袋的朝廷大事,唯独再寻不出一件家中小事。
只得垂下脑袋,将膝上丁香色袍子攥出一朵喇叭花,“那我先回去了,勿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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