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九襄
原本普通的字帖,被人存放地极为精细。
那些字迹最初的娟秀清隽,从某一段时间起,慢慢过渡到有了一些豪放的风骨,很像是女子初初临摹某个人的字,笔锋满怀郑重与用心。
继续往后,她的笔锋开始自成一派,融会了自己的秀致与对方的豪迈,字迹中便可见其风骨与畅快。
这段时期,她的字帖中偶尔会有些小小的失误,笔墨在纸上划下些许稍显突兀的小尾巴,像是有人在一旁故意搅扰了她的练字。
婉婉翻阅时,在某一页的末尾处还看到了一个苍劲有力的字迹廉。
这个字大概是男人的亲笔。
秀美的字迹持续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但不知从何时起,这些字迹渐渐变得潦草,下笔虚浮无力,有时停顿许久,任由墨汁将纸张浸染出大片污迹。
婉婉的眉尖不由得微蹙起来。
继续往后翻,字帖上的笔锋开始变得锐利而尖刻,像是锋利的刀剑,执笔人似乎想要用力划破纸张的禁锢。
那些笔锋带着浓烈的恨,堪堪用以纸张承载。
最后的最后,婉婉手中的那些字已经不能称之为字,而更像是阴诡的图案、一团乱麻,只是胡乱地发泄,一道道墨色的痕迹爬满整张纸,虫子似得。
婉婉双手忍不住一颤,她隔着纸张都能感到巨大的窒息感,像是被人死死地扼住了喉咙,连呼吸都沉重起来。
为何侯府这些年都绝口不提先夫人?
堂堂靖安侯世子的生母,又怎么能是个满腔怨恨,神志失常至疯魔的女人。
第69章 ·
大理寺天牢内暗无天日,地面铺就的青石板被血污浸染久了,便发黑发乌,经年累月积攒下的血腥气堆积成山,无形地将身处其中的人压地几乎喘不过气来。
刑架上的男人已经奄奄一息,破布似得瘫软垂挂在架子上。
狱卒取来供状交于长言,他通篇看过一眼后,回身朝昏暗刑房一角的太师椅去。
“主子,都交代干净了。”
陆珏指尖敲击在扶手上的动作一顿,这才抬眸扫一眼刑架上半死不活的男人,一拂膝襕站起了身来。
“传医师吊住他的命,供状……便请韩大人过目吧。”
姓韩的站在一边跟只鹌鹑似得耷拉着脑袋,闻言连连点头应是,一壁招呼狱卒将人带回牢房,一壁忙不迭地恭送这位世子爷往出走。
昨儿个晚上戌时四刻进来,重见天日已是翌日巳时。
日光略微泛白,韩大人满背冷汗都不知出了几茬儿,跟着世子爷一道整夜没合眼,惨叫求饶声都快要把耳朵听麻木了。
玉雕似得世子爷站在日光下,周身被镀上一层浅淡的金,瞧上去翩翩然谪仙似得清冷贵胄。
偏手段狠辣无比,一晚上教贺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四肢骨肉,被一刀一刀剔了个干净,只剩下四肢白森森的染血骨架。
小拇指粗细的柳叶刀,专门为折磨人而造,一般都只用于凌迟之刑。
足可称一句菩萨面容阎罗的心。
韩大人旁观的心底发憷,见世子爷出牢房后稍许驻足,他一颗心顿时便提上了嗓子眼儿。
不过幸好,陆珏眼下并不为找谁的麻烦,只是接过随从递上的湿帕子擦干净手,又着人匍匐伺候换了一双干净的鞋。
从这儿出去便要回府,若将鞋底血污带了回去,怕是会吓到那小娇气包。
韩大人暗自松了一口气。
走出大理寺大门踏上马车,陆珏背靠着软枕闭目养神,途中路过一家糕点铺子,嗅着空气中的甜香,又教人去买了两袋新鲜糕点。
回到淳如馆正值午时。
时下天暖宜人,往常这时候婉婉多半在午睡,他提步进屋却没见人,隔间里,临月正忙着收拾婉婉的衣裙、配饰。
陆珏将人召来,问:“她去哪里了?”
临月垂首立在跟前,一时倒被问得支吾,“回爷的话,奴、奴婢不知,太太出门时没教我们跟着,只带了茂华一个人。”
婉婉去什么地方,会不带贴身婢女只带茂华,陆珏霎时间无需深想便已猜到。
夫妻之间朝朝暮暮,多少有些心有灵犀。
他周身气息一霎微妙起来,变得稍许凝滞,未曾多言,踏出门在廊下吩咐长言,冷声道:“带她回来。”
临月尚且不明所以,瞧着世子爷迈步进书房,背影都好似透着寒意,心底不由得为自家姑娘担忧起来。
小半个时辰后。
婉婉和茂华、长言一道回淳如馆,临月忙从廊下迎上去,想开口说两句却被婉婉抬手制止了。
她并没心思同忧心焦灼的临月先通个气儿,站在书房门口稍整理了下心底的万千心绪,便径直提步踏了进去。
里间长案后,陆珏背靠着宽大的椅背,人几乎整个深陷进去。
他微微低垂着脖颈,眼睫也低垂,教人看不清神情,只觉周身都萦绕着一股异常地寂静而沉默的气氛。
像是温水冷却过后结了冰,变得冷硬锋利,教人不敢靠近。
面前的长案一角扔着一支折断的狼毫,藕断丝连地躺在桌案上,墨汁溅上底下的案牍,也染脏了陆珏的右手。
“夫君……”
婉婉在桌案前一步之遥停下来,低低地唤了他一声,嗓音细细地带些孱弱柔软的渴望,试图撼动他。
但没有回应。
陆珏仍旧只是坐在那里,甚至连眼睫都不曾颤动一下,只有右手还没干的黑色墨迹顺沿着指尖流淌下来,无声滴在地板上。
婉婉喉咙间有些发涩,没再出声儿,只静静地望着他。
她知道他在生气。
气她自作主张又一次触及他的禁区,气她不懂事地非要去追根究底他的过往。
先前修补先夫人玉佩那时他想必就已经不悦了,只不过面对她时,他选择了克制和隐忍,未曾显露分毫。
而这次,婉婉大抵触及了他最不愿意示于人前的逆鳞。
自幼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了生母的满腔怨恨和疯魔无常,那样的母亲会对他说什么、做什么,婉婉想都不敢想。
他如今对生母做何感想,婉婉也不敢妄加猜度。
婉婉还记得原先听云茵无意中提起过,他幼时五岁原该被送往弘文馆读书,却因先夫人执意不许,只好作罢。
如今回过头看,那时的先夫人明明已经逐渐失常,根本无法教养一个孩子,放任侯府的嫡子继续养在先夫人身边,是不是也意味着侯爷对他的放弃。
先夫人的苛责、侯爷的缺失、寒冬落水的疏忽与怠慢……
一时间,婉婉原本无法理解的事情全都有了答案,她眼底冒出无数翻涌不停的酸楚,需要掀起长睫极力向上看才能克制忍住。
她心里犹似被人反复拿针在扎,扎透了,为他疼的千疮百孔,没一处地方是好的。
窗外的风吹动流云,遮挡住了太阳,室内倏忽黯淡下来。
婉婉在长案前站了良久,眨眨长睫,将眼里的雾气遮掩下去,这才提步绕过长案走到他的椅子旁。
她一声不吭地牵起他的手,从袖子里掏出一方手帕,开始仔仔细细擦他手上的墨汁。
但擦着擦着,眼睛里不听话地落下豆大一滴泪,温温热热地砸在陆珏的手背上,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
他的手臂僵了下,那些眼泪就像珍珠鼓点,每一下都敲击在他心上。
女孩子轻轻的抽泣声也像无形的线钻进陆珏的耳朵里,丝丝缕缕地缠绕住他,织成一张网,包裹住他满腔怒意。
柔软的武器。
陆珏内心压制不住的阴暗戾气在她面前毫无用武之地,不舍得打、不舍得骂,连句重话都不舍得对她说出口。
胸膛沉沉起伏了两个来回,静默片刻,他还是只能抬起长睫看上去,去看她湿润染红的眼尾和沾满泪痕的脸。
“哭什么?”
他嗓音淡淡的,明明还是冷的,却又有些无奈,好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起来,像在看一个不听话闯了祸的小孩儿。
婉婉的眼睛里凝着流不尽的泪,长睫一动便有水滴砸下来。
她吸了吸鼻子,连带着单薄的双肩轻轻颤动,语不成调地对他说:“我……我只是想离你更近一些……”
因为太喜欢了,满心满眼都是喜欢。
所以不光占有着他的现在,还憧憬着和他的将来,以及试图将他的过去也填补上她的足迹。
她很有些莽撞,莽撞而直白地径直朝着他的心墙里闯,教他猝不及防。
陆珏的手背都快要被她的眼泪烫伤了。
他简直无计可施,只好反手握着她软软的柔荑,将墨迹斑驳的手帕扔了,五指收拢,将她拉到腿上抱着。
陆珏抬手去擦她眼下的泪痕。
但她的眼睛向来是个源源不竭的泉眼,怎么都擦不干净,片刻就沾湿了他的手,教他莫名从心底里生出一股子抑制不住的躁动。
窗外的风吹得人也烦躁,将原本沉下去的戾气重新翻上来,在胸怀中翻腾不止,冲得人心口发疼。
束手无策有时候就能将人变得粗暴。
婉婉什么都不知道,依恋地靠过来抱住他,把脸埋进他颈窝里轻轻地抽泣,她的眼泪也像是种蛊毒,教他烦躁,也教他着迷。
衣领被泪水打湿,粘腻地贴在脖颈。
陆珏眉头不自觉的皱起来,忽而勾起她的下巴,垂首用薄唇封住她的眼睛,伸出舌尖将她眼下一滴晶莹的泪卷入了口中。
常日那么甜的小糖豆,眼泪原来也是苦涩的。
婉婉怔怔地,一时连满腔的心疼都忘了,长睫扫过他的唇瓣,呆呆地感受着他将她满脸的泪痕全都吻净。
他的动作从最初的轻柔,逐渐变得粗重而失控,放在她腰间的手掌倏忽用力收紧,掐着腰将人抱成跨坐的姿态。
直到衣衫垂落在地,裙子皱成一团堆叠盛开在他腰间,难解的心衣被强硬撕出一条口子,婉婉才终于后知后觉的从怔忡中回神过来。
此时正值天光明亮,白昼照出满室荒唐。
陆珏满腔的戾气,不似往日温柔,两人交颈相拥时,他身上沾染的浅淡的血腥气教婉婉有些害怕,于是本能地抗拒、推却。
双手抵在他胸膛,婉婉眉尖蹙起的弧度惶然无措。
她想从他腿上下来,却被牢牢禁锢住,五指的力道好似恨不得将掌中一把纤纤细腰折断,迫使她迎向他。
陆珏重重的咬她不听话的耳朵,眸中晦暗深不见底,像是教训又像是命令地告诉她:“继续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