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九襄
然后才问起她,“昨日去小院儿都看到什么了,回来哭成那样子?”
“字帖,许多的字帖。”
婉婉回头瞧他,“你看过吗?那些字帖就像是先夫人一辈子的写照,我看得很心疼,心疼她……也很心疼你。”
那间院子里的东西陆珏再熟悉不过。
他沉吟嗯了声,“她生前没有别的嗜好,唯独练字,直到后来虚弱得拿不起来笔这才作罢,字如其人,你如今看到的字便是我那时看到的她。”
婉婉在心里斟酌了很久才问,“她那时对你不好,是吗?”
“这话也只有你敢问了……”陆珏温然笑了笑,“其实幼时不懂事,并不知何为好,何为不好,还以为天底下所有的母子都是那样,冷漠、苛刻、怨怼,倒没觉得有何不妥。”
所以他后来待人也是一般地冷漠。
可婉婉觉得他一定已经很克制、尽力避免,才能教自己没有将怨怼留在骨血里,让自己变成最熟悉的那个人。
她没有搭话,静静地听他继续开口。
“她是个可怜人,世上可怜之人大抵都想要将旁人变得同自己一样可怜,她也不例外……可她又对我无比期许,拼了半条命生下我,本是为断绝侯爷将爵位传给旁人的念头。”
“可是侯爷……”
婉婉没忍心继续说下去。
事实是侯爷很早的时候就放弃过他,先夫人神思失常却执意留他在身边,他若始终无法接受名师教导,就难以担起靖安侯府的重担。
这也是为什么先前茂华说,他出生以后,侯爷还曾数次属意将爵位传给陆瑾。
婉婉眼中的夫君,永远都是胸有成竹、运筹帷幄的沉静模样,只有旁人做他棋子、任他摆布的份儿,没有他为旁人棋子的可能。
她很难想象到一个孤立无援的陆珏。
毕竟当她看到他时,他便已经是高坐云端、衣不染尘的世子爷了。
垂首默然了片刻,婉婉酸涩地喃喃低语道:“如果我早生几年,能从一开始便陪在你身边就好了,哪怕什么都不能做,能陪着你也是好的。”
陆珏闻言忽而失笑,“但那样的话,我恐怕便会如陆瑾、陆瑜一般,只是你眼中最寻常最普通的三表哥了。”
这话委婉地像是在跟她兜圈子。
婉婉还要反应片刻才品出味儿来,他这分明是在说她如众多旁人一般,爱慕的只是清贵耀目的世子爷,而并非他这个人本身。
婉婉回过神儿顿时拧眉鼓着他,执拗地说:“不对!”
不对,然后呢?
她分明从第一眼就把他放在了心里。
那时不知道他是侯府的世子,甚至她连喜欢都还不懂究竟是什么感觉,可他在她眼里就已经是与众不同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71章 ·
婉婉不好意思说出口,便拿住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上,作势地要给他证明。
“你摸摸看,我是那样肤浅的人吗?”
她不开心,陆珏手掌下能摸到她一颗小心脏扑通扑通地在跳动,四处蹦跶的小兔子似得,现在被他的话弄得有点急躁。
他忍不住笑,“如此看来倒是我肤浅了。”
婉婉却又不舍得他被人说半点不好,他自己也不行,便喃喃道没有,“当真肤浅的人不会像你活得这样累,就好比二表哥,他总是潇洒得很。”
可她是不会喜欢二表哥的,表面看起来稳重的大表哥也不会,她眼里从来就只看得到他一个人。
但婉婉越是喜欢,才会越是心疼他,想要更加多的了解他。
她兀自琢磨考虑了半会儿,才试着问出口:“那你怨过侯爷和先夫人吗?”
她指的就是他们两个人,一个都没有落下,先夫人固然很可怜,但于陆珏而言先夫人毋庸置疑也是施暴者,这才是可悲之处。
陆珏身为其子,亲眼目睹了她所有的可怜,兴许连纯粹的怨都不容易。
但陆珏对她坦然道:“说实话是有的。”
“在第一次被她带去长公主府,看到原来旁的父母子女本该亲近慈孝之后,不甘就免不得会滋生出来。”
“尤其是看到陆瑾事事能博侯爷欢心,我却做不到,也学不会他那样讨人喜欢,侯爷看向我的目光总是忧心、失望,仿佛我的骨子里也深藏了疯魔的影子,不知哪会不会也跟先夫人一样失常。”
“时日长久后,怨恨便也随之而来。”
他说这些的时候嗓音极其平静,却到底没有看着婉婉的眼睛。
与人袒露自己不那么风光耀眼、甚至困顿无助的过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特别当这个人还是一贯爱慕、崇敬他的小妻子时,就更加需要很大的勇气。
婉婉听得心里闷出一层浓重的阴霾。
她也察觉到他的骄傲,不由得伸手去握住他,软软的手指摩挲着他掌心的薄茧,一点粗糙的触感,真实而亲密,也将她的柔软力道传递给他。
她并没说话,无声地护着他的骄傲。
陆珏半垂着眼睫,收拢五指捏了捏她的手,继续道:“可后来年纪渐长,便明白过来怨恨最是无用,心思就不在此处了。”
怨恨最是无用……
婉婉思忖着问:“怨恨,只是弱者无能为力改变现状而寻求的发泄出口,一旦滋生,折磨的其实是自己,对吗?”
陆珏抬起眼睫,望着她赞许笑了笑,“对。”
她是只聪慧的小猫儿,单纯、涉世未深,很多事虽然懂得不多,却愿意动脑筋去思考,只要稍加引导,假以时日必定能长成玲珑通透的模样。
陆珏道:“先夫人的后半辈子都在怨恨中度过,她的可怜都来源于无能为力改变现状,将一切悲欢寄托在旁人身上,也就将伤人的利刃递给了对方。”
婉婉若有所思,没言语。
他继续道:“侯府的爵位争了许多年,她便拖着满腔的怨恨与不甘强撑了许多年,直到我十岁时尘埃落定,她才终于一口气散尽,第三年便油尽灯枯了。”
先夫人亡故在庆和十二年的盛春。
万物生发的时节,先夫人却枯萎了,可那或许于她而言才是解脱。
婉婉没有再继续追问,他心底里对侯爷过往的所作所为如何看法,众所周知这父子二人并不亲近。
陆珏也从始至终都没有学会陆瑾那套讨人喜欢的做派,但依旧靠自己毋庸置疑的能力赢得了所有荣耀与注目。
所以婉婉哪怕听过了那些不耀眼的过去,她也依然从心底里崇拜他。
“我的夫君底下没人能比得上,世子之位、所有的荣光,上注定便该属于你,若那时我能亲眼看着你,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必定会更加与有荣焉。”
陆珏却不舍得,那时的他处境艰难,哪里护得住娇娇柔柔的她,两个人相遇的时机是意,本就已经是最恰当的时间。
他抬手摸了摸婉婉的脸颊,“过往就算了,你只需亲眼看着我日后去往更高处的每一步便好。”
陆珏给了她进入他心房的请帖,日后任凭她可以在里面撒欢儿打滚儿,婉婉听懂了,心头咕嘟咕嘟地又开始冒泡泡,忍不住转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她仰着脸,拿鼻尖去蹭蹭他的下巴,“这些话你该早些告诉我的,一个人藏在心里那么辛苦,但变成两个人的秘密,是不是会轻松很多?”
陆珏没有办法拒绝她,温柔和可爱是她的赋,能融化任何一个愿意教她靠近的人。
婉婉靠着他的胸膛,坚实而让人无比安心。
她从没有感受过患得患失,也没有过伤心困苦,每睁开眼睛看到夫君,她感受到的就全都是开心。
连思考早膳与夫君一道用什么,对她而言都是件充满期待感的事。
但也正是这样的满足,婉婉才更加理解了先夫人的无助与痛苦。
原先不知先夫人为何对爵位的执念那样重,重到逼疯了自己,重到本末倒置忽视了自己唯一的儿子,更不知侯爷为何偏偏对唯一的嫡子也忽视至此。
但现在想来,一个女人,原本与丈夫恩爱不移、举案齐眉,成婚第二年便又传出喜讯。
这本该是件美好的事。
可一切都随着那孩子的不幸小产而化为泡影。
小产连带着拖垮了女人的身体,医师断言她这辈子都难再有孕,两人婚后定是有过一段难忘的日子,越是难忘,才越是教先夫人无奈、悲痛。
所以哪怕不愿意也还是给丈夫纳了妾。
但人心易变,若逢新人笑,必有旧人哭。
先夫人从此都只能看着妾室受宠,子嗣不断,纵然她后来又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可是曾经的夫妻感情,想必也无法因此复原如初。
陆珏能看见她低垂的长睫,便问:“又在想什么?”
婉婉摇了摇头,“夫君,我只是在想,如果没有那场意外的小产,后来会不会就不至于那般难堪?”
她分担了他过去的辛苦,就免不了会为先夫人的过往而遗憾。
陆珏知道她还小,所以很多事在她眼里都有假如,好似规避一场不幸,便能万事大吉。
可其实不是的,世上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并没有那么多的假如。
不过他的小猫儿并不需要知晓世上的诸多不如意,这一辈子都不需要,她只需要放心依靠在他的羽翼下,安安稳稳、平安喜乐地过好余生的每一就够了。
陆珏抬手捏了捏她的后颈,“又为旁人的事伤怀,如若早知你回头便要钻牛角尖,我就不说这许多了。”
婉婉忙抱着他哼唧了声,辩驳说没有,“跟你有关的事,怎么能算旁人嘛……”
他在她眼里,至关重要。
陆珏虽然听不到她没说出口的话,但他一定能猜到,所以才会忍不住轻笑,明知故问:“那我是你什么人?”
婉婉看见他眸中笑意,偏不想教他如愿逗弄。
她陡然凶狠起来,侧首过去张嘴咬了口他就近的手指,恨恨地道:“哼!你是最会欺负我的坏人!”
陆珏稍敛笑意,屈指轻轻刮了刮她软软的脸颊,“那会记我的仇吗?”
小猫儿闻言眼珠子微微滴溜了一圈儿,抿着唇好似很认真地在考虑这件事,好半会儿,才率先站在制高点同他谈起条件来。
“不记仇倒也可以……”
婉婉认真的望着他,“但夫君你要答应我,往后无论什么事都要准我陪着你,有什么话都要跟我说,不能一个人藏在心里,行吗?”
她不想做依附他而生的藤,而想成为生长在他身旁的小树苗,和他永远并肩站在一起,看他看到的美妙风景,也受他受到的风吹雨打。
哪怕本身很弱,却也想竭尽全力去回护他一点点,分担他一点点的愁绪。
婉婉很好哄,他点点头,她就很满足,勾住他的手拇指对拇指按了个契约。
她挺直了腰杆子,理直气壮地跟他说:“那从下回你沐浴开始吧……我可要陪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