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丸子炒饭
孝慈皇后生在阳春三月的好时节,草长莺飞,杂花生树,只是这样生机盎然的秀丽景致,她也只瞧了二十年。
先朝的皇后未必有她这样的待遇,每一年的祭祀都十分看重,或许是张庶人执意如此,以至于习惯成自然,大家都知道每年孝慈皇后的两次忌辰十分隆重,但却忘记了为什么。
萧明辰作为帝后唯一的嫡子,为母亲执礼是为人子应尽之责,因此避无可避,哪怕圣上对孝慈皇后的情分略有些淡薄了,但身侧有一个肖似先皇后、又时常肯为废太子说好话的钟婕妤在,最终还是暂且免了废太子的禁足,叫他出来。
往年圣上会与太子拜谒太庙,嫔妃与皇子们只在立政殿祭拜,但是今年稍微有一点尴尬,太子被废,已经不配作为储君往太庙去了。
圣上前一夜宿在了锦乐宫,见郑玉磬夜间醒来几次后,白日起身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取笑了她一番。
“音音当真是自讨苦吃,你去拜了便回来,不许累到自己和孩子。”圣上俯身在她面上捏了一下,“朕要做的事情比音音多上许多,也不顺路,否则等一等你正好相宜。”
郑玉磬吩咐人拿了圣上的衣冠过来,亲自为圣上系了绶带与白玉环,从来没有嫔妃坐着服侍圣上穿衣,但她便这样做了,圣上也不见说什么,反而含了淡淡笑意,也不舍得起驾往外面去。
她如今该是将将有孕七月,动作难免迟缓些,为夫君整理衣物的简单之事也极尽仔细,依依不舍。
圣上瞧她辛苦,正想笑话她养尊处优,作为嫔妃却不知道该如何伺候君主,后来忽然想起她在秦家时与秦君宜同房而眠,身边又无许多丫鬟可供使唤,事事亲力亲为,必然比如今娴熟许多,便不再开口了。
“圣人忙完之后,我有东西送您。”郑玉磬略羞红了脸,她趁着内侍们没注意的时候,起身依偎在了圣上怀中,在他唇齿间留下独属于自己的痕迹,“也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显德实际上是瞧见了,孝慈皇后的生忌,贵妃却在献媚邀宠,他作为天子近侍,不是不能理解贵妃作为女子在这种特殊日子的刻意赌气炫耀,好在圣上也没说些什么,他们就当没瞧见也很好。
“这怕是不成,朕去了立政殿之后,要回紫宸殿独宿一夜。”圣上不是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可是又有些不忍心拒绝她的撒娇:“不过音音送朕什么朕都喜欢,朕明日一早便陪着你用早膳,到时候给朕也是一样。”
宁越等着圣上与贵妃调情过后起驾,才将贵妃所要穿戴的礼服拿来。
她本来就是明艳的女子,用脂粉稍微遮盖涂抹一番,依旧十分动人,“今日的药倒了没有?”
“已经都按照岑太医的吩咐处置了,”宁越低声答了,面色略有不忍,“那些催产的药掺在汤里,分次服用虽说不易叫人察觉,可是娘娘的身子还受得住么?”
这几日锦乐宫的熏香已经不再是艾草了,岑太医用了些催妇人生产的香料与药材,但是份量上极为斟酌,这几日已经不止是会有抽痛,还伴随着一次比一次强烈的宫缩。
他对医术还称不上精通,只能在圣上不来的夜里替她用按摩疏解,贵妃的身子一日比一日沉重,这也就意味着胎儿一日比一日更能汲取母体的养分,早些落地也是好事。
“受不受得住,全看这孩子的命数造化,”郑玉磬将他那张精致的假面庞瞧了瞧,即便是对上宁越,她也没有将腹中孩子的事情和盘托出,只是强撑着笑道:“天下妇人生孩子都是一般凶险,难道偏我这般命途多舛?”
她活着便能继续抚养她同夫君的孩子长成,若是死了,也能死得痛快些,这样便也不用成日惺惺作态,倒也一了百了。
“只可惜还没有瞧过你如今的真容,”郑玉磬将手搭在枕珠的手臂上,她怅然道:“说到底,我原也有几分对不住你,若是有来日,也叫我看一看。”
尽管宁越从没说过一分一毫她的不是,但他被萧明稷折磨,除了连坐之罪,想来她也是其中关键。
宁越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虽有千言,但也只化作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好。”
……
孝慈皇后的生忌礼仪繁琐,不过她的儿子都已经不是储君了,外加贵妃实在是耐不住这样细致的步骤,今年在圣上的默许下已经削减了许多。
王惠妃有时候觉得郑玉磬是不是因为废太子萧明辰杀了秦家之人,故意这般恶心人的,虽说圣上宿在锦乐宫那里同不近女色没什么差别,可往年都起码会焚香沐浴,斋戒一日的。
不过相比去年圣上都没有出席,今年因为贵妃而削减礼仪,似乎也没那么难理解。
郑玉磬站在嫔妃之首,远远瞧着皇长子、皇长子妃,萧明稷以及五皇子萧明辉等人鱼贯而入,不觉攥紧了手。
这些天潢贵胄之中,有人杀了她丈夫的族人,也有人如同梦魇一般,叫她避之不及,偏偏又纠缠不休。
至于剩下的那些,对她鄙夷有之,忌惮有之,怕是一丝敬重也没有。
萧明辰见到已经做了贵妃的郑玉磬,稍微愣了愣,她的天姿国色,便是自己也曾经为之动心,更曾为圣上的所作所为而恼怒,然而却也没有到了会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地步。
只是那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自己的正妃又献了美人和她分宠,两人之间除了怨恨再无其他,硬着头皮快步进殿,竟是如芒在背。
废太子这样的人在圣上心中究竟是何等地位还是两说,寻常嫔妃根本不愿意多同他说一句话,自然也不会主动为郑玉磬出头,挑他礼数上的毛病。
废太子妃赵婉晴虽说有心行礼,但女子从夫,她心底只是暗暗骂了一句太子的不识时务,圣上明日知道还不晓得如何想他们夫妻二人,也匆匆跟随入殿了。
然而当萧明稷路过贵妃身侧的时候,他却俯下|身来,拾起了郑玉磬沉思时无意间落在地上的丝帕。
她已经不爱用桃花了,上面的帕子绣了贵妃才能用的纹饰,还画了比翼连理的蝴蝶,振翅欲飞。
“儿臣请郑母妃安。”
那声音恭敬得恰到好处,然而四目相接,他那借助视角所不被外人窥见的侵略性,赤|裸|裸地映入她的眼帘。
郑玉磬接过了那方丝帕,无论心中如何作想,面上却还维系了作为一个长辈的得体笑意:“本宫安,三殿下有心了。”
第35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两人目光对视, 郑玉磬坦坦荡荡,最终还是萧明稷先挪开了眼。
萧明稷向贵妃行礼后,他身后的萧明辉与皇子妃以及众多皇嗣也就不能装作瞧不见,也向贵妃行礼问安。
王惠妃不意这个示好的机会先叫萧明稷占了去, 她等后面几位年岁小些的皇子公主行礼完毕, 同郑玉磬说道:“贵妃娘娘近些日子还没有时间召见过新妹妹们, 正好您难得贵步移尊, 妾命她们过来见一见您。”
圣上册封的新嫔妃,便是王惠妃不说, 郑玉磬在自己宫中待着也知道个差不多,她本来就不愿意多劳累,叫这些年岁同自己相仿的女子听自己教训, 但听了惠妃这话却有些面色不善。
“惠妃这话说的便有些差了,”郑玉磬略有些不悦之色,望着闻声而来的几位低位嫔妃,“难道孝慈皇后又或是张庶人掌权时,嫔妃们受封,也是要先要人召见才肯来拜见尊者吗?”
“还是只有惠妃与丽妃妹妹掌权的时候,才有这条规矩?”
“妾哪里敢有这种想法?”王惠妃没有料到郑玉磬会忽然发难, “娘娘这些时日一直在静养,圣人都不许妾等打扰……”
“圣人不许打扰是圣人的御旨,”郑玉磬言语中带有冷意, 稍显凌厉地扫了一眼下面站着的嫔妃:“你们自己来不来, 是你们自己的心意。”
“便算是站在锦乐宫外叩个头, 比枝头喜鹊叫的欢闹声还轻些,我没那么娇贵,你们也没那么难, 只不过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一桩罢了。”郑玉磬忽而一笑,叫惠妃有些发颤,“惠妃妹妹,你说是不是?”
从来温柔老实的人忽然挑起人的错处,王惠妃也稍有些措手不及,宫权现下都在她的手中,新嫔妃们审时度势,又是惠妃与丽妃亲手调|教,自然不会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想着去抱一个身子孱弱却无实权,甚至还占了圣上恩宠的贵妃大腿。
便是有这种想法的嫔妃,也得等圣上允许她们去打扰贵妃了,才名正言顺些。
“没听见贵妃说些什么吗?”吴丽妃在一旁见着,忙斥责了一声,叫人过来见礼:“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新一届选出来的姑娘大多数没见过这位倍受圣上宠爱的贵妃,只听说她是个不问世事的主儿,比她们进宫也只是略早一些,但是圣上却十分钟情,没想到她平日不言不语,会在这种拜见先后的档口给人难堪。
果然是咬人的狗不爱叫。
圣上在采选新嫔妃上也算十分克制,有郑玉磬在侧,天子遴选的标准自然高了许多,这一批里只选了三个,其余的或充为宫人,又或者是放回母家。
只是这几位千娇百媚的嫔妃盈盈下拜,姿态恭谦,却并未获得贵妃的喜欢。
郑玉磬瞧见了她们几个的容貌,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发笑,她自矜容色,不难瞧出这几位才人宝林生得都有几分肖似自己的地方,只是肖似的各有差别,并不完全相似。
她人尚且活着,比起画像里的孝慈皇后瞧见这一堆女子,自然也有不同的心境与滋味。
不过皇帝选这些姑娘却也并非是因为喜欢她的缘故,无非是单纯好这一口,不过是她先来而已。
“妹妹们当真会选,都替我省了好几面铜镜。”
她不同于不能言语的孝慈皇后,说起话来更直截了当些……因此也更不留情面。
郑玉磬颔首称赞,眼神扫过地上跪着的众人,却没有叫这几位女子起身的意思,钟妍亦在其中,这些都是她承欢殿的人,她总觉得贵妃似乎是刻意针对她一般,因此跪的愈发挺直。
“钟婕妤起身罢,我怕先皇后瞧见你们几个眼晕,就叫人留在殿外好了,”郑玉磬笑着道:“只要诚心,跪在哪里也是一样,外面的天转暖了,立政殿的青石砖应该也不会冻到几位妹妹。”
春日和煦是一回事,但贵妃刻意叫她们在人前丢脸又是另外一回事,她们身为嫔妃,跪在外面叫宫人瞧来瞧去,那种因为窥见贵人狼狈而快意的眼神比寒风还要刺骨。
“娘娘!”
新进宫的孙美人见贵妃独独唤了钟婕妤起身,颇有些不服气,她在这几个新晋女子中容貌最为艳丽,位份升迁也最快,但偏偏平日钟婕妤最不喜欢的就是她,与另外两位才人宝林邀宠,对她却多番暗中挤兑。
她也知道,自己若再进一步就是婕妤,可在承欢殿里与钟妍分庭抗礼,在圣上还留恋她们新鲜的时候自然不肯相让。
她知道贵妃大概也不会喜爱这个半路杀出来的钟婕妤,膝行向前,低声禀道,“娘娘所说极是,不过若说肖似,妾等庸姿,自然不及贵妃万分之一,还是钟婕妤更似先皇后些,连圣人都称赞过的。”
钟妍刚从地上起身,听见孙美人这样说,面上顿生难堪,她当然知道皇帝为什么宠爱于她,但是平日里也只有圣上在酒酣时会错唤孝慈皇后的闺名,偶尔的称赞也会说一句确实相像。
但是对待剩下的几位嫔妃,圣上便从来不会叫错贵妃的小字。
说到底无非这些女子都是花鸟使们随意从各地选拔上来的,圣上对贵妃又是疼惜惯了的,待这些女子也稍微好些,只有她是东宫刻意奉上讨圣人欢心的玩意儿,圣上喜欢她模仿出来的样子,可是又鄙夷她的处处模仿。
皇帝对东宫的不屑悉数发泄到她身上倒也没什么要紧,圣上越不喜欢皇长子,三殿下才越有机会,但这些言论承欢殿里的嫔妃宫人没少听过,但是从孙美人口中说出来,多少还是有些叫人难堪。
果然,贵妃才稍微有些好转的面色便有些变了,她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审视,回望几个宫中资历老些的嫔妃,见众人低头,也不必另外寻找答案。
王惠妃低头不言,实际上却在瞧贵妃神色,到底也不过是刚入宫没多久的小姑娘,忽然得知一个旁人都明明白白清楚、唯独自己不晓得的秘密,呼吸略微有些起伏,连那故作平静的语调里都有些不加掩饰的敌意。
贵妃能得圣上宠爱,自然也不是一个蠢笨的,电光火石之间,那些早在心头种下疑惑的前因后果自然能想明白。
若这位郑贵妃能有这份机敏,也就不枉费她这些日子往锦乐宫里吹的风了。
枕珠感受到贵妃骤然用力的手,连忙将贵妃扶得更稳当些,她知道贵妃如今有几分做戏的意味,但那轻蹙的眉头与隐现青筋的鬓角却并非全然作伪,那药已经服用了几日,只差最后一点引子了。
“果真如此吗?”
贵妃轻声一笑,叫吴丽妃想起来当年张贵妃在时对待那些在孝慈皇后生忌时不敬的嫔妃,不过如今贵妃并不是为了孝慈,而是为了她自己的痛快和脸面。
“那就烦请钟婕妤在外面跪着为皇后祈福好了,原本就是大皇子送上来的人,想必早早就拜见过孝慈皇后慈容,不必巴巴赶到这个时候一起进来惹人厌烦。”
郑玉磬瞥了她几眼,轻飘飘道,“好在是圣上亲赐封身的女子,叫你跪着,倒也不怕跪出一个身孕来。”
圣上赐了绝育药物之事并未刻意瞒人,但是钟妍近来得宠,因此也无人敢说。
钟妍的隐痛都被贵妃戳破,她恼怒不堪,但是却又无力反驳,刚刚直起来的膝盖一打弯,重新又跪了下去。
主子都跪了,她身边的川绿自然也得跟着一道陪着,后宫中的宫妃浩浩荡荡地随着贵妃往里面去,将宫道显得格外宽阔,独留下她们主仆几人。
“娘子,贵妃未免也太不讲道理了些,”川绿见钟妍难堪,心里亦是忿忿不平,望着郑玉磬的背影低声恨道,“那位到底是喜欢她什么,就凭生得这样一张好脸吗?”
她话里的那人即便叫人听见了却也只以为是钟情贵妃的圣上,并不会联想到旁人。
钟妍只从溧阳长公主口中知道郑贵妃同三殿下有私,却不知道这一分私情从何而起,又到了哪一步,闻言面有不悦:“你混说什么呢,她有什么要紧?”
祸从口出,连累了三殿下才是最不值得的。
她知道几位高位嫔妃瞧不起自己,也不愿意贵妃为圣上生下孩子,孙美人不是三殿下精心挑选的女孩子,但或许无心插柳柳成荫,反倒比那两位更像些,她素日便冷了些,不怎么在圣上面前举荐她。
没想到这个女子会是选在了这个时机同贵妃献媚求饶,虽说贵妃进殿见过孝慈皇后画像自然也会起疑,可是她这般在祭礼前挑明,贵妃受尽娇宠,不恃宠生骄,借机打压人才怪。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川绿不无担忧道:“这春日虽暖,可风犹料峭,难道娘子便一直在这里跪着,叫人看去?”
这祭礼的礼服不轻,距离结束还有一两个时辰,跪久了难免会有汗意,春风乍暖还寒,万一把钟婕妤吹病了、跪病了,那就糟糕了。
“贵妃怕是对圣上有几分痴心妄想,因此才会瞧着我这张脸有些不痛快,”钟妍淡淡道:“她这样以公谋私,口口声声是怕孝慈皇后地下不安,实际上却是打了圣上的脸。”
圣上在乎孝慈皇后的颜面不假,但是更在乎的却是天子自己的颜面,宠幸她的是圣上,贵妃岂不是否定了圣上待孝慈皇后的深情?
“她是贵妃,要我跪着又能怎样?”钟妍叹了一口气,声音略大了些,叫做事的宫人也能听得一清二楚,“跪就跪着好了,娘娘瞧见旁人得宠心里不痛快,我们这些做奴妾的能叫贵妃舒心些,想来也是为圣人分忧了。”
在三殿下身边的那些日子,她所见所闻、所受到的训练比宫中受的这一点气可残酷得多,只是因为偶尔能瞧见一回殿下的容貌,听听他温言抚慰这些为他做事的手下,便不觉得那样难熬。
在宫中生活优渥久了,还不至于那般娇弱,跪一跪就跪死了。
大殿之中,已经祭拜过母亲的废太子与废太子妃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废太子对一枚被废太子妃选中的棋子并无感情,然而打狗看主人,他方才未同郑贵妃行礼问安,贵妃不敢拿他出气,便寻钟妍的不痛快,这便是在打东宫的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