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丸子炒饭
萧明稷见道观中的道童提了两盏明灯急急忙忙地跑过来迎人,抬手接了一片雪花,“若是不能为我所用,将来再杀也不迟。”
第4章 你也是朕的掌中珠玉,容不……
圣上虽然留恋道观这片世外桃源,不过也不能长住在这里,纵情一夜又要赶回太极宫中。
他晨起让人服侍穿衣的时候见郑玉磬睡意犹存还要挣扎起身,不由得轻笑出声,俯身按住了郑玉磬欲撩开床帐的手,不轻不重地在她面颊上咬了一记,惹来怀中美人一声轻呼。
“圣上,还有旁人在呢!”郑玉磬侧过头去躲避,伸手推拒圣上,却被男子捉住了手腕轻轻亲吻,这种过分的亲热叫她不舒服:“总管他们都瞧着呢,您也不避着些人。”
郑玉磬的话一出口,服侍圣上的显德等人连忙低下了头,他们算不得男子,夜里圣上寻嫔妃伺候要沐浴的时候也是这些内侍来张罗,身子看光了也没什么,但是郑夫人介意,那他们就得懂得避嫌。
“不过是伺候朕与你的宫人,奴婢的面前,音音也要害羞?”
圣上漫不经心地捏了捏她柔软的面颊,手感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好些,他春秋鼎盛,是手握生杀予夺之权的天子,即便是这种脉脉温情的时刻,也有叫人胆怯的威严:“你该习惯叫人这么伺候,宫里与民间不同,否则等你入宫,这种害羞的性子怎么镇得住宫人?”
宫里的奴婢向来欺软怕硬,拜高踩低,郑玉磬在出身上尴尬,本身气势就弱些。虽说她有自己的宠爱,奴婢们得讨好她,但她若是压不住这些人,主子反而要被奴婢欺瞒利用。
“是,妾记住了,”郑玉磬低头应答,作势要起身,“妾服侍圣上穿衣。”
“眼睛都要睁不开,朕也怕你系错了带子,靴子都分错了左右。”
圣上难得享受到怀中美人的殷勤,虽说这本来就是宫妃应当做的事情,然而他却还是叫郑玉磬躺下了:“你怀着身子想睡就多睡会儿罢,朕也不差你的服侍,等到来日,还怕没有伺候穿戴的机会吗?”
他看着帐中起伏有致的曲线,随口笑道:“当日你参加选秀多亏没中,否则这样贪睡,事事都反过来要朕操心,管教你规矩的嬷嬷不知道要白多少头发。”
郑玉磬“啊”了一声,翻身向里,闷声道:“妾在宫里的时候也被人夸过规矩好的,还不是圣上……太厉害了些。”
身旁服侍她的抱琴和枕珠已经习惯了在夫人同圣上争执的时候跪来跪去,这又是在圣上心情好,肯与郑夫人调情的时候,想来也不会同夫人计较。
“朕要走了,你不必起身,”圣上示意侍女们起身,忽然想起来她还不知晓秦君宜的事情,心中微动,叹了一口气,“自己还是个天真的孩子,也不知道能把朕的皇子养成什么样子。”
他不这样说还好,可是话一说出口,反倒叫帐中原本安稳躺着的女子径直坐了起来,把人唬了一跳。
“圣上是嫌我,不想叫我把这个孩子养在身边么?”郑玉磬的面色略有些叫人心疼的苍白,她略有些凄惶,声气也弱了下去:“我知道宫中素来有高位嫔妃抱养孩子的规矩,可这是我与圣上的骨血,我……”
她“我”了半天也不见说出个所以然来,反倒惹圣上发笑:“好了好了,朕知道你舍不得,就是将来朕接你入宫,只许你养,不会有谁敢从音音身边抢走孩子。”
郑玉磬倒不像是别的女子那样关心自己入宫后的位份,只是略有些舍不得地瞥了圣上一眼,低声道:“您走罢,我坐在这里望您。”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也会好好养着圣上的孩子,圣上送来的东西妾都会吃,不叫皇嗣在我腹中受委屈。”
圣上觉得好气又好笑,“吃不下就不要吃,那些是朕为了你高兴才送过来的,又不是为着折磨你,孩子再怎么要紧,难道还能比得过你吗?”
子凭母贵,这话在圣上赐死了几个母妃失宠的皇子前提下确实存着几分真意,郑玉磬破涕为笑,却又有些失落,“圣上说笑了,妾一介贱躯,圣上的皇子公主是天潢贵胄,哪能相提并论?”
有时候男人的心思也是极其矛盾的,圣上当日赐婚时看中她,除了姝色无双之外,固然还有美人已经做了他人|妻的求不得与征服欲,可是真正弄到手之后,却又觉得她肯真心顺从比那样冷着脸躺在榻上任人宰割更叫人通体舒畅。
“朕过些日子再来瞧你。”圣上站起身,步子却不动,手掌摩挲着郑玉磬的面庞,显德会意,服侍的人鱼贯而出,将内室留给了圣上与郑夫人。
“音音,”圣上见她柔顺地将脸颊放入自己手掌中,一缕青丝垂下,显得人十分清瘦,脆弱易折,不免叹了一口气:“朕不在意的。”
她似乎还要说出些什么自轻自贱的话来,却被圣上那一句风轻云淡的话堵在了唇边。
“皇子也好,公主也罢,都比不上音音,”圣上的手中一片柔软,心中未必不是如此,哪怕再铁石心肠的人,此时此刻大抵也不会冷硬得起来:“你也是朕的掌中珠玉,容不得半点轻慢。”
“不要总说些叫朕不高兴的话,”圣上俯身想要与美人唇齿相近,却又想起来今日要议的事情,最终只是落到了她光洁的额头上,与她玩笑道:“否则早朝偶尔停一日也不甚打紧。”
……
圣上日理万机,就算是心里惦记着郑玉磬,但皇城与道观的距离终究不短,一月之中只能来六七回。
他这次一走,郑玉磬知道圣上这几日都不会再来,反倒是轻松了许多,半点睡意也无,素颜披发,坐在窗前的绣墩上,闲看晨光初熹,听着远处道士们的唱诵声,眼中偶尔垂下泪来。
只是落在旁人的眼里,倒像是她舍不得圣上一般,远远眺望圣驾离去的方向。
抱琴是圣上赐下来服侍的宫人,不似枕珠是从小跟着郑玉磬的,她端了盥洗之物进来的时候见到郑玉磬有一搭无一搭地以五指梳发,不由得心下微微叹息,请她洗漱。
“外面是新住进来什么人了么,”郑玉磬拿温热的巾帕用力地擦拭自己的双手与脸颊,神色平静,隐隐透着疲倦:“昨天夜里似乎听见一些声响,搅得人睡也睡不安稳。”
或许是不愿意搅了这样好的清晨,圣上并未告诉她夫君的死讯,但是道观里进了好些人,郑玉磬也不能装作一无所知。
“夫人说的是三殿下,”抱琴见郑玉磬面上并无悲戚神色,知道她只不过是被走动声吵醒,遂放下心笑了笑,与她解释道:“圣上命他出外公干,回京时来道观中借宿一晚罢了。”
“圣上都已经动身回宫了,难不成这位三殿下还没走么?”郑玉磬望了望窗外,“皇子这个时辰还不起身,倒是罕见。”
圣上与三殿下关系冷淡,这在宫中是人人都知晓的,抱琴莞尔一笑,让侍女收了夫人方才用过的东西,准备拿早膳过来。
“道观里有地龙的屋子原也不多,听说是炭烧得有些不合适,炭气重了些,三殿下昨夜便着了病,圣上只吩咐让殿下身边人请太医过去瞧一瞧,不是什么要紧事,便没有说与夫人听。”
溧阳长公主就算是迎合圣上,对这个侄子疏忽一些,也断然不会轻慢到这种程度,既然事情出在她的道观,静养几日也是应该。
“倒是可惜了,”郑玉磬饮了侍女送来的安胎药,苦得叫她皱起了眉头:“虽说三殿下是知道我住在此处的,但男女大防,不得不避,这几日便少出去些。”
萧明稷足不出户地在道观中养了数日的病,或许是忌惮此处也有圣上的人,他身边的人也不见有哪个敢叨扰这间小院。
溧阳长公主这些时日一直在辟谷清心,但知道圣上对待郑玉磬的态度,哪怕没有过来,也是日日派人来过问她的饮食,直到三皇子一行从道观离去,方才重新邀请郑玉磬出来赏梅烹茶,游园听曲。
这座道观是先帝为自己的女儿修建的,花园亭台,比一般的公主府邸都要奢华,根据旧日的规矩,公主出家遁世之后是舍弃了自己所有的财产,不过依旧可以领取两千石俸禄,一半米粮,一半兑换成钱钞。
有了这些俸禄,溧阳长公主依旧可以过得惬意非常,甚至因为远离长安的清净之地,更不必担心言官的口诛笔伐,近似是一个独立的小王国,她想养男|宠、养乐师,圣上都不会管她。
赏梅的亭子早就拢好了炭火,布置得精致非常,清秀的女冠站在桌前烹茶调香,远处似乎有笛箫合奏的乐音穿过假山,丝丝缕缕地传入人耳。
雕花镂空的窗子半开,溧阳长公主折了一枝凌寒独开的梅花插瓶,坐在罗汉榻上执了一卷道经在看,面上一派柔和恬静,她今日换下了道袍,只穿了一身素净些的衣裳,与后面金银材质的帝女花屏风倒有些不大相符。
榻中间的小几上干干净净,除了一条女子用过的锦帕,还有一串雕刻精细的佛珠,只是看不出来是什么材质所作。
圣上送来的名贵器物远比长公主自用的更精细昂贵,郑玉磬对那些金玉器件素来也不在意,然而几乎是甫一踏入这间宽阔温暖的亭子,她的目光便落在了那方绣帕上。
“我听三殿下说起,这方绣帕是夫人亲手绣给秦县尉的,现在看来,大抵你还记得。”
锦帕上绣着一枝灼灼桃花,而上面用丝线所绣的“金作屋,玉为笼”,正是那首传唱京中许久的情词。
君命不可违,这一首《鹧鸪天》,成就了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也断了她与那个人的私情,惹出无穷无尽的祸来。
溧阳长公主面上含着矜持且温和的笑意,教她坐在自己的身边,语气里听不出来什么难过:“本来皇兄怕伤及夫人腹中皇嗣,是不欲告诉你的,但是我却以为如此好事无人庆贺,实在是有些不妥。”
郑玉磬侧过头去瞧窗外的红梅,不叫溧阳长公主看见自己面上的僵硬,她也不过才十六岁,哪怕是早就有所准备,却也无法掩饰看见绣品的那一刻激荡的心绪。
她暗自深吸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些恰到好处的疑惑:“不知道殿下所言,何喜之有?”
第5章 送给她的东西,自然要是最……
“升官发财死丈夫,这难道还不算是俗世中的喜事么?”
溧阳长公主笑着递给她一盏梅花雪茶,“秦县尉已然留下遗物投河自尽,贫道这厢倒要恭喜娘子,否极泰来,依皇兄对夫人的宠爱,一个九嫔的位份是少不了的。”
她将桌上的佛珠与丝帕往前推了推,“三皇子离开之前叫我将这些转托与你,说是给夫人留个念想也好。”
郑玉磬的神情僵硬了片刻,她抬手掩饰道:“妾是二嫁之妇,圣上偶尔能驾幸道观已然是万千之幸,哪里能入宫同嫔妃们一起侍奉圣上?”
她笑得有些勉强:“圣上也有五日未到这里来了。”
宫中多少女子一辈子也见不到天颜,不过有偏爱的总是格外娇气些,五日不见就当圣上是不在意她了,溧阳长公主想起圣上为郑玉磬做过的事情,不由得微微叹息。
圣上宠爱了明徽公主许多年,只不过是愤怒之下说了一句“六宫多少冰清玉洁的女子,娼||淫||贱辈,焉能侍奉天子”,便被勒令禁足,而后与她的母妃一同饮毒酒而亡,口含糟糠下葬。
尽管赐死嫔妃与公主是因为张贵妃给废太子通风报信,宫变之时里应外合,可实际上皇帝对待自己的儿子固然严苛,对这些威胁不到皇位的女儿们倒还不错,若是没有郑夫人羞愤绝食,圣上至多是将公主废为庶人,还不会做得这般决绝。
盛宠如斯,如何不叫人害怕?
“无妨,既然秦氏一族都已经亡故,秦郑氏自然也不存于世了,”溧阳长公主轻笑道:“多亏秦县尉官做得不大,并没多少人见过夫人的真面目,天下同名同姓之人何其之多,圣上要纳一个郑氏嫔妃,又有谁敢置喙?”
郑玉磬想过圣上或者溧阳长公主会如何虚情假意地唏嘘一声,安慰宽解她看开一些,却没有想到落在溧阳长公主眼中,竟然会是值得庆贺的一件事。
她瞧着溧阳长公主神色并无阴阳怪气的意思,哪怕心中酸涩愤恨,但也不过是将那条帕子拿在了手中细看,低笑了一声,“殿下不愧是丧过好几位驸马的人,妾受教了。”
他们夫妻二人琴瑟和谐还未及半年,秦君宜忽然就被调离了京城,还不许家眷跟随,虽说皇命难违,但她也与枕珠一起乘车送郎君出了城门。
秦君宜不同于死读书的老学究,夫妻两人的想法都有些不切实际的浪漫,她熬油点灯地绣了一条帕子,婆母见到都要摇头,说她是深宫中出来的,还不大会如何做妻子,明明该做一身冬衣才更实用些。
但她的丈夫却喜欢得很,一直贴身收着,说比御寒的衣物更暖和千百倍。
因为那是她送的,所以他才会珍而重之地一直贴身收藏,至死方取下,然而却被那个人用来断了她最后一点期盼与念想。
临别前她送了这条手帕为念,是盼望郎君在外地不要寻花问柳,记着家中还有一位明媒正娶的妻子在,没成想一直等到这方丝绢被人当做遗物带回来,夫妻二人谁也没能踏入长安城一步。
溧阳长公主前后有过三任丈夫,第一任是开国功臣之后,出身太原王氏,触怒先帝被赐死,第二任是原镇国将军,出身清河崔氏,宫变被杀,第三任是今上御极之后赐婚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辅重臣,因病逝世。
这三位一个比一个出身显赫、地位尊崇,都是寻常女子高攀不上的显贵,溧阳长公主闻言也不觉得被冒犯,反而随口笑道:“你能想得开便是再好不过,要我说来也是他不自量力,与你无关,曾经便有人为你相过面,他却还不肯信,如今可见是天意。”
除了时常能见到男子的歌妓舞女,一个闺阁里的小女子若要名动一方,除了绝色美貌,自然还需要有些传奇的故事,若不是溧阳长公主提起来,郑玉磬都快忘记做女儿时的那些事情了。
“相士们说我命硬克夫,所以有好些达官显贵才来求娶我,”郑玉磬想了想,一双含情多愁的眉目瞧向帝女花的屏风,“结果还真的克死了三个,反倒叫我的身价贵重了好些。”
她寄人篱下,家里人对她的约束并不严格,到了该许人的年纪舅父也托媒人为她寻了好些人家,精挑细选。
她本来是不愿意的,想着出家为女冠混过去,然而后来克死的男子越多,反而在家乡处的名声大起来了,求娶的人身份比一个尊贵,到最后竟然轮不到她们家来选择了。
或许是她的错觉,这室内燃着的雪中春信里,还似乎掺了些许清新冷冽的蓬莱香,随即摇摇头自己否定了,自从那首情词名动京师后,那人便不再使用这味她调制的香料了。
溧阳长公主见她举止,颔首笑道:“夫人是想起什么了?”
“时过境迁,是我记错了,”郑玉磬饮了一口茶,润了润自己因为心绪浮动而变哑的声音,勉强一笑:“或许该是三个半,有一个我还没有同他定亲,便给他惹来一桩祸事,好在花鸟使将我选了进来,倒也没伤他的性命。”
“不过我现在想想,”她顿了片刻,失笑道:“反不如定了亲才好。”
萧明稷若是那个时候便死了,圣上赐婚之后,或许便不会有那么多的事情,在正厅的时候,也不会一点生机都不给她的丈夫留,非要置其于死地。
溧阳长公主掩口而笑,她不知道那个逃过一劫的倒霉鬼是谁,笑够了才道:“所以说夫人的命格只有九五至尊才能压制得住,好事多磨,兜兜转转,夫人还是进了这金玉屋笼,做了圣上的女人。”
圣上并非不知道相士说她命格克夫,只是不太在意,反而觉得是那些贵族男子自诩高贵,实则命太轻贱,压不住她的福气。
不过美人既然被圣上看中,她那三个死去的前未婚夫就算是不死,往后的仕途或许也要艰难些。
郑玉磬对这份“天赐姻缘”并不觉得感激涕零,可是在旁人瞧来,她如今住的是金屋玉栋,吃的是山珍海味,什么事都有人伺候,陪伴的还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自然是比从前舒心百倍。
“殿下说得是,好事多磨,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如今已经有了圣上的骨肉,往后荣华自然不愁,从前的事情也该放下了。”
郑玉磬漫不经心地将那帕子反复看了两三回,随手便丢进踏脚处用来烤火的炭盆,白粉色的绣帕在周遭侍女的惊呼声中被骤然升起的火焰吞噬成一团黑灰,精致的桃花花瓣顷刻间荡然无存。
“黄泉不复相见的人,他的东西我留着也没什么用处。”
郑玉磬绣这些纹饰的时候也花了足有四五个晚上,然而干脆利落地毁掉,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今日出来得也太久,妾身上有些犯懒,便不叨扰殿下清修了。”
溧阳长公主原本就和圣上亲密,说是圣上不许人告诉她,可是谁又能说得准不是圣上吩咐来试探她的呢?
她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必定得舍弃一些东西,一件死物,自然不会有她腹中的孩子更重要。
若是她的郎君泉下有知,想来也不会责怪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