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丸子炒饭
她因为家学深厚, 马上功夫不弱, 同郑玉磬这种娇滴滴的嫔妃也玩不到一处去, 催马转着郑玉磬周遭看了一圈,称赞道:“皇嫂当真厉害,不出半个时辰便学会了, 那我也能放心叫钟婕妤陪着您了。”
郑玉磬此刻心乱如麻,但是也巴不得她走,笑了笑道:“殿下只管自便,我同婕妤绕着外面骑几圈就够了。”
圣上派来的御林军到底是男子,不方便和嫔妃们离得太近,都在外面围守着,而内侍宫人见两位也只敢远远跟着,见贵妃和婕妤的马逐渐加速,后来便是跟也跟不住,所幸钟婕妤也是会马的,两个女子,大抵也不会跑到哪里去。
钟妍事先是知道约定地所在的,她心里满是酸楚,然而萧明稷的吩咐在她这里一贯比圣旨还有用,便是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遵守,她淡淡道:“娘娘一会儿攥紧缰绳,人别坐实了,嫔妾控马带您过去。”
郑玉磬为了今日特地换了一身水红色的骑装,头上也多用没有宫廷制造印记的彩绳木簪,唯有富丽硕艳的牡丹簪头,既衬出她的雍容气度与红润面色,也防止有心人拿了印有锦乐宫徽记的首饰来做证据。
钟妍勒住郑玉磬的马缰绳,带着她一路风驰电掣,任凭疯长的野草被两人经过的风吹倒一边,尽力早些完成任务。
但是郑玉磬却从未被这样对待过,以至于一下马的时候手脚无力,感觉自己踩着的不是草地与砖石,反而是软绵绵的云朵。
“娘娘尽管进去,奴在外面守着,不会有人知道的。”
钟妍身材虽然娇小婀娜,但是到底经过训练,手劲极大,轻轻一扶便托稳了郑玉磬,殿下府上的万福已经留了标记,顺着这些郑玉磬便能寻到她想去的地方。
她见郑玉磬踌躇不前,心中稍微有些不快,但碍于殿下,还是好言好语道:“娘娘改了主意?”
郑玉磬瞧了她一眼,抬步往里面走,攥紧了袖子里的暗器,不动声色道:“我只是有些好奇,三郎他什么时候这么孝顺了,连这样的事情都做得出?”
皇宫的宫墙远比马场这里的休息宫室的墙壁要高大,但是孤身一人走在这里,郑玉磬却想起来自己头一回作为秀女被花鸟使送入宫中的未知恐惧。
长安秋风,落叶满地,但总有那么几片显眼的阔叶被石头压住,似乎有意指引方向,绵延至一处宫室的尽头。
郑玉磬一直步行到那处宫室,四周无人,她深吸了一口气,按照钟妍所教的法子,轻轻叩了三下,里面传出了一声猫叫,才敢确定地走入这间宫室。
皇帝虽然耽于享乐,但在骑射上的功夫也没有落下,因此马场的宫人也不敢疏忽懈怠,郑玉磬推门进来的时候并没有闻到尘灰堆积的味道。
甚至殿内还燃了一炉兰香,放在了北窗下面,白日里点了红烛。
她小心地往内走去,见侧殿月洞门的斜影纱里正端坐了一个白衣男子烹茶,竟然怔了怔,一时停步。
他的发冠一丝不苟地束好,听见茶炉发出咕噜的声音,放下手中丝扇,去寻了茶具撇净浮沫。
茶气氤氲,满室余香不断,虽然时间紧迫,叫人提心吊胆,但偏偏营造出来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像是一位文人墨客,在烹茶焚香,等待自己的妻子出门游玩归来。
“郎君,宫禁森严,你是怎么进来的?”
郑玉磬穿过新换的珠帘与绣了美人游猎图的屏风,素手径直掀开了那层薄纱,还没等半张的檀口问出一连串的话,面上的神色却渐渐冷凝下来。
“三殿下,你怎么在这里?”
萧明稷抬眼瞥见她眼中的失望神色,虽然心内有些不悦,但还是将煮好的第一杯茶递给了郑玉磬:“郑母妃都已经来了,何不赏脸尝一尝儿臣煮的茶?”
“稷儿若是这样有心,不如去给你父亲说一说,咱们在紫宸殿一家三口品茗谈笑,岂不更好,何必大费周章来这里品茗?”
郑玉磬勉强将被欺骗的怒气压住,平静询问:“殿下该知道,我等的不是你,那佛珠的原主人呢?”
“那佛像是我送给贵妃的,佛珠的原主人不是你,便是我。”
萧明稷见她竟然也不加掩饰,直接询问秦君宜的所在,眼睛眯了眯,淡声问道:“娘娘来见故人,都不准备坐一坐吗?”
当宇文高朗将东西送来的时候,他嗅到那佛像上略有些不同的香气,便发觉了那串精心染过色的佛珠并不是同一块木料所雕,不觉对秦君宜的心思嗤之以鼻。
他已经被折磨到了这种地步,连性命都攥在自己手中,竟然还不肯断绝痴心妄想吗?
万福以为殿下察觉出秦君宜为贵妃准备的贺礼有不妥之处会大发雷霆,但是殿下思索了片刻,却吩咐人将东西清洗干净,重新用鱼胶粘合到了观音的手上。
音音那么聪明,一定会发现其中有些不妥,特别是自己送的东西,她不会不关注的。
但是有的时候,萧明稷又不希望她这么聪明。
她的心细如发是因为记得从前与秦君宜的事情,能担着天大的风险同意来见自己,也是因为她想见一见秦君宜。
就因为那个男人肯给她正妻的名分,又肯不纳妾吗?
那个人就算是再怎么有才华,但是权贵随便一句话,便能碾死现在的他。
“殿下叫钟婕妤来说的,与我所想的怕不是同一件事、同一个人,”郑玉磬瞧见萧明稷这样,心内愈发有些不耐,“三殿下若是有事,不如叫婕妤对我来说,于你而言,岂不是更加方便?”
她皱着眉要坐在萧明稷的对面,却被他抬手制止。
“音音,从前你都是坐在我怀里的。”
萧明稷触碰到她柔软的肌肤,原本这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如今却难如登天,甚至要费许多心思,他用了些力气,一下子将郑玉磬拉到了怀里。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两个从前在佛寺里的时候,你烹完茶后就过来瞧我写字,问我怎么一眼都不看你?”
刚触碰过热烫茶盏的手指带了余温,顺着她的颈项边渐渐向下,带来了不可忽略的触觉。
那个时候他总是有许多的事情,但是又想和她在一处,就总是趁着她有空的时候两人静静独处,他偶尔抬头看一眼,就能瞧见她无声地在做各种各样的小事。
其实他不需要喝茶,办事的时候也从不吃东西,就这样装作正经地偶尔偷看她一眼,享受着偷来的浮生半日闲就已经很满足了。
但是这些都已经随着岁月,演变成了彼此相见生恨。
郑玉磬心神微乱,她奋力想起身,却被人牢牢按住,不能动弹,脸上几乎滴血,“萧明稷,从前是从前,如今我是你的庶母,你心里还有没有圣上和你弟弟!”
那一场回忆还没有开始就已经被迫结束了,萧明稷微微阴下神色,手中力道加重,沉声道:“儿臣自然一日不敢忘记圣人,只是郑贵妃呢,你心里怕是还惦记着那个渭水里打捞上来的废人吧?”
他虽然疾言厉色,似乎是在指责她,然而下一刻便紧握住了郑玉磬的手腕,那劲道不弱,叫她发出惊呼才算满意地松开。
“若论母子的情分,娘娘也总该听说过曾子杀猪的道理,”萧明稷毫不避讳地去打量她的每一处风光,那纤细的颈项与肩背,已经微微颤抖:“娘娘昔日允我一夜,如今儿臣等到您生产也算是足够耐心,您金口玉言,总也该兑现了,不是吗?”
郑玉磬被他强硬亲热,几乎一瞬间想到那个可怕的梦境,但是萧明稷说到的事情,却也是她在意的。
“你将他救上来了?”郑玉磬略有些吃惊,她转过身来与萧明稷相对,急切问道:“那他现在怎么样,日子还过得下去吗?”
虽然萧明稷不像是会救人的男子,但是郑玉磬瞧见那串佛珠,觉得或许是为了拿捏自己更方便一些,他才这般好心。
萧明稷盯着她的脸颊来来回回看了几遍,那不加掩饰的担心与关切刺痛人眼。
“他人虽然救上来了,但是身子却坏了,每次换季都闹得人仰马翻,好几回太医都说不成了,”萧明稷在她左颊上亲了一记,笑意不达眼底:“儿臣救不救他,全在娘娘,只要贵妃肯允,他便能活。”
“否则……”他的声音闲适了起来,大概稳操胜券,此处潜伏的都是他带来的人,并不担心郑玉磬会逃出手掌心:“连娘娘兑现一下昔日的承诺都不肯,儿臣俸禄稀少,又怎能一直浪费在他的身上,叫圣上知道了,岂不是儿臣自己遭殃?”
郑玉磬冷笑了一声,倏然站起身来想要出去,“你在糊弄谁,单凭你红口白牙几句话,我便会信你吗,你以为我还是那个任由你骗的小姑娘吗?”
她对萧明稷的话并不是完全不信,但对上她的丈夫,郑玉磬并不敢保证,萧明稷还会对自己说些真话。
秦君宜已经“死去”将近一年了,萧明稷从前不说,现在却说出来,还编出医药之费太多这种鬼话,她又不是同他互相喜欢的那一会儿,怎么敢轻易相信?
“那这些,贵妃娘娘总该是记得的,”萧明稷知道她不相信,随手从衣襟里拿出些秦君宜这近一年送给他的密信与太医署所费的丹方,放到了桌子上,“就算是看不懂药物,贵妃入秦府半载,对他的笔迹也该熟悉。”
宇文高朗办事的才能是有的,但奈何大字不识一箩筐也是真的,能读就可以了,写还是有些吃力,所以每次都是秦君宜来写文字上的事情,后来宇文高朗自己学了一点,也能给萧明稷回信。
他挑了几张能给她看的,其中夹杂了宇文高朗有些笨拙的笔迹,说是什么时候卫先生又犯了病症,幸亏得了殿下命人调配的药丸,勉强拖到了他去寻医生过来。
有几回他咯血,写了几遍都把信纸染红了,就吩咐宇文高朗代笔,这些信上也额外说了。
说是卫先生,但其实也能瞧得出来,这就是秦君宜了。
这些墨迹十分杂乱,墨痕新旧不一,信纸的种类也有区别,并不一定是专供宗室子弟的好墨好纸,郑玉磬瞧着上面的文字,也知道秦君宜并不在长安。
有些细节的东西是做不得假的,她常常躲在书房里,也不仅仅是和郎君做那些快乐的事情,也常常去研墨,看他写字。
宇文高朗的字虽然简单,但是难以辨认,她细细看了几遍才看明白,而秦君宜的字固然好,她却总不忍心读下去。
萧明稷并没有强行将她拽回来,只是看她小心翼翼地从桌上拿了信纸,到距他三丈远的地方细读,面上从一开始的半信半疑到默默垂泪,也不过是半刻钟的时间。
药方上的药都是难得之物,萧明稷腹部有十分骇人的旧伤,皇帝应该也是知道的,所以哪怕有时候他来索要,也不见圣上有什么疑心。
这些药材对于如今的她而言自然算不得金贵,只要贵妃发话,圣上必然应允,但是她却要不到,也不敢要,更送不出去。
锦乐宫处于风口浪尖上,她忽然要这些药肯定会被人盯上,而郎君的位置她也不知道,萧明稷也不会叫她知道。
“娘娘,您思虑的怎么样了?”萧明稷看着郑玉磬有些难受,不觉起身,拿了一杯茶给她顺气,温言道:“时间是不待人的。”
她满眼含泪,望了萧明稷一眼,目光怔怔,他就像是知道自己永远也逃不出去一般,才这样气定神闲,静静地等着自己去讨好他。
“我……我去向圣人求恩典,给你更多的俸禄,绝对不叫你吃亏,”郑玉磬握住了他的衣袖,放低了声音道:“三郎,他会听我的,每年四千石,圣上也会准的,他不会不应下来的。”
在圣上那里,贵妃一句话比旁人一万句都有用,萧明稷做了多少实事换不来的俸禄,需要的只是贵妃趁圣上心情好的时候撒个娇。
萧明稷知道圣上喜欢的是哪种撒娇,无非是承恩枕边,温言软语,可这样的撒娇并不是他乐于见到的。
他的面色不见任何好转,反而轻笑了一声,俯身捏住了她的下巴,“贵妃未免也太小看我了,难道我还会稀罕这样枕边风得来的俸禄吗?”
郑玉磬这样说,未免也太小瞧他了。
“娘娘确实谨慎,来马场还带着暗器。”
萧明稷虽然没有隔袖视物的本领,但是郑玉磬对用暗器一道并不娴熟,所以当他看到郑玉磬的眼神频频闪躲,下意识握紧袖中暗袋,已经有了防备,冷冷道:“娘娘但凡将这些东西放出来一根,回去秦君宜的身上必然多出十根百根来!”
郑玉磬手指抓住袖里的暗器,心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反抗渐渐弱了下去。
他料定了她本性不敢杀人,更何况,她夫君的性命还在眼前人的手上,有了一层筹码。
三殿下或许是有图谋,但是一旦她使用暗器,真正与他撕破脸,所带来的危害或许就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
两人僵持了片刻,那烛火的香气似乎逐渐浓烈,叫她神智渐渐有些混沌,几乎瞧不清面前人物。
“你在茶里给我下了药?”
郑玉磬奔到窗口,迫不及待地打开窗子大口呼吸,才有些清醒,她看着周围的摆设,大口呼吸了几下才勉强恨恨道:“你怎么这样卑劣下流?”
她见萧明稷不搭话,心里也有几分断定: “原是我从前错看你了!”
萧明稷冷不防被她这样一说,心中的欢喜却渐渐淡了,他大致猜到是谁做的好事,虽然并不是他吩咐下药,但是她方才的柔顺与迎合都是因为药效所致,并非是真正的男女心悦。
其实这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起码她不由自主地顺从,两个人都能好过些。
他们纠缠折磨了许久,若是得到了她便能厌弃放下,从此放下不甘,断绝也是好事。
“是与不是,那又如何?”萧明稷俯身,缓缓去抚摸她面颊上的泪珠,语气闲适:“娘娘该知道,我这个人做事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连喝一杯合卺酒的兴致都没了,左右有药性在,直接行事也无妨。
萧明稷从前何等在意,连她和旁的男子走近些都要孩子气地不情愿,非得在肩头流连几回才肯放她回家,其实她生得虽美,倒也不是人人都喜欢,那些走近她的男子基本不会与她有第二回 相近交流的机会。
“萧明稷,你就不怕我回去圣人知道了要杀你!”郑玉磬心中惊涛骇浪,但是依旧举起了身侧可以利用的东西尽量保护自己,战战兢兢,眼中却含了热泪,只是倔强地不肯落下,“你不怕步废太子的后尘吗?”
废太子从前何等尊贵,可是一朝谋反,照旧是被天子弃如敝履,萧明稷是天子最不在意的儿子,一旦与后宫嫔妃有染,还是皇帝最宠爱的嫔妃,他该清楚那是何等下场!
“娘娘这样的招数已经不管用了,”他扼住郑玉磬的手腕,将她踉踉跄跄地拽过来,“我偏要天子继我之后!”
皇帝对待儿子们近乎养蛊一般的残忍苛刻叫这些天潢贵胄战战兢兢、度日如年,这种无穷无尽的恨意与一如既往的父子冷漠或许平日里还可以忍受,但是在郑玉磬成为天子嫔妃之后,几乎激起了萧明稷内心的所有阴戾。
这样的恨意与无奈在那些日日夜夜几乎都在吞噬他的理智,那积累了二十余年的念头无时无刻不在疯长,恨不得将那个端坐在皇位上的男子除之而后快,叫他受尽万般折磨。
他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阿爷会看中郑玉磬这个美人,而她就这样做了郑贵妃,弃他如敝履。
哪怕美人梨花带雨,哭得脸颊与颈项都是眼泪,但她毫无疑问,嫌弃他的触碰,不愿意接受他。
他有些恼怒,捏起郑玉磬的下巴,看她那娇媚却无助厌恶的面颊,心里不知道是恨多些还是痛多些:“娘娘就这样恨我,连一眼都不愿意瞧我?”
郑玉磬恍惚间想起来今日与她同来的溧阳长公主,她身穿华丽的骑装,笑容明媚,一口一个皇嫂,但实际上与那日道观里披一身道袍,光风霁月,待她和善到甚至有些让人受宠若惊的玉虚观主并无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