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椒盐小甜饼
比起这对父子, 她更想与她的母亲多呆上一会。
毕竟这是十七年来, 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
即便是隔着梦境。
而她的母亲似乎仍未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 待槅扇合拢,将房内的丫鬟遣出去,她便又重新坐在妆奁前,打开一口箱子,翻看着里头的旧物独自垂泪。
折枝同样垂眼看去。
箱子里放得应当是桑家子嗣的旧物。
从婴儿穿的小袄,到巴掌大小的虎头鞋,再到男孩们喜欢骑的竹马,启蒙用的三字经与千字文等等。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折枝安静地看了一阵,直至她母亲的指尖轻拂过一封拜寿的书信,信封上‘母亲姜氏亲启。’几字跃入眼帘,令折枝的视线骤然停住。
她生怕自己一时看错,几乎是将脸贴到信纸上去,来来去去地看了好几遍,那双纤长的羽睫终于颤抖起来。
姜氏——
先生曾与她说起过她的身世。
每一个字都言犹在耳。
“那名谢姓户主名为谢铮,京城人士,有一妻虞氏,无妾。”
虞氏?
姜氏?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漏?
抑或是如谢钰所言,是先生在骗她。
可先生又为何要骗她?
折枝心底正天人交战,却骤然听身后槅扇一响。
却是夜色已深,谢铮回上房安寝。
折枝迟疑了一阵,终于还是没有退出房内,只是走到一处雕花屏风后背身立着,想隔着屏风听两人可会在夜中商量也什么,也好从中抽出些头绪来。
只是她还未站稳,一床褥子便兜头罩下。
吓得折枝惊呼一声,往旁侧躲去。
她的动作慢了半步,仿佛只是刚探出足尖,褥子便已平稳地穿过了她的身体落在地上。
又是轻而沉闷地一声,一床锦被随之落在床褥上。
折枝讶异地看着谢铮大步走来,信手掀开锦被,就这样在地上打了个通铺睡去。
看他的动作极其熟稔,倒像是常年如此。
折枝迟疑稍顷,又从屏风后探出头去,却见姜氏也已卸去钗环,只是她似是等到谢铮睡下之后,这才徐徐换过了寝衣,独自放落了红帐。
像是也已习惯了如此。
折枝蹙起眉来,愈发觉得离奇。
他们人前恩爱,人后却这般疏离。
……不像是一对夫妻。
这个念头方起,折枝的心口也骤然一跳。
假夫妻,假子嗣,分离多年的亲生子嗣就在眼前却不敢相认。
他们究竟是要掩藏些什么?
耳畔传来一道风声,是谢铮信手将远处的红烛灭去。
随着烛光熄灭,房内并未陷入黑暗,反倒是光线大盛。
耀眼的天光自天穹上落下,令折枝都有些不适应地抬手挡了挡自己的眼睛。
许是梦境里便是这般无常,上一刻还在谢铮夫妇的上房中,此刻便已身处一座廊桥。
折枝方抬起视线,便望见了那座熟悉的湖心亭。
亭内的青石桌椅并未拆去,更未曾建上华美的金笼。
应当还是身在梦中。
折枝这般想着,便顺着廊桥往前行去。
姜氏坐在亭内青石椅上,面上仍有淡淡的哀容,指尖轻轻拂过面前古琴的琴弦,却始终无心弹奏。
折枝走到湖心亭中,垂眼细细看去。
那是一架梅花断古琴。
象牙制的承露,沉香木雕成的雁足,下端系着一条雨过天青色的琴穗。端雅大方。
这是第一次来别业时,她在湖心亭中见到的古琴。
那时谢钰还曾令她用此琴弹奏,只是她愈弹奏,谢钰的神色便愈是晦暗。
应当是在记恨她的母亲吧。
对谢钰而言,她的母亲应当扮演了一位不受欢迎的角色。
折枝轻轻叹了口气,在湖心亭中等了许久,方等到姜氏稳下心神,素手勾弦,起了第一个颤音。
琴曲熟悉,无比的熟悉。
一些散碎的记忆随着这曲调骤然涌入脑海。
令折枝抬手紧紧摁住了胸口,近乎无法喘息。
未来得及接受这突如其来的真相,琴曲便已散去,随之而来的,是谢钰的声音。
比之如今的低醇磁沉尚要稚嫩许多,此刻正因愤怒而颤栗。
“你背叛母亲,令她,令府中无数人惨死于战乱之中。就为了这个女人?”
折枝转眸望向谢钰。
还是少年的谢钰立在上房中,眸色晦暗如永夜,手中紧紧握着半片长命锁。
是折枝曾经在梦境中见过的那片长命锁。
唯一不同的,是上面镂刻的,是一个‘谢’字。
他当着谢铮的面,取出了自己的半块长命锁,将两块残片重重一阖。
严丝合缝,长命锁上俨然显出‘谢钰’两字。
谢铮立在上房内的背光处,面上的神色亦是复杂,看不出其中悲喜。
半晌,他侧过身去,沉声道:“你不明白。”
他顿了顿,终于是阖眼解释道:“家国大义,我不得不去。”
“家国大义。”谢钰的薄唇徐徐抬起,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他缓缓点头,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护的是谁的家?忠的又是谁的国?”
“你拿至亲的性命去铺自己忠君爱国的路,果然是大义!”
谢铮额角青筋直跳,猛地抬手挥落案上茶盏。
“放肆!”
天光晦暗间,他与谢钰之间爆发了一场剧烈的争吵。
两败俱伤,没有输赢。
最后的结果,是谢钰夺门而去。
折枝迟疑一瞬,提起裙裾追了出去。
可谢钰的步子太快,即便是在梦境中,折枝也无法追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钰的背影消失在照壁前。
……以他的性子,应当是不会回来了。
折枝叹了口气,抱膝在廊上坐下,静静地等着梦醒。
四面的天光暗去,远处的游廊似也被一只无形的巨口吞没,渐渐从目力可及之处开始消散。令周遭的一切陷入混沌与虚无。
折枝眼见着那张巨口即将吞噬到自己的裙面,下意识地轻阖了阖眼。
再睁开眼时,看见的却不是金笼华美的穹顶,而是无尽的血火。
谢铮与姜氏毫无声息地倒在地上。鲜血在他们身下凝成一泊溪流,蜿蜒得像一条血河。
烈火便顺着这条血河,在地上的桐油间剧烈蔓延,像是要将天地焚尽。
上房内那架华美的锦绣屏风被烧得只剩下漆黑的骨架,终是支撑不住,轰然倒在地上,腾起剧烈的烟尘。
烟尘尽处,折枝看见谢钰的身影。
他孤身立在一面燃烧的锦帘前,手中提着一柄长剑。
剑刃上,犹有血迹。
“哥哥……”折枝颤抖着唤了他一声。
谢钰并未回头。
烈焰滔天,他一步步踏出了这方人间炼狱。
折枝愣愣地立在将要谢铮与姜氏的尸身前,立在即将被烈火吞噬的上房中。
良久没有挪步。
旁侧的立柜被烧得爆裂,一枚火星滚落在她的面上,烫得骇人。
折枝猛地自金笼地坐起身来,盖着的薄毯无声滑落到笼面上。身上单薄的春衫已被汗水浸透,此刻被夜风穿拂而过,冷得令人颤抖。
她抚着心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下意识地伸手捂上自己的脸颊。
没有烈火与桐油,唯有清泪顺着雪腮而下,坠在掌心里,烫得灼人。
谢钰——
谢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