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椒盐小甜饼
只单单两人抬着,既没有吹打,也不见红绸,这便是盛京城里纳妾的规矩。
孙嬷嬷着眼打量折枝一阵,见人始终低眉站在廊下,像是已彻底认命。便做了个手势,示意想上来捆人的婆子下去。
毕竟桑府嫁女,却是绑上花轿的,传出去多少有些不好听。如今她自己想通了,倒是一桩好事。
孙嬷嬷这般想着,便又扬起一副笑脸,亲手扶着折枝上了小轿。
临起轿前,还不忘叮嘱道:“若是来日大姑娘飞黄腾达,可莫要忘了桑府这十数年的养育之恩。”
桑折枝始终低垂着眼,没答她的话,也不知是听见了没有。只是轻轻放下了挡着帘子的手。
轿帘落下,掩住了小姑娘娇美的面容。
一行人抬起小轿,晃晃悠悠往相府的方向行去。
桑折枝放缓了呼吸,在小轿里端坐了一阵,直到外头人声渐起,猜到是出了桑府,到了街上。这才抬手,轻轻抽出了发间簪着的鎏金步摇。
步摇的末端尖锐,是打磨了一夜的锋利。
她将其紧紧握在掌心,屏息听着外头的动静,心中思绪翻涌。
三日前的变故后,半夏与紫珠皆寄望于柳氏开恩,留她在府上。
可折枝心里却通透。若认回家门的公子是旁人尚好,可偏偏是权臣谢钰,那这桑府里,恐怕是留不得了。
相府是个泥沼,可佞臣谢钰,却比泥沼更令人恐惧。
这位权臣以铁腕立世,睚眦必报。掌权以来,把持朝政,诛锄异己,手上鲜血无数,能止小儿夜啼。
而她无意间鸠占鹊巢,窃了他的身世,夺了他的血脉亲情。
如今他查明实情,认回家门,又会怎样对她?
是杀了她,折辱她,抑或是将她押进暗牢里,严刑拷打生不如死?
光是略微一想,便觉肺腑生寒。
而她唯一的生路,便在这送嫁的路上。
——桑府建在城北,而相府却在城东。小轿要往相府里去,必定会经过盛京城最热闹的朱雀长街。
若是趁着迎亲的人不备跃下轿子,躲入熙攘的人流中离开,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她这般想着,愈发是握紧了手中唯一的利器,侧耳去听外头的动静。
随着小轿向前,轿外的人声也渐渐变得嘈杂,直至鼎沸。
大抵是到了朱雀长街了。
正当她打算一横心,掀起轿帘跃下之时,正在前行的轿子却猛然在原地停下。
桑折枝猝不及防,身子往前一倾,险些撞在了轿壁上。
旋即一道英武男声隔轿响起,掷地有声:“我家大人在此处丢失了一枚御赐的磐龙纹玉佩。过往人等皆要搜身!”
令人诧异的是,往日里嚣张跋扈的相府家丁,竟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半句辩驳都不敢出口。
不过转瞬,小轿落地。
桑折枝将轿帘挑开一线,自缝隙里往外望去。
方才还十分热闹的朱雀长街此刻鸦静无声。
满街的行人不知是被遣散,还是怕惹事躲了开去。整条长街上只能看见两名侍卫持刀立着。
而他们身后,停着一顶官轿。
银顶皂帏,蟠螭纹繁复,昭示着来人身份不俗。
折枝屏息等了一阵,终于等到众人跟着两名侍卫去胡同里搜身,连背影都消失在目力可及之处。
桑折枝再不迟疑,将步摇藏在袖间,迅速下了小轿。
嫁衣繁复,云肩沉重,退红色描金罗裙逶迤及地,令她举步维艰。
折枝伸手挽起了裙裾,这才勉强能小跑几步,往繁华处逃去。
方行至巷口,还未来得及往朱雀长街上撇上一眼,却听见一阵脚步声混着人声响起。
“这轿子怎么轻了许多?”
“人呢?桑府大姑娘呢?”
“快去找!她跑不远!”
桑折枝心如擂鼓,又往长街上跑了几步,却见四面空荡,没有半点可以藏身的地方。
她迟疑片刻,一咬唇,索性回转过身来,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至那顶官轿跟前,素手掀起轿帘,也顾不上看里头的场景,只一低头便团身进去。
轿子宽敞,却还不到可容人站立的地步,折枝不得不半跪在微寒的轿底上,颤颤抬眼,去看轿子里的情形。
轿帘垂落,轿内的光线不甚分明。唯独眼前男子一身深蓝色缎面官服熠熠有光,其上以金银丝线交错盘绣着云海滔天,鹤唳九霄。
桑折枝一愣,隐约猜到了此人的身份。旋即指尖一颤,藏在袖间握着步摇的手指骤然收紧了几分。
她的脑中走马灯般闪过市井间有关于他的可怖传言。一时间只觉得脊背发寒,半晌没敢动作。
轿内的男子却似并不在意她的闯入。仍旧是高居上首,不急不缓地调开玉碗中的徽墨,以工笔稍点,轻盈勾勒出仕女图上美人如云似缎的乌发。
仿佛生来便是这般优雅从容。
轿底铺了一层波斯软毯,桑折枝跪在其上,并不难捱。可每每想到,自己眼前之人的身份,便觉得一阵寒意顺着膝盖直往上涌。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直至上头传来轻微一道搁笔声,将折枝惊得抬起眼来。
直至此刻,桑折枝终于看清了他的容貌。
凤眼薄唇,眉如剔羽,通身气度贵雅沉凛,似静水沉玉,无暇温润。
与想象之中截然不同。
——这位传言中能止小儿夜啼的佞臣,难道不该是生了一副狰狞的夜叉貌?
桑折枝有一瞬的愕然,袖中握着步摇的手也下意识地松了一松。
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大抵是送亲队伍沿着街面寻了一圈,实在寻不见人,这才硬着头皮回到了谢钰的官轿前,踌躇着如何开口。
最终,轿外之人迟疑着出声,嗓音发颤:“敢……敢问谢大人可看见了我们相府的逃妾?”
折枝面色骤白,紧咬着唇瓣不敢发出声响,只抬首望向上首的男子,一双波光潋滟的杏花眸里满是哀求之色。
她仍跪在他身前,一张小脸上并未流露出多少惊惶姿态,那双藏在宽袖里的柔荑,却颤抖得近乎握不住步摇。
这位权臣不似一位有善心的主,愿意随手搭救陌生女子已是大幸。若是知道了自己便是那位占了他身份十数年的桑家女,还会容她躲在轿中吗?
是会赶她出去,抑或是落井下石,以报这些年的骨肉分离之仇。
正当她慌乱揣测之时,上首的男子却只是淡看了她一眼,继而重新提笔,沾了些新墨,略改了改仕女图上的美人轮廓。
随着一道工笔沉入笔洗的低微声响,谢钰垂手,抬起了她的下颌。
指尖的触感温软。
少女的肌肤莹白如玉,雪腮上透着微微的珊瑚粉,鲜洁的像一枝带露的芍药。尤其是一双杏花眸秋池潋滟,求起人来含烟笼雾,分外动人。
谢钰的目光落在她的面上,如精心描摹一张美人图般寸寸移过,将眼前这张娇艳面孔,与梦境中的娇颜重叠,渐渐合为一人。
而梦中被她以金簪刺过的心口,似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的目光顺着小姑娘抱着他袍角的柔荑往下,如愿自她的广袖间看见了隐隐透出的一点华光。
一支尾端尖利的鎏金步摇,并非梦中金簪。
而此刻,外头的人迟迟没有得到答复,眼见着就要误了吉时,也只得大着胆子,颤声将原话重复了一遍。
“敢……敢问谢大人可看见了我们相府的逃妾?”
谢钰抬目,对上她哀求的视线,再开口时语声淡漠。
“见着了。”
-完-
第2章
◎“哥哥救我”◎
语声落下,折枝柔白的小脸上彻底褪尽了血色。
方才的百般踌躇如今都熄了,心中只余下嫁到相府后的凄凉下场。
慌乱中,折枝松开了握着步摇的指尖,双手握住他的袍角低声哀求——
“哥哥救我。”
这过于特殊的称呼脱口,折枝便觉出是情急之下说错了话,瑟瑟抬眸去看谢钰面上的神情。
生怕因此牵动了他这十几年来离散在外的怒火。
谢钰面上未见怒容,只抵着她下颌的长指略微一顿,继而缓缓往下,落在她的颈上,微凉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抚过她的咽喉。
“谁是你哥哥?”语声温柔,隐带笑意。
那双漆眸里,却无半分笑影。
桑折枝握着谢钰袍角的手指轻颤了一颤,却又很快收紧。
再开口时,语声中已带了哽咽。
“谢……谢大人,求您搭救我这一次。折枝必当结草衔环报答您。”
“求人的时候,这般许诺的可太多了。”谢钰淡看着跪在他身前的少女,指尖轻点在她纤细如花枝的颈上,语声淡漠:“只是最后能做到的却少。往往还有人恩将仇报。”
话音落下,倏觉指尖一烫。却是小姑娘那双杏花眸里的水雾终于凝结成珠,连串坠下。
谢钰皱眉,收回了手。
广袖随之拂过小姑娘的臂弯,被她紧紧握住,更多的泪水从那双杏花眸里接连而落。
“大人,求您……”她再次开口哀求,泪水珠串般坠下,落入他深蓝色的官服袖口,转瞬消弭不见。
谢钰垂目望了眼官袍袖口上被泪水濡湿的云雷纹,薄唇紧抿,似有不悦。
轿内气氛僵持,滴水成冰。轿外的人眼见着迎亲的时辰一点一滴无声过去,更是心急如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