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椒盐小甜饼
“折枝记下了。
谢钰颔首,将手中的古籍放回书橱上,又垂首轻吻了吻小姑娘潋滟的红唇,那双窄长凤眼里略微涌上些许复杂的情绪,与那低醇的语声一同散在夜风里,如水痕弥散。
“若是妹妹听话,兴许翌日天明,我们便能同回桑府。”
待谢钰离开后,折枝见夜色未深,便将橘子抱到了一旁的春凳上,重新铺纸研墨,誊写起千字文来。
大抵过了小半个时辰,庭院中渐渐落起了细雨。
夜风顺着敞开的长窗徐徐而入,带来些许清凉的水汽。
一只被淋湿了双翅的萤虫慌乱闯进房内,跌跌撞撞地在长案旁盘旋了一圈,终于停落在一旁立着的书橱上。
而一直慵然伏在春凳上的橘子骤然抬起头来,睁大了明亮的蓝眼睛,紧紧胶着那点闪动的幽绿。
继而,身子俯低,爪上用力,‘喵’地一声,便是一个猛扑,正跳到那书橱之上。
“橘子!”
折枝听见响动,慌忙将手里的兔毫丢下,去抱蹲在书橱隔板之上的橘子。
只是随着那只萤虫受惊飞起,橘子也迈开四条小粗腿,在书籍的空隙里横冲直撞地追去。
书橱上的藏书被它圆润的身子挤落,落雨似地噼啪坠下。
折枝看见谢钰的藏书落了一地,愈发慌了神,抬手踮足,便要去抓那罪魁祸首。
橘子却以为折枝是在与她玩耍,只奶声‘喵喵’叫着跳到了书架最高处,那小粗腿一蹬,又踢下一本古籍来。
折枝忙抬手接住,低头看见古籍完好无损,还未来得及松下一口气来,却倏然听见头顶上‘咔’地一响,只道是橘子又碰坏了什么东西。
心里暗叫不好,忙随之抬眼,却见书案当中一道挡板左右移开,显出藏在其下的一道暗格。
这本古籍,大抵便是开启这道暗格的机关。
折枝轻轻一愣,忙抬起眼来左右看了看,见房内无人,心跳得愈发快了几分,终是好奇占了上风。只快步走到那暗格跟前,试探着伸手拿出了里头的东西,借着房内的灯辉着眼往上看去。
却是一叠画卷,最上首的那张仕女图格外眼熟。
纸上美人云鬓蓬松,身姿曼妙,正是初见时,谢钰在官轿中绘着的那幅。
只是当初未着点墨的美人面上,此刻已添上了明艳的五官。
红唇潋滟,杏眸笼烟,宛如照镜般得熟悉。
折枝拿着宣纸的指尖轻轻一顿,一双杏花眸因惊讶而微微睁大了。
——谢钰当初画得,竟是她?
可她从未穿过画中这般华美的南珠云肩,亦不曾戴过这般昂贵的红珊瑚簪子。
折枝又是惊讶,又是不解,忙又往下翻去。
宣纸翻动声响细碎,似是夏风里木芙蓉花树的枝叶轻摇。
折枝仿佛在看一场皮影戏,陆续看见了不同年岁的自己出现在这单薄的宣纸上。
衣着神态皆不同。
愈往下,画工便愈是稚嫩。
纸上的她也愈是年幼,除却初见那张看不出年岁外,往后的,似是从十五岁及笄起,渐渐倒退回了童稚时。
而最底下那张,画工幼嫩得几乎认不出容貌来,只能勉强看出是一位女童立在花树下,颈上带着个璎珞项圈。
折枝一张张翻看过去,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而远处的厢房中,谢钰骤然自榻上起身,抬手用力摁着眉心,直至骨节青白。
那张清绝的面上亦褪尽了血色,冰雪般霜冷透白,唯有冷汗涔涔而落,浸透单薄的中衣。
-完-
第71章
◎大抵便是太过惦念与记恨,才会生出那般扭曲的梦境。◎
夜色深浓, 房内的红烛已燃过泰半。
折枝终于将地上散落的藏书一一归回书橱上,又搬了一张圈椅过来,将绣鞋脱下, 踏在椅子面上,试着将手中的古籍放回书橱高处。
只是指尖才摸到书橱的隔板,一直蹲在书橱顶上舔着自己的长毛的橘子却倏然停下了动作,对身后的鲛绡幔帐‘喵喵’作声。
折枝只道是又飞进了什么避雨的小虫, 并未回首,只是轻声道:“橘子别闹。我得先将古籍放回去, 看看能不能重新启动机关将暗格阖上。否则若是哥哥回来了瞧见,怕是又要恼怒。”
她说着,手上的动作也未停,只轻轻将古籍放回了原位,又屏息略等了一阵, 直至又听见那‘咔’得一声响, 见正中的暗格重新阖拢, 这才略微松了口气, 回转过身来,打算趿鞋自圈椅上下来。
足尖还未碰着绣花鞋上的缎面, 一抬眼,却望见谢钰长身立在鲛绡幔帐跟前, 身上只松松披了件冰蓝色的襕袍, 隐约可见里头素白色的中衣。
大抵是方自榻上起身。
房内银烛台上供着的红烛烈烈燃烧着,将他颀长的身影倒映在那随夜风拂动的鲛绡幔帐上, 也于他的面上投下一层又一层斑驳的光影, 令人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折枝探出去趿鞋的莲足骤然顿住, 那张玉白的小脸随之渐渐染上绯意。颇有被人抓了现行的窘迫之感。
“哥哥——”她慌乱地轻轻唤了一声, 终是趿鞋自圈椅上下来,低垂着脸走到谢钰跟前,小声对谢钰道:“橘子顽皮,碰落了哥哥的藏书。不过折枝已拾起整理好了,哥哥看看可有错漏?”
谢钰垂眼看向她,微寒长指轻抬起她的下颌,语声淡淡,不辨喜怒:“妹妹可看过暗格里的东西了?”
折枝的心底骤然一跳,本能地想要否认,可又想起了自己方才对着橘子说过的话来,语声到了唇齿间便转了一转,只含糊地轻轻‘嗯’了一声。
继而,又慌忙抬眼去看谢钰的神情。
却见谢钰的面色寒白如凝霜雪。一双剔羽般长眉紧皱,连带着握着风灯的指骨都因用力而微显青白,似在竭力隐忍着痛意。
只是抵在她下颌上的长指却并未用什么力道,只是令人觉得微微寒凉。
折枝轻愣了一愣,小心翼翼地问道:“哥哥这是怎么了?”
方才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隔了个把时辰回来,便成了这样?
折枝略想一想,又试探着轻声道:“是头疾又犯了?”
谢钰淡应了声,提灯往榻上行去:“明日便启程回桑府,妹妹也早些安置吧。”
折枝未曾想到暗格之事便这般轻易揭过,杏花眸里微微流转过一缕讶异,下意识地跟着谢钰往拔步牙床那行出几步,却又似想到了什么,便停步软声道:“哥哥先睡着,折枝很快便回来。”
说罢,便回转过身去,拿了绒球将还伏在书橱上舔毛的橘子给引了下来,抱到了一旁的厢房里以免它再捣乱。
这才回到上房里,往屏风后换了柔软的寝衣,褪下鞋袜,吹灯往榻内睡下。
许是过了夏至的缘故,榻上也换了凉爽的冰簟。不远处的铜鹤冰鉴中亦在丝丝缕缕往外散着白气,令这夏日的雨夜清凉如早春时节。
折枝于柔软的绣花枕上阖眼,心中却仍旧是记挂着方才画卷的事,始终无法入眠。
窗外的雨声渐渐停歇,四面寂静的可以听见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折枝辗转了一阵,终是轻轻睁开眼来,隔着浓沉的夜色,试探着轻轻唤了一声:“哥哥。”
“何事?”谢钰的语声随夜风落于耳畔。
折枝未曾想到他还醒着,先是轻轻一愣,回过神来后,便往他那挨了一挨:“折枝总想着方才的事,总是无法入眠。怕耽搁了明日回府的行程——”
她略停了一停,见谢钰没有出言制止,方轻声问道:“若是折枝想问什么,哥哥会因此恼怒吗?”
谢钰于夜色中抬目看向她,徐徐抬手,长指轻轻摩挲过她柔软的雪腮。
“妹妹想问什么?”
隔着低垂的夜幕,折枝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只是听他语声平静,辨不出怒意,踌躇稍顷,终是轻轻启唇,低声问道:“哥哥幼时便认识折枝吗?”
“不曾。”谢钰答道。
折枝轻抿了抿唇,又小声问道:“那哥哥的画上,为何会有折枝小时候的模样?”
谢钰垂下指尖,淡淡阖眼:“妹妹何必问得这般清楚。”
折枝却不想就这般放弃,伸手轻攥了他宽大的寝衣袖口,轻瞬了瞬目:“若是折枝想知道呢?”
她略等了一阵,见谢钰不再回答,攥着他袖口的指尖愈发用力了几分,将上头细密的银纹暗绣都揉得发皱,语声里也透上了几分委屈:“自哥哥回府以来,每回都是折枝与哥哥说起小时候的事。哥哥却总是对自己的经历讳莫如深。”
“如今便连几张画卷的事都不愿意告诉折枝,是不是太不公平了些。”
“这世上,原本便没什么绝对公平的事。”谢钰轻阖着眼,将袖缘自她的掌心里抽了回来,随意垫在玉枕上,“夜色已深,妹妹早些安置。”
折枝却没了睡意,便于冰簟上支起身来,借着红帐里透进来的微弱月光,轻轻俯身,往那淡色的薄唇上轻轻吻落。
原本清凉的夏夜似是骤然灼热了几分,谢钰握紧了小姑娘抵在他领口那纤细的柔荑,却并未推开她,只是任由她渐渐加深了这个吻。
良久,折枝呼吸微微有些紊乱,那双潋滟的杏花眸却明亮:“哥哥现在可愿意告诉折枝了?”
谢钰抬手,轻捻了捻小姑娘吻过后更为殷红丰润的唇瓣,眸色微深:“妹妹若执意想知道,便该想想,要拿什么来交换?”
折枝轻瞬了瞬目,试探道:“哥哥想要什么?”
谢钰垂目,似是思量了一阵,终是启唇道:“若是妹妹没什么可交换的。那先欠着倒也无妨。待我他日想要什么,自会向妹妹讨回。”
他略微一停,又淡声道:“自不会是妹妹无法做到的事。”
折枝迟疑了稍顷,终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便也伸手勾了勾他的尾指,弯起一双杏花眸来:“折枝答应了。”
“现在哥哥可以告诉折枝了吗?”
谢钰将折枝带进怀中,将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轻声启唇:“我曾与妹妹说过,‘是妹妹总在梦中对我纠缠不放’。只是妹妹不信。”
折枝轻抬起羽睫,似是明白过什么:“哥哥曾经梦见过折枝?”
谢钰颔首,似是明白这般空口白话,亦难以与她解释。遂披衣起身,重新点起灯火,往书橱前取下古籍打开暗格,将里头的画卷尽数取出。这才重新坐到榻沿上,将画卷递与折枝。
谢钰启唇,语声微低,似在压抑着繁杂的心绪:“十数年来,妹妹总是恣意在我的梦境中来去。每每醒转,皆是头痛欲裂。”
“起初,我还以为是什么山精狐鬼过来磋磨。家人还因此请过道士驱邪,只是从无成效。待启蒙后,见梦境挥之不去,便索性将梦中的情形付之纸笔,经年累月,竟也积起厚厚一沓。”
而他亦是与折枝相见后方知晓。
梦境竟是同年同月同时。梦中所见皆是千里之外的小姑娘正在经历的情形。
折枝也从榻上坐起身来,重新将那沓画卷翻看了一道,却有些不大相信这般玄妙之事,抿唇小声道:“哥哥不想说便罢了,何必编个故事来诓骗折枝。”
谢钰并不过多解释,只抬手从中抽出几张,长指轻轻扫过,依着顺序,平静叙述道——
“十五及笄,府中为妹妹设一场及笄宴。宴席上,桑大人赠妹妹一对白玉禁步作为及笄礼,而柳氏则赠妹妹一支赤金步摇。其余姨娘皆有礼节。妹妹不喜柳氏,回去后便将那支步摇压在了妆奁底下,不曾戴过。”
“十三豆蔻,服侍在你身旁的田嬷嬷过世。那日恰是桑浚的生辰,府中张灯结彩,喜乐融融。妹妹赴过桑浚的生辰宴,回沉香院后,躲在海棠树底下哭了半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