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间人
二人惊觉自己竟然说到了太子的身上,顿时讷讷应“是”。又悄悄看面色和缓,无甚触动的谢颐清,不禁有些佩服,也有些替她感到不平。
“娘子就是太过和善了,每日吃斋念佛,余事不问,才会纵得她那样不知分寸……”
现在,她们就是在从佛堂返回的路上。
谢颐清淡然的面上露出柔和的笑意:“吃斋念佛不好吗?”
那宫女迟疑道:“娘子为亡母尽孝,是天下女子的楷模。只是,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像咱们皇后娘娘那样有威严,才能压得住底下的人。”
谢颐清脸上的笑容隐去,冷声道:“你们平日也是这样怂恿姑母责罚下人的吗?”
“奴婢不敢,奴婢知错了,求娘子恕罪!”
那两个宫女从没见过她冷脸的样子,惊愕之余,也开始害怕起来。
谢颐清没有像往常一般,立刻笑着让她们不要害怕,而是在原地停了片刻,直到她们后背生寒,才轻声道:“好了,起来吧。莫仗着是姑母身边的人,就失了分寸,若真犯了错,谁也救不了你们。”
两个宫女应“是”,小心翼翼地起来,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谢颐清没理会她们,转身继续前行。
她对自己是否要嫁给元穆安并不关心。于她而言,嫁给任何人都没有太大的区别。
她这辈子仅剩的心愿,就是将来青灯古佛,超脱世外,再不理俗事。
只是这并非她自己能决定的事,而她的心里还惦记着姑母,姑母一直都待她很好。
然而,姑母心中积怨多年,早已劝说不通,与太子之间的关系,更是比寻常亲生母子疏远太多。
她住在宫中的这些日子,一直想替姑母搏一个好名声,万一将来谢家真有好歹,也不至于墙倒众人推。
只盼今日的作为,日后真能有用。
……
夜晚的西岭空空荡荡,不时有秋风扑面而来,让人感到仿佛身处辽远的旷野。
侍卫牵来一匹马,棕红的柔亮的毛发,挺拔矫健的身姿,一看就是难得一见宝驹。
秋芜生得娇小,站在马儿边上,连马背都比她头顶高出一些。她仰头看着棕红的骏马,面上显出一丝害怕。
“殿下,奴婢不曾学过骑马……”
元穆安爱极了她站在骏马边无措地望向自己时依赖的目光,伸手替她摘下面纱,收入袖中,拉着她的手轻轻抚摸马儿的鬃毛。
“别怕,有我在,它不会伤你。”
秋芜悄悄看一眼他表情温和、目光含笑的英俊脸庞,有那么一瞬间,好像想起了当年在黔州见到的那个所向披靡的少年郎。
她顺着他的意思,主动抚摸马儿的鬃毛,马儿扭了扭身子,并未表现出排斥的意思,这才让她的胆子渐渐大起来。
元穆安见她似乎不那么害怕了,便道:“上马吧,我带你在这儿跑一圈。”
秋芜点头,观察到马镫的位置,在他的示意下双手举高,抓住马鞍,一脚踏着马镫,用力向上攀爬。
只是,马镫的位置太高,她踩上去已有些困难,再借力更是难上加难。
元穆安轻笑一声,在她踩在半空不上不下的时候,伸手托住她的腰身,轻轻一推,总算将她推了上去,紧接着,自己也翻身上去,紧贴着坐在她身后。
“坐稳了。”他带着她的手抓紧身前的马鞍,又轻拍一下她的腰,“腿也要夹紧。”
说完,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揽着她的腰,催动马儿小跑起来。
本以为她会因为害怕而惊呼,可他等了片刻,也未等来她的反应,低头一看,怀里的小娘子两手牢牢抓着马鞍,两眼望着远处掩在夜幕下的天际,不知在想什么。
元穆安目光沉了沉,揽着她腰的那条胳膊慢慢收紧,问:“在想什么?方才来的路上,你就一直心不在焉。”
秋芜有些游离的神思被拉了回来,忙道:“奴婢没想到能随殿下出来,一道骑马,一时没反应过来,并非有意走神。”
借着夜空中的星光与四周的灯光,元穆安低头打量她的表情,似乎想从她的脸上找出欣喜的痕迹。
但找了片刻,什么也没找到。
他体谅她日日闷在宫中,若是无事,很可能连永安殿都不出,兴许心里会觉得不痛快,这才一时兴起,要带她出来走走。
可她看起来好像无动于衷。
他感到自己难得的一点对她的体贴与关怀被一阵凉风吹灭了,化成一股十分不痛快的闷堵情绪。
秋风迎面而来的感觉也不再是凉爽惬意,而变成了萧瑟干燥。
“你不高兴?”
他紧抿着唇,话音里的温度已经冷却。
秋芜感到周身的气氛变得压抑。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高不高兴。如果高兴,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他愿意屈尊降贵,抽出半个多时辰的工夫,带她出来骑马而感恩戴德吗?
她知道自己身份卑微,不敢对他有不切实际的期望。宫里有太多贵人,每一个都能轻易处罚她,过得好不好,都只是这些贵人们的一句话。
刚才见到谢颐清,更让她明白了这个道理。
她知道元穆安不喜欢谢颐清。
可即使不喜欢,谢颐清也不必像其他宫女们一样卑躬屈膝,元穆安也不会像对待玩物一般,连她的喜怒哀乐也要横插一手。
坐在他的身边与他一起俯瞰退守道边的谢颐清时,她的心里一点也不觉得高兴。
她觉得那时的自己轻得像一根羽毛,飘飘忽忽,没有重量。
越是意识到与他们之间的差距,她就越是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处境。
她没有一颗攀爬向上的心。父母生她养她,也只是希望她能安安稳稳度过一辈子而已。
她只想做个普通的平头百姓。
为了长远的快活与惬意,还得像过去一样继续忍耐。
“殿下多虑了,奴婢哪里会不高兴?实在是——殿下待奴婢太好,奴婢有些受宠若惊,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说着,忐忑地微微侧过脸,冲他露出一抹笑容,抓在马鞍上的一只手也慢慢放开,轻轻按在他揽在自己腰上的手,用指尖摩挲两下。
“殿下今日怎会想起带奴婢到这儿来?”
元穆安感受到她的主动示好,心中的那点不快总算得到纾解。
“这儿是行宫,没那么多规矩,我今日无事,便带你来走走。”他不太想把真实的缘由告诉她,只尽力当作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对他来说,也的确只是繁忙政务之间的些许调剂。
“殿下想着奴婢,奴婢感激不尽。”
秋芜答得恭敬,虽没有预想中欣喜得难以自抑的反应,到底也让元穆安得到回应。
他低头与她脸贴着脸摩挲两下,放柔声音,问:“你平日看起来那么胆小,怎么现在骑马却这么快就不怕了?”
过去参加秋狝的时候,他见过不少才学骑马的小娘子,胆大一些的,能让人牵着马,面不改色地走几圈,而胆小的,往往才上马就吓得浑身僵硬,不知所措。
他本以为,以秋芜那么拘谨的性子,会怕得直往他怀里钻才是,没想到又料错了。
秋芜觉得这人实在是一点也不明白她,不禁越发挺直身子,道:“奴婢平日也不胆小。”
“你不胆小?”元穆安一点也不赞同她,催马儿忽然加速,颠得她身形不稳,一把抱住他的胳膊,连连后仰,窝进他的怀里,“那为何你平日连话也不说几句?像块小木头似的。”
秋芜尝试着用双腿和腰背上的力量控制自己在马上的平衡,才觉得找到了些门道,听他这话,抿了抿唇,垂下眼帘,轻声道:“殿下,那是宫里的管事姑姑们从小教的规矩呀,在主子面前,只有听话的分,没有说话的分。”
她入宫之前,是被父母兄长疼爱着长大的,性格活泼单纯,很会撒娇。入宫之后,在掖庭受姑姑们的调|教,一犯错便是罚跪、罚站、罚一餐饭。
有时干了一天的活,饿得饥肠辘辘,因受罚而不能吃饭,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他人大口进食,她委屈得满眼是泪,却连哭的力气也没有,好像用力发出一点声音,就会晕厥过去。
次数多了,她自然就学乖了。
元穆安听她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不知怎的,就皱起了眉。
她说得没错,在主子面前收敛性情,的确是奴婢们的本分。
在东宫,没哪个宫女或太监敢在他面前放肆。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会觉得一个小宫女该多说些话,也许是因为这个宫女与他有十分亲密的关系,所以在他的潜意识里,她和其他宫女、太监都不一样吧。
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随口问了句别的:“我记得你八岁就入宫了,是不是?如今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除夕过后,他曾让人查过秋芜的履历,知晓她是罪人之后,幼时长在黔州,确定她与他那两个兄长没有干系后,就没再放在心上。
“殿下好记性,奴婢的确八岁就入宫了。家中父母双亡,兄长也早与家人失散,已没什么人了。”秋芜轻声回答,看上去没有伤心黯然之色。
元穆安一阵沉默。
他从小与父母兄弟的关系都不亲近,又很早就去了军中,实在不清楚一般人家到底是什么样的。
料想提起亡父亡母,应当伤怀不已,可秋芜看起来一切如常,他便猜,她兴许也和他一样,与家人关系疏远。
想来十分说得通,若不是感情淡薄,谁家父母会舍得将才八岁的女儿送去那么遥远的地方?
连说了一会儿话,他感到意兴阑珊,索性不再出声,只带着她继续在草场上骑马小跑。
他们背倚山丘,面朝郊野,感受着星空下微凉的秋风,难得有片刻静谧时光。
……
另一边,永安殿中,元烨沉睡了大半个时辰,总算慢慢苏醒过来,神智回笼。
他年纪虽小,却并非没喝过酒。平日在宴席上与众人同饮,从未觉得自己的酒量如此之差。
今日一时贪快,直接牛饮烈酒,这才没撑住,急醉过去。
此时酒劲过去大半,他回想起方才的事,感到羞愧极了,那几位哥哥还不知要怎么在背后笑话他呢。
因才清醒,思绪虽明晰了,视线却还有些模糊。隐隐约约看到榻边坐了一个女子的身影,见他醒了,便上前来扶他。
他没看仔细,下意识握住她伸过来的手,撒娇一样唤了声“秋姐姐”。
去长宁殿前,他才与秋芜有些尴尬,此刻以为她主动留在身边照顾他,心里一时高兴,便想与她亲近示好一番。
只是,那女子动作顿了顿,忽而轻笑一声,将他扶起来,柔声道:“殿下还没醒透呢,奴婢是初杏,不是秋姑姑。”
元烨坐直了身子,视线清明,这才看清楚眼前的人,方才那一阵喜悦顿时烟消云散。
“是你啊。”
他目光黯淡,有些提不起精神。
若不是看在太子哥哥的面上,他本不想收下这个叫初杏的宫女。
“其他人呢?怎么就你一个在?”
初杏倒了杯温茶递给他,看着他一点点饮下,又给他递去一块糕点,道:“禀殿下,其他人都先下去了,秋姑姑说,奴婢既是太子安排贴身服侍殿下的,便让奴婢一人留下了。殿下可要沐浴?浴房方才已添了热水,即刻就能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