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间人
刺史主管民政,非此次与吐蕃之战的主将,是以不曾多言,请元穆安坐下后,便示意低阶官吏都先下去,留下以秦衔为首的将领,向元穆安禀报军情。
秦衔早已纵观全局,在心中定下作战计划,并与手下的两位将领通过气,一得刺史的示意,便行了个礼,至沙盘前,将这一个月里做的部署和对接下来战况的预测一一说清。
以他之见,吐蕃人自高原而下,越过山川方能攻至大燕疆土,必得先打下祁连山脉之下的一座县城为据点,掠走城中储存的粮草作为补给,方能继续攻城略地。
于是,他先派出探子前去打探消息,记下吐蕃军行进的方向,又将他们可能最先攻打的两座县城的粮仓放开,让当地数千户百姓依每户人口领取可食三月的口粮,随后将其全部迁走,命派出为先锋部队的一万人扮作百姓的模样,守在城中,将已受虫蛀、发霉的粮食放入粮仓和家家户户的储粮罐、地窖中,静等敌军来袭。
“照昨夜探子送来的最新密报看,以臣之见,此刻,敌军应当已攻入那两座县城中。”他说着,在沙盘上指出这两座城池的位置,“埋伏于此的一万人将趁其不备,偷袭敌军主力,一击即退。若敌军全力追击,则会因长途跋涉而精疲力尽;若他们选择据守休整,则会以虫蛀发霉的粮食为补给,他们远道而来,将士们本就不适应大燕的水土,如此一来,便更会元气大伤 。”
以他之策,吐蕃人于头一次交锋起,便会落入下风,之后的事自然就都好办了。
就在这时,一名侍卫小跑入堂中,将才由先锋校尉飞鸽传书送回来的最新战报交给坐在正中的元穆安。
战报称,敌军主力果然已攻进那两座城池,被偷袭后,派出一队八千人的骑兵一路追击,其余人则留在那两座城中驻扎、布防。
一切与秦衔的设计相差无几。
元穆安见状,深以为然,不禁将消息告诉堂中众人,随后赞了一句:“不错,秦卿果然是个难得的将才,行军作战不拘泥于兵书中的排兵布阵,反而屡出奇谋。”
他在军中沉浮多年,见过许多不同的将领,如秦衔这般读书人出身的将领虽稀少,却并非从未有过,他们与大多靠武力升迁的将军相比,虽常有不凡的见地,却很容易犯纸上谈兵、照本宣科的毛病。
秦衔与他们都不一样,既然有读书人纵观全局的眼界,亦有寻常武将勇猛迎敌的气势,更难得的是不落窠臼。
元穆安自己当年在军中时,就是靠着出其不意,才屡次克敌,逐渐站稳脚跟,取得威望。在他看来,秦衔颇有他当初的风范,假以时日,必能居大燕武将之首,名留青史。
这些话,他自然没有当场说出来。
倒是跟随在他左右,一同前往凉州督军的徐将军松了口气似的,笑了笑:“先前攻打突厥时,臣就觉得秦都尉用兵的计谋,颇有陛下当年的风范,不过,那时还不敢确定,这一次却是确定无疑了。”
秦衔叉手道:“将军的夸赞,臣不敢当。不过,臣幼时便听说过陛下的名号,知晓陛下所率之军从来所向披靡,甚至好几次以少胜多,臣心中敬佩万分,因而初时研习兵法时,便是以陛下当初的大小战役为范本,才渐渐有些明白兵贵出奇的道理。”
徐将军将秦衔视为自己的爱徒,见他短短两年,便能独当一面,欣慰不已,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第一日的君臣共议在一派和谐的气氛中过去,好容易等到傍晚时分,众人用过晚膳,请元穆安到腾出的一座宅邸中歇下后,秦衔并未回自己的府中,而是连夜点兵,带着一队人马赶往更前线的营中,临行前,不忘派出一名心腹回府给秋芜递个话。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秦衔始终留在营中,运筹帷幄,指挥凉州八万守军迎敌。
战况一步步发展,几乎都与他事先的谋算十分吻合。
吐蕃军初战受挫,将士伤亡虽不算太多,但士气大受影响,很快便在继续往凉州方向进发的途中受阻。
大燕军分出几支轻骑兵,在吐蕃军东进过程中,不时偷袭,打得他们动弹不得,偏偏据守的那两座城池中,只剩下虫蛀发霉的粮食,用以果腹,不时引起将士们上吐下泻,更令其战力大减。
消息一个接一个传入位于后方的凉州城中,百姓们逐渐感到欢欣鼓舞。
他们大多世代居住在凉州,从有记忆起,便切身体会到这座边塞要冲数百年来不曾停歇的纷扰战火,从没想过有一日,大军还未到城门下,便能听到一个接一个的捷报。
有人说,天子驾临,威震四方,任那狼子野心的宵小之徒如何作祟,都犯不了大燕一寸土地;也有人说,秦都尉是不世出的大英雄,能征善战,足智多谋,能替天子守卫四方。
才一个多月,所有人便都显得期盼不已,只等着将士们凯旋,仿佛最后的胜利就在眼前。
只有住在都尉府中的秋芜,近来总有些不踏实。
秦衔离开前,派人回来给她带话,让她安心留在府中,外头不太平,少出府便好。
她听得懂这话的意思,便是让她小心为上,尽量避开元穆安,再问那回来带话的护卫,果然得知元穆安如今就住在州府府衙旁的一处宅邸中。
她所居住的都尉府离那儿不过两条街的距离,的确要小心。
因此,这一个多月里,她几乎没有踏出过府邸。
不但她,就连七娘和娇娇也和她一样,一直留在家中,不曾外出。
幸而这些日子,因战事起,椿萱院也恰好停一阵子,这才让她们二人免于找借口不去的境地。
然而,时近十月,天气一点点转凉,秋芜终于遇到了不得不出府的事。
好几个军户娘子为了替战事出一份力,每日清早到官府设的粥棚中帮着煮粥蒸饼,发放给守城的将士们。
其中几位娘子因天冷路上结霜,行走之间不慎滑倒,或多或少受了伤,有两个甚至摔断了腿,不得不卧床数月。
这些娘子的夫郎都在军营中为大燕效力,如今她们也为了给守城官兵送饭食而受了伤,自然应当受到嘉奖。
刺史夫人刘氏听说后,大为感动,召集了好几位凉州军政官员的家眷前往探望。
秦衔尚未成家,秋芜身为他的亲妹妹,自然应当跟着这些夫人们一道前去。
她本想称病不去,可如此一来,恐会让刘夫人等疑心她架子太大,或是有意疏远她们,于秦衔将来的官声不好,思来想去,只好答应了。
好在,这一日,元穆安早早安排了要带着诸多官员往南城门处巡防,而她去探望的那几位娘子们则都居住在城西,不论算时间还是地方,都不会碰上。
她这才放下心来,一大早便换上稍显身份的烟霞色丝罗襦裙,戴上挡风的帷帽,跟着刘夫人等人,坐车探望那几位娘子。
一整日下来,果然十分顺利,并未遇见元穆安。
回去的路上,秋芜紧绷了一天的精神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慢慢放松下来。
她摘下帷帽,半靠在车壁上一口口喘气,正想闭目小憩一阵,却忽然听见车外传来一阵嘈杂,惊呼声、怒喝声、兵刃声、脚步声夹杂在一起,预示着外面出了变故。
“怎么回事?”
她顾不得戴上帷帽,掀开车帘四下观望起来,很快发现是不远处的西南城门处,数百名官兵正混乱不堪地来回跑动,一个个手持兵刃,面色凝重。
车夫赶紧拉停马车,跟着往那边看去,急道:“奴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想是有贼人混进来了,娘子,咱们还是赶快回去吧!”
他说完,拉动缰绳,想控制拉车的马儿调转方向,绕往另一条道回府。
可还未等马儿转过去,人群里便忽然传出一道惊叫:“陛下!是陛下不见了,有歹人行刺陛下!”
第65章 相见
◎芜儿,是我。◎
这一声惊呼, 顿时引起一阵哗然。
周遭的百姓先是面面相觑,似乎来不及反应这话的意思,过了一瞬, 众人不约而同地反应过来, 才猛然爆发出巨大的议论声。
不知哪来的刺客,连天子都敢行刺!
年幼的孩子仰头大哭,路边的犬马嘶鸣嗷叫, 百姓们慌乱之下, 开始四下奔逃,原本热闹祥和的街道顿时变得更加混乱不堪。
不远处, 官兵们忙着关闭城门,其中一队人马飞快地小跑而来, 冲附近的百姓高声道:“城内戒严!城内戒严!速速回家, 勿在外逗留!”
车夫不敢犹豫,赶紧驾着车往都尉府行去。
秋芜还呆呆地掀着车帘,直到颠簸之间,身子不稳, 一下撞到车壁上,发出砰地一声,才回过神来。
车夫感觉到车里的动静,生怕她吓坏了, 连忙问:“娘子可安好?”
秋芜也不知自己好不好, 只感觉心底一片慌乱, 方才人群里的那句“陛下不见了”一直萦绕在她的耳边。
什么叫不见了?是失踪了, 还是被歹人得手了?有没有受伤?身边有没有亲信的护卫?
她一时难以想象, 元穆安那样刀山血海里拼出来, 性子谨慎, 滴水不漏的人,竟然会遇上歹人行刺的事。
可在城门附近,众目睽睽,又有那么多突然戒严的官兵,似乎都在告诉她,事情真的发生了。
她慌乱的内心间陡然涌起一种说不清的恐惧和空洞。
“先停一停!”
不知不觉间,秋芜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不禁在行进的颠簸中再度掀开车帘,吩咐车夫。
车夫只好勒住缰绳,让马车停下,问:“娘子要做什么?外头不太平,实在不宜久留啊!”
四周的行人、车马来来往往,没有停留,使他们这一辆半途停下的马车显得十分惹眼。
秋芜无法回答车夫的话,只是从车上下来,站在往来的人流中,拉住一个正小跑过来维持秩序的官差,问:“这位军爷,请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陛下……他还好吗?”
官差没见过秋芜,见她眼眶发红,表情紧张,只当她是担心天子安危的百姓,虽有些不耐烦,去还是尽量克制着情绪说:“这不是你该管的,还是快走吧!”
秋芜心急如焚,还想再说什么,一旁的车夫先开口道:“军爷,奴是秦都尉府上的,我家娘子是都尉的亲妹妹,事关圣上,自然也与都尉息息相关,娘子自然有些担忧。”
他说着,示出都尉府的徽牌,证明身份。
大燕律法有云:道路街巷,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
二车狭路相逢,分辨身份高低,靠的便是悬在车边的徽牌。
秋芜平日朴素,不喜兴师动众,因此很少挂起徽牌,但车夫谨慎,每回都会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那官差本想直接伸手将秋芜推开,此刻看两眼徽牌,才知晓她的身份,连忙叉手行礼,歉然道:“在下心急,怠慢了娘子,望娘子海涵。只是,事涉天子,乃朝廷机密,在下实在不敢多说。况且,负责护卫天子的都是从京城随行而来的御林军侍卫,在下只是州府衙门中的侍卫,负责驻守城门,除了听命行事,别的一概不知。”
秋芜方才一时心急,失了分寸,此时稍镇定了些,也明白他的难处,遂勉强笑了笑,道:“我也不欲为难军爷,只是实在心系圣上安危,这才多问了一句。军爷不必与我细说,我只想知道,陛下是否安好?”
那官差为难地看了她一眼,想了想,到底还是咬牙压低声道:“在下当真不知,方才混乱之中,只隐约见圣上负了伤,接着,混乱之中,似有人喊圣上不见了,目下谁也说不清。”
负了伤,若真不见了,哪里还会安好?
秋芜听得心头一凉,呆立在原地,身子晃了晃,差点腿软得跌倒。
幸好马车就在一旁,她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这才重新站稳。
这一切,都被不远处一座三层阁楼上的人收入眼底。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消失了整整一年的人,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了眼前。
震惊的同时,他很快又生出一种“原来如此”的感慨。
前几日,一直在外寻找的刘奉终于赶到凉州,给他送来了颇费周折才查到的消息:先前送给秋芜那位远亲的那笔钱财,就是从凉州城送去的。
从那一日起,他便让刘奉派人在凉州城中暗暗查访。
只是,凉州到底不是京城,虽都是大燕的疆域,可此地负责护卫的官差都先听命于州府衙门,查起来自然不方便,几日下来,仍然一无所获。
况且,正值战时,他身为天子,更不能因私废公,绝不能让边塞的百姓和官员们失望。
却没想到,苦寻不到的人,就这么映入眼帘了。
安排今日这场变故时,他就在心里暗暗想过,若她真的在凉州,听说他出事了,会不会担心呢?
尽管理智告诉他,她那么倔强,离开了,怎么还会再留情分?可是内心深处却仍然忍不住怀着那么一丝希望。
而方才看到的情形,虽听不见她说了什么,他却愿意将那当作是她对他的担忧。
如此,他空洞得已经麻木的心田似乎终于得到了一点安慰和填补。
不过,方才那名车夫似乎取了块徽牌出来,给那名官差看了一眼。徽牌是达官贵人的家中才有的东西,京中权贵遍地,不论朝臣贵戚,还是世家大族,都用此物。
而凉州不一样。
这里地处偏僻,各族聚居,百姓们多目不识丁,官员们亦不似京中那般讲究,唯有州府中那十几位品阶稍高的,才会按规矩和礼数备下这些东西。
事已至此,他哪里还能想不到,她身后的那个人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