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间人
“这位郎君是哥哥在京中的旧识,方才外头出了乱子,便与我同行了一程。如今便让人送他去他的去处吧。”
秋芜说完,就要吩咐车夫再将元穆安送走。
车夫不必她吩咐,当即弯腰掀起帘子,等着元穆安重新上车。
元穆安自然不会离开,只沉声道:“这几日,在下暂无别的去处,只能留在都尉府中暂留几日,秦——秦都尉想必不会反对。”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以自己的身份和秦衔来压一压她要赶他走的念头了。
只是,他这话只有秋芜听得懂,落到一旁的阿依和车夫耳中,却像个非要留下蹭吃蹭喝的泼皮无赖。
尤其是车夫,方才就对他印象不佳,此刻更是掩饰不住表情里的嫌恶和鄙夷,若非秋芜没有开口,他恐怕已直接将人赶走了。
秋芜也没想到,近一年不见,他似乎不再是过去那个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太子了,明明已当了皇帝,却反而少了几分冷漠的戾气,多了些别的让她看不懂的气质。
她默了片刻,没有再赶人,只是吩咐道:“那便替他收拾一间哥哥那儿的屋子出来吧。”
他是天子,自然不可能长居于此,定是趁外头还乱,才留一两日,很快就会走的。
阿依皱眉打量一眼元穆安,点头应下,召了一名门廊上的小厮过来,让其带元穆安往秦衔的住处行去。
她自己则跟着秋芜走在后头一两丈的地方,说着府里的事。
“娘子,方才你不在的时候,顾先生又来送了一盅蜜糖梨汁,还有一本才寻到的什么书,说是从南方来的客商手中购来的,想给娘子看看。”
秋芜脑中还想着元穆安忽然出现的事,听她絮絮说了几句,却没听进心里去,只胡乱“嗯”了一声,便再没别的反应。
阿依继续道:“娘子的风寒都好了这么久了,这位顾先生也不知怎的,还隔三差五送来,连变个花样都不知晓,难怪娘子一直没答应他呢……”
她的话渐渐有些离谱,秋芜脑袋混乱之际,终于反应过来,连忙瞪了她一眼,道:“胡说什么呢!”
阿依是凉州城里土生土长的姑娘,性子十分直率,被瞪了一眼,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讪讪地拍了拍自己的嘴巴,愧疚不已。
而走在前面的元穆安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顿,将“顾先生”这三个字记在了心底。
第67章 伤药
◎你帮我换药,好不好?◎
都尉府不算太大, 一共只两处稍大些的院落,分布在东西两面,秋芜和秦衔各住一边, 因此, 一行人过了厅堂后,便各自往两处去了。
元穆安在小厮的指引下往西行去,直到看不见秋芜的身影时, 才四下打量起来。
因是不告而至, 府中众人又不知他的身份,定没有事先做准备, 此刻展现出来的,便是平日的常态。
一路过去, 几乎没见到什么下人仆役, 四下里都静悄悄的,与别的四品大员的府邸相去甚远。
元穆安不禁问:“怎这一路不见贵府其他人?”
那小厮打量他一眼,虽见他衣着简朴,不似贵人, 但气度不凡,又想起方才阿依说此人是都尉的旧识,便没隐瞒,道:“咱们都尉府自开府起, 便只有七名仆役, 奴是看管前院的, 其余的两边院子各一个负责洒扫, 后厨两位厨娘负责采买烹饪, 其余的便只有方才郎君在前院见到的阿依和胡大了。胡大是府上的车夫, 阿依平日则跟着娘子打理椿萱院的事, 不大管府里的事。”
小厮说到这里,油然生出几分自豪来:“都尉和娘子都是俭朴随和之人,平日除了洒扫饮食,鲜少使唤人,对奴等也极好,所以府里人虽少,但奴等却过得一点也不累。听阿依说,郎君是都尉的旧识,想必也应当知晓都尉的为人。”
元穆安对此并无异议,在他心里,秦衔是他要一手提拔的国之栋梁,几次考察下来,始终表里如一,当得起一句夸赞,而秋芜则更不必说了。
他虽然对这对兄妹联合起来欺骗他心有芥蒂,但如方才对秋芜所说的,一码归一码,身为兄长,秦衔的所作所为无可厚非,身为折冲都尉,秦衔亦尽到了职责,如此,他只能尽力说服自己,莫无故迁怒。
“秦都尉为人的确不错。”他扯了扯嘴角,简短地回应一句,紧接着,又想起这小厮方才提到的椿萱院似乎与秋芜有关,又问,“那椿萱院是何处?”
小厮将他领至秦衔的院中,招呼他坐下,又转头示意负责洒扫的一名仆役稍收拾一间屋子出来,这才答道:“椿萱院是我家娘子与宋娘子一道打理的一处院落,专收那些军中眷属们家里需人照顾的小郎君、小娘子。我家娘子读过书,也会女红,闲时便教教孩子们。”
他给元穆安沏了杯茶,顿了片刻,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还有顾先生,也时常来教孩子们读书。如今军中不少将士都夸我家娘子心善呢。”
元穆安不动声色地将小厮的这些话记在心里,再顺着他的话问:“这位顾先生又是何人?”
小厮道:“顾先生是刺史麾下的一位幕僚,也算凉州人士,平日与都尉亦有些来往。”
其实,近来顾攸之常常亲自送东西来,府上人人都知晓,他恐怕对都尉的妹妹有意。只是,这小厮为人激灵,知道不能在外人面前提这些,便言尽于此。
元穆安瞥他一眼,淡淡地“唔”一声,也没再多问。
……
东面的院子里,秋芜先召了几名仆役过来,嘱咐他们这几日外出时,莫对外人提到元穆安的事,又让人一会儿出去打探一番外头的消息,随后才回屋歇息。
阿依将温在炉子上的陶罐取下来,送到秋芜面前:“娘子用一些吧,方才胡大说娘子还没用膳呢,先垫一垫肚子吧。”
她说着,转去书架处,拿下一本看起来有些古旧的书:“这便是顾先生送来的书。”
秋芜看了一眼封面上的“姑苏杂记”几个字,便知这大约是一本讲述江南一带风情见闻的书。
先前在椿萱院时,她与七娘等人说话,不知怎的,就提到了江南。
她们都没去过江南,只是从前听人提起过,听说那儿沟渠纵横,气候湿润,土地肥沃,自前朝起,便成了富庶之地,为许多文人墨客向往。
几人都露出向往的目光,可想到这辈子应该也没机会去了,又都有些落寞。
她见状,便说了句“看看去过的人写的游记也算去过一遭了”。
顾攸之大约听到了,又将这话记在了心里,这才送了这本书来。
凉州地处边塞,来往的多是西域与京城的客商,贩卖的货物以皮毛、宝石、香料、丝绸为主,书籍因难以保存,又有语言不通之故,鲜少有人贩卖,更不用说这样的游记,可见顾攸之的确是费了一番心思才买到的。
他只是个州府的幕僚,俸禄虽不少,却绝称不上丰厚,况且他出身农户,家底亦不厚,还愿这样用心,着实难得。
秋芜无意识地摸着书页的毛边,看着眼前温热的蜜糖梨汁,不禁心软。
其实,顾攸之是个好人,若要择婿成婚,他是个不错的人选,心思细腻,脾性温和,为人善良,虽出身寻常,但胜在朴实无华。
过去几个月里,她一直采取回避的态度,可在得知元穆安亲临凉州城之后,便渐渐有些犹豫。
她先前一心想出宫,从当初入宫后,得知宫女其实也有机会出宫时,便时不时在心中畅想将来自己出宫后的日子。
那时,她就想,将来能嫁个如意郎君,像记忆里的阿耶和阿娘一样恩爱就好了。
如今出来了,明明已得自由,反而变得更加束手束脚了?难道她要因为心里顾忌元穆安,就一辈子孤零零地过下去吗?
她不是非要明志做自梳女的娘子,遇上合适的人,没道理要退缩。
也是因此,她没再像早先一样,拒绝所有顾攸之单独送给她一人的东西。
谁知道,才没多久,元穆安竟已找上门来了。
也不知他到底会如何。
“娘子,再不饮,梨汁就该凉啦。”阿依见秋芜出神许久,既不说话,也没有别的动作,不禁开口提醒。
秋芜被拉回神,叹了口气,舀起梨汁送入口中,沉默片刻后,道:“一会儿,去给七娘递个口信吧。”
阿依应声,仔细听完她的话,便转身去了。
不一会儿,到外面打听消息的胡大回来,告诉她外头已有许多官兵,来来往往,让普通百姓无事尽量不要外出,以免为歹人所伤。
他说完,有些担忧地看一眼西面,犹豫一瞬,低声道:“娘子,咱们真的要收留那位郎君吗?他看起来身份并不简单,听口音,也像京城人士,会不会、会不会就是官兵们要找的歹人?”
秋芜愣了一下,没料到胡大会有这样的猜测,若元穆安知晓自己被人当作逃窜在外的歹徒,心里不知要气成什么样。
“不会,你别担心,他不是歹人。”她笑了笑,想起元穆安受伤的右臂,便回身进屋,找出药匣子里的金创药和干净的纱布,冲胡大道,“将这个给他送去吧。”
伤口若不仔细处理、换药,很可能引发别的病症。她不知元穆安有没有带这些,但他毕竟是天子,绝不能让他在都尉府上出事。
胡大领命正要出去,院门处,元穆安却已经先一步走了进来。
因府邸小的缘故,元穆安几乎没费什么功夫,便找到了这里,一路上更没遇上任何人。
胡大见他出现,顿时又瞪大眼睛,有些戒备地盯着他:“郎君怎么不知会一声便来了?”
短短的时间里被这车夫一再怀疑,元穆安心中的不悦已有些克制不住,不禁冷了冷脸色,沉声道:“府中人丁稀少,我自是想提前知会,奈何无人可用,只好亲自过来。”
胡大觉得他在嘲讽都尉府中仆役太少,没有四品大员的气派,不禁面含怒容,想要反驳。
秋芜怕他真的得罪元穆安,便抢在他开口之前,先用眼神示意他下去,随后又说:“圣上素来厉行节俭,不喜铺张奢靡,哥哥谨遵圣上旨意,不敢违背,府中仆役,我与哥哥从不嫌少。”
元穆安被她说得一噎,竟接不上话来。
她倒是会用他的话来压他自己。
“郎君来得正好。”秋芜从胡大手里接过金创药和纱布,递给他道,“这些先拿回去用吧。”
元穆安低头一看,有些僵硬的面庞不由一软,眸光中也多了几分动容,她到底还是关心他的,知道他受伤,便特意准备了药。
“芜儿,你帮我换药,好不好?”
他的眼里带着点期盼,秋芜却皱眉道:“郎君只伤了一边胳膊,为何要旁人代劳?秋芜明明记得,郎君在外时,凡事都是身体力行的呀。”
她说的是十年前的元穆安,在黔州行军途中受了皮外伤,也是随手撕了块稍干净的衣料自己包扎处理而已。
元穆安听出她拒绝的意思,沉默着不说话,只仍旧看着她。
“若郎君执意要旁人代劳,便让胡大回来好了。他平日照顾府上的牛马,牛马若受了伤,他都会处理。”
秋芜现下不怎么怕他,语气虽还是温和柔软的,说出来的话却绵里藏针,接着,作势就要出去唤胡大。
“算了。”元穆安脸色僵硬,忍着不快,将金创药和纱布收入袖中,道,“一会儿,我回去自己换药。”
这时,后厨的一名厨娘提着食盒过来,笑道:“娘子,该用膳了。方才阿依说娘子今日膳食用得少,奴婢们便特意早些送来了。”
秋芜点头道了声谢,随即看向还未离开的元穆安:“郎君若无别的事,还是请回去吧,想来一会儿膳食也该送过去了。”
元穆安没动,看着厨娘将食盒里丰盛的饭菜一样样摆出来,道:“既要节俭,我便该留在这儿与你一道用膳,以免浪费餐食,更不用再多人伺候。”
第68章 用膳
◎顾郎君就时常去那儿。◎
厨娘才将食案收拾好, 闻言没急着退下,而是诧异地抬头看一眼这位面生的郎君,一边觉得此人竟敢在自家娘子面前说出这样唐突无礼的话, 一边又觉得自家似乎与这位郎君面上生疏, 内里熟稔,便等着二人下定论,到底要不要再往东院送晚膳。
秋芜眨眨眼, 越发觉得他这人仿佛性情大变, 道:“郎君方才也说了,府上伺候之人甚少, 平日我与哥哥都只让人摆好膳食便可,用时并无旁人伺候。只是让后厨往东院送一餐饭罢了。”
元穆安没有被她有一个软钉子气走, 而是顿了顿, 干脆在食案边坐下,指了指上头摆着的晚膳:“这么多,你一人能吃得完吗?”
两碟腌菜,一大碗热腾腾的馎饦, 盖满了才炙烤出来的肥瘦相间、直冒油花的羊腿肉,一碟胡麻饼,一碟茶饼,还有一小碗牛乳。
除了那两碟腌菜, 其余的都是能填饱肚子的食物。
秋芜略看了一眼, 想点头说自己吃得完, 可对上元穆安笃定的目光和面无表情的脸色, 又说不出来了。
她在宫里养成了细嚼慢咽的习惯, 每餐用得也都不多, 即便当真饿了, 也只会比平日多吃一两口罢了。这些,元穆安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只是,府中的两名厨娘都是凉州人士,两周地处边塞,冬日严寒,唯有大口进食,尤以荤食、面食为主,方能捱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