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间人
为避免再出现以外,这些护卫们不再隐藏在暗处,而是一个个佩着兵刃,严肃笔直地守在周围,将马车团团围拢,保护起来。
胡大三人被解救出来,方才在混乱中扭打伤到的地方还隐隐作痛,此时缓过神来,回想起发生的一切,看着附近突然多出来的几十名身手不凡、气势出众的护卫,不禁面面相觑。
“娘子、娘子可安好?”胡大也守在马车外,想着方才那一摔,赶紧先问车里的秋芜。
待秋芜道了声“不必担心”,这才迟疑着继续问:“那、那、那袁郎呢?”
事到如今,他们也猜出来了,这位袁郎的身份恐怕不寻常。
“郎君……”坐在车中的秋芜拾起干净的帕子,低头替元穆安擦拭额角的冷汗,眼泪又忍不住沁出来,“郎君受了些伤,不过应当无碍。”
“那就好,那就好……”胡大几人拍着胸口,大大松了口气,一来为二人都平安无事,二来则是想起过去一两个月里,他们对袁郎算不上太恭敬的态度,一阵后怕。
元穆安无力地靠在一边,轻轻捏一下她的指尖,低声道:“你家的这几个人,倒是都忠心得很。”
秋芜想起方才危机时刻,这三人还不忘护着她,不由心中一暖。身为家仆,主子有危险时挺身而出虽是应做的,但真正能做到的少之又少。
她也曾做过伺候人的奴婢,知晓他们的不易,因此真心感激。
“他们都是朴实之人,平日说话兴许直白了些,但心地总归是好的。”她听出胡大语气里的忐忑,有意为他们说情。
“我知道。”元穆安扯起唇角,笑得温和,“你们兄妹对他们好,他们自然也忠心。”
他想起过去初识秋芜,还有后来不识自己心意的时候的所作所为,面上生出一阵愧色。
其实他性子虽冷,平日对待下人时常不假辞色,但鲜少有苛责的时候,年节之际的赏赐亦多。但面对秋芜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私下为难她。
他喜欢看她为难、羞涩的样子,喜欢看她委屈得要哭,却不敢忤逆,只得照着他要求做的样子。
此刻想来,那时他的所作所为,在她看来,大约都是有意欺辱吧。
他不是个宽厚的主子。
幸好,他如今醒悟了,从此二人之间,再不会有什么主仆之分。
“芜儿,”他想着方才在树下时秋芜的那一句话,顿时觉得身上的痛都减轻了大半,语气也越发温柔,“你方才说的,可是真的?以后,真的不再走了吗?”
他有点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幸运,总想再听她亲口说一遍。
秋芜脸皮薄,方才情不自禁说的话,眼下再提起,顿时觉得羞涩不已,惨白的脸颊悄然泛红,有些说不出口。
她斜睨元穆安一眼,咬着唇侧过脸不看他,嗫嚅道:“郎君不是都听到了……”
元穆安笑了声,抬起那只简单包扎过的血肉模糊的手,试探着想揽她进怀。
一时之间,秋芜还有些无法适应,下意识朝一旁躲了躲,让他扑了个空。
他抬起的手一滞,眼中一阵失落。
狭小的马车中,气氛陷入沉寂。
就在这时,车外传来护卫禀报的声音:“主子,城门上传来讯号,事已成,可以入城了。”
“走吧。”元穆安轻咳一声,吩咐道。
马车应声而动,车轮驶入官道,压过几块碎石和两个大小不一的坑洼,引得车身不住晃动。
元穆安受了伤,浑身无力,在晃动中不小心撞到车墙上,忍不住闷哼一声。
秋芜吓了一跳,顾不上矜持,连忙扶住他,让他稳住身形。
元穆安看着她一副紧张的样子,忍不住又问一遍:“芜儿,你方才说以后不走了,是真的吗?”
秋芜抬眼,对上他满眼的期待,叹了口气,道:“我先前总不敢相信郎君对我是真心的,如今……我总不能一直躲避下去。”
她顿了顿,继续道:“郎君,我愿意留下,不是因为愧疚,是因为……我、我想与郎君在一起。”
他不顾一切冲过来护着她的那一刻,她恍惚间以为自己看到了当年在黔州的那个一往无前的少年。
可是,回过神来后,仔细一想,又觉得不一样。
十多年前的他并不知晓她是谁,救她只是出于一个皇子、一个将军爱护百姓的职责罢了。
而今日,他救她,却是出自真心实意的。
她忽然意识到,那个让她藏在心里十年的少年,其实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罢了。
真正的他,并非只有那样一面。
“从前,我总是在心中怨怪郎君不懂我的心意。可是,那么久,我也从来没有主动对郎君提起过。往后,我会试着更坦诚一些……”
元穆安能听见她方才的话已是欣喜万分,再见她竟开始反思,不禁心口泛酸,连带着眼眶也莫名发热:“芜儿,不是你的错,是我,都是我……”
他再度伸手想抱住她,却再次被拒绝了。
这一次,没等他失落,秋芜便正色道:“郎君受了伤,还是先好好坐着吧,以免伤得更重。”
元穆安看着她毫不掩饰的关切与认真,无法,只好乖乖地坐好。
不一会儿,马车便行至城楼之下。
城门被二十余名官兵从里缓缓打开,秦衔等人侯在两边,对着马车行礼,朗声道:“禀陛下,逆贼已尽数拿下,逆王亦已被臣等缉拿,押解在大牢中,听候陛下发落。兴庆宫各处守卫亦已由羽林卫接掌。”
元穆安尽力直起身,待护卫将车帘掀开,方沉声道:“做得好。诸位今日只功劳,朕记在心中,待此案查明,一并赏罚。”
说罢,示意身边的人将这些将士们安顿好,同时吩咐往翰林院传话,让翰林院的人拟旨,由高甫主持,审理谋反一案,由刘奉负责,安抚好京中百姓。
当众交代完这些事,方算安抚住众人的心。
车帘放下的那一瞬,秦衔见到车里的秋芜虽然衣着有些破损凌乱,发髻也摇摇欲坠要散落下来,但人却还好好的,这才松了口气。
他正要带着众人退到路边,目送圣驾离去,车中的元穆安却再度开口。
“秦卿,随朕一同入宫吧。晚些时候,朕还有几句话想与卿说。”
秦衔一愣,不知怎的,直觉元穆安还要说的话与秋芜有关,遂也不推辞,当即上马,跟着队伍一同往兴庆宫的方向行去。
宫中,两名奉御已接到消息,早早候在甘泉殿中,待元穆安一回来,便迅速上前,要替他诊治。
元穆安不忘吩咐康成将秋芜带去隔壁的偏殿,让其中一名奉御带上几名医女一同过去替她诊治。
秋芜本想先等两位奉御帮元穆安看过后,再去偏殿,但元穆安坚持。
甚至趁其他人不注意,悄悄凑到她耳边,低声道:“芜儿,且给我个面子,好不好?我的腿骨还断着,奉御诊治时,我定痛楚难忍,形容狼狈,实在不想再让你瞧见了……”
秋芜诧异不已,原本的担忧和关怀一下被冲散了,化作无奈的笑容,摇头道:“原来郎君如此要面子,从前我竟不知。”
她说完,不再坚持,在一名宫女的搀扶下,朝隔壁的偏殿行去。
这一走动,便感觉背后一阵拉扯,有什么已然干涸的东西被揭开,再度变得温热潮湿起来,还带着隐隐的疼痛。
她这才想起自己的后背与手肘也受了皮外伤。
待进了偏殿,两名医女上前替她将衣物小心地脱下,用沾了烈酒的巾帕将她背后和手肘处的伤口一点点清理干净,再敷上奉御开的伤药,接着,奉上安神滋补的汤药。
一番诊治下来,已过了半个时辰。
她换上康成送来的衣裙,见元穆安那儿还未好,便先出去见了秦衔。
受了伤,又受了惊,她本该浑身脱力,只想歇着,可这一日发生的事实在难以消化,她急需与哥哥倾诉一番。
然而,还未等秦衔入内,几名太监便抬着肩舆出现在殿外宽阔的大道上。
肩舆上坐着的不是旁人,正是妆容端重,身披华服,宛若要参加国宴的谢太后。
第88章 步摇
◎“姑母,不要!”◎
肩舆在石阶下缓缓落地, 谢太后挺直脊背端坐在座上,岿然不动,面无表情地平视着前方, 似乎在尽力维持身为太后的架子。
到底出身世家, 越是到这样的时候,越是显得一丝不苟。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些年, 她过得心意不顺, 怨恨难消,时常在众人面前露出蛮横跋扈的一面, 此刻显出力求端庄的样子,反倒让人觉得僵硬。
秋芜站在门边, 从高处看下去, 正巧对上谢太后的视线。
尽管知晓这一次的谋逆之案,就是谢太后在背后主导,但是眼下元穆安的圣旨还未下,太后仍是太后, 她都得压着心中的怒气与鄙夷,照身份尊卑行礼。
倒是谢太后,认出她的时候,原本空茫茫的眼眸滞了一下, 闪过一丝错愕, 随即变成了然的嘲讽。
肩舆之侧, 还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素净的衣饰, 不施粉黛的清丽面容, 正是许久未出现过的谢颐清。
与谢太后的强撑倨傲不同, 她面色惨淡,神情中有说不出的颓然,一双古井一般的眼在扫过秋芜时,毫无波澜,连停留都没有,便漠然移开,唯有看见秦衔的时候,眸中的水色闪了闪,仿佛有无数话想说。
可待瞥见身旁的谢太后,那一抹水色又迅速黯淡下去,像是夜色中的一捻香灰,不过一瞬的明亮,便湮灭在黑暗中。
在谢太后的示意下,谢颐清快步上前,冲守在门外的康成道:“劳烦公公通禀一声,太后娘娘来探望陛下。”
康成看了看后面仍旧坐在肩舆上,一副盛气凌人样子的谢太后,面上闪过一丝犹豫。
附近其他值守的太监亦面面相觑。
先前,羽林卫的刘统领带着侍卫入宫把守、清扫逆党时,虽没动谢太后,但清宁殿上下的太监、宫女却都被换了个遍。
清宁殿的人上一次被这样更换,还是谢太后要罚秋芜的时候。
只是,那一次,元穆安尚留了一丝情面,换下的几名女官在掖庭罚够时日后,仍旧得回清宁殿当差,只是都被分在外殿做杂事罢了。
而这一次,这些宫人却不再是充入掖庭,而是直接被羽林卫捉拿,送入大牢严加看管。
再加上这段日子,从前与谢太后并不亲近的九殿下时常入宫请安,众人不难猜测,此次谋逆一事,与谢太后脱不了干系。
母子两个已到了骨肉相残的地步,谢太后竟然还敢来“探望”陛下!
康成到底是千锤百炼的内监总管,不过一瞬便恢复如常,笑着弯了弯腰,转身进去通报,过了片刻,带着奉御等人出来,侍立在两边,将门口的位置让出来,道:“陛下才处理好伤口,正请娘娘进去呢。”
谢颐清转身行至肩舆边,伸手扶着谢太后下来,缓步踏入甘泉殿的正殿。
进去之前,她看着谢太后的侧脸,黯淡的眼中涌起一阵无奈的祈求:“姑母,您——”
她想劝谢太后,一会儿见到元穆安,千万不要再冲动。母子两个虽然一向疏远,眼下也到了彻底决裂的时候,可她仍希望谢太后能在最后关头服一服软。
元穆安冷情冷性固然不假,但作为儿子,对母亲也始终留了情面,只要谢太后不再与他较劲,他废了太后也好,一辈子幽禁太后也罢,总会留着她的性命,让她能过完下半辈子。
只是,后面的话没能说完,便被谢太后打断了。
“四娘,”她僵硬的嘴角扯出一个仓促的笑容,伸手抚了抚发髻间的金玉钗钿,轻声道,“我知道我要做什么。”
殿中立着一道屏风,元穆安就斜靠在屏风后的榻上。康成等人未再往里去,而是停在屏风之外,低眉敛目,默不作声,就连谢颐清也放开扶着谢太后的手,自觉地站在屏风旁,不再打扰这对母子的相见。
“没想到母后竟会来探望儿,”元穆安尽管精神尚佳,但到底受了伤,脸色有几分苍白,平白显得有些脆弱,“真让儿受宠若惊。”
他活到二十多岁,记忆中,不论是少年不曾远游时在家中与兄弟玩闹磕碰,还是后来天南海北地在战场上受伤归来,母亲都很少亲自探望、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