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某人
“春万里。”
脱脱回眸,两人目光一触,她那眼中的热烈再藏不住,嗓音不觉就甜起来:
“台主!”
喊完,想起什么,忙朝他行了个规规矩矩的正礼:“下官见过谢台主。”
谢珣负手而立,站得离她不近不远,微笑说:“恭喜。”
脱脱呼吸都是灼热的,她心跳难耐:“以后,是不是我就能去中书省啦?会跟着你吗?”
眼前尽是他深夜不睡,两只眼熬到通红的场景,脱脱本都打算克制自己的了,再不爱他,为他当日扔那枚海东青玉佩。可到此时,又什么都忘到了九霄云外,她眼睛定他身上,渴求一个确切答案。
谢珣却人淡如菊的模样,告诉她:“我刚接了圣旨,陛下任命我为宣慰使,我要代表朝廷去成德吊唁张弘林。”
脱脱一下懵了,她有些回不过神,张着嘴,讷讷的:“你要走了?”
“对,后日就动身。”谢珣道。
脱脱听完,心都要碎了,她忽就觉得委屈至极。全然忘记了那日自己如何暗暗发誓要为自己前程奋斗,骨气铿锵,一定要让谢珣对自己刮目相看的远大志向。
“我讨厌你。”她红唇蠕动,半晌吐出这么一句来。
谢珣是个再冷静不过的神态,眉心一动:“你温书的这几天,心里不一直都讨厌我的吗?我得罪你了,我知道。”
她在他面前什么都遮掩不住,爱恨娇嗔痴,无一样不生动不直率。脱脱又恨死他了,她如此用功,终于摸到中书省的边了,他却说他要走了,还去狗屁成德。
“别这么看着我,春万里,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回家吧,跟你的李姊姊阿蛮妹妹报喜,一家人高兴高兴。”谢珣说完,唇角一勾,从她身边稳稳走过去了。
她扭过头,望着谢珣背影,晶莹的小脸上写满决绝:“好,你走吧,我去找殿下,世界上喜欢我的男人多了去。”
谢珣闻言脚步一放,他回过身,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别胡来。”
脱脱眼睛眯着,学他,似笑非笑的:“我怎么是胡来呢?我要把这个令人高兴的消息去告诉我的心上人,太子殿下。”
眼见有人来,谢珣眉头微蹙,低声说:“不准去,其实我去成德已经打算好了,使团会带着你,满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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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两相处(9)
脱脱立下就笑了, 眉眼水亮,摆出副红妆不让须眉的架势,双手一折, 施礼说:
“下官谨记相公教诲。”
她心满意足地回了典客署。
中书省这回挑了三个藩书译语,两男一女,却没有康十四娘, 险险差那么一点儿,很是遗憾。脱脱人回来,把笑意一敛, 轻轻到到康十四娘身边,轻松自然说:
“康姊姊, 你别气馁……”
康十四娘微笑打断她:“放心, 胜败乃常事, 我想的开。道家说,祸兮福所倚, 福兮祸所依,是福是祸, 也许说不定。”
本以为她会为此怅然伤神,没想打,如此豁达, 脱脱冲康十四娘又笑笑。
这个时候,书吏过来喊脱脱:“李丞叫你呢。”
她穿靴子出来,到院内右侧第一间公房前敲了敲门, 走进后,一眼看到的仍是熟悉场景:李丞的脸从各色卷牍闪出半张来,他咳两声,喉咙作响, “啪”一声朝窗外飞出一口痰去。
哎呀,李丞总是这么恶心,脏老头子。
脱脱窃笑,李丞瞧着她,一摸下巴,咂嘴说:“出息了,真是出息了。春万里呐,到中书省不比典客署,你是我这里出去的人,可别丢我这张老脸。”
“知道啦,我一定好好跟着相公们为国效力,内修文治,外建武功,海晏河清,国祚昌隆。”脱脱眉毛乱飞,像模像样说道。
李丞老神在在把胡须一捻,赞许颔首,不厌其烦耳提面命一通,才说:“那两个大男人在酒楼请客,大家共事一场……”
“我去,我去!我请客!”脱脱忙不迭抢说,“我请大家吃顿好的!”
李丞乜她,顺手拿起手边的镇尺敲她脑门:“你就算了,钱拿出来算添一份,这正是我要说的。你呀,到底是姑娘家,日后还要嫁人的,做事归做事,不要总有事无事往男人堆里扎,低调,低调懂吗?”
“男人能做的,我也能呀,去酒楼我怕什么?论喝酒,论打双陆,平日你们谁赢过我?”脱脱不服气辩解,李丞啧啧两声,又敲她,“你到中书省,可不要给我这个样子,千万别相公说一句,你有八百句等着。”
脱脱摸着脑门,小声顶嘴:“知道啦知道啦,好啰嗦。”
说完,不忘给他行了个正经的稽首大礼:“下官承蒙李丞关照,才能有今日,您放心,我一定不会忘了您的教诲。”
她含笑抬眸,“我没阿爷,李丞待我似阿爷,就受我这一拜吧!”
李丞是见惯她淘气的,这么瞧她,嫩白的额角上那些细小的绒毛都没褪尽呐……他莫名有些忧伤,眼睛想流泪,却故意板着脸轻斥说:
“少拍马屁,若被我知道你在中书省不跟着相公们好好做事,我可就当不认识你春万里这个人。”
脱脱一昂头,可谓是万丈雄心踌躇满志。
她没跟同僚们去酒楼摆席,径自回家。崇化坊毗邻西市,惯常热闹,脱脱特意买了些熟食蜜饯,又沽了酒,一路骑驴,行走在绿槐影下好不惬意。
家里没什么变化,阿蛮光脚洗衣,晾衣绳上飘满夏日轻薄衫子,一只花狸,正懒洋洋眯眼打盹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脱脱一路走来,心情大好,说不出的高兴。阿蛮见她神采飞扬,一手的货,顿时眉开眼笑,精神奕奕跑过来问:
“怎么样,你考进中书省了吗?”
脱脱笑嘻嘻的:“那是自然,我春万里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聪明,从今往后,我就是中书省的藩语译人啦。”阿蛮欢呼一声,手舞足蹈地旋进了屋子,尖叫着告诉李横波。
很快,阿蛮给脱脱烧了一锅热水,她沐浴更衣,洗去风尘,神清气爽地在那擦头发。
白木坐的小几在树下一摆,拿过竹篾垫子,几人盘腿围坐给脱脱开个庆功宴。席间,脱脱吃酒吃的东倒西歪,李横波说什么,自然成了言者谆谆,听者藐藐。
她打着酒嗝,说道:“成德张弘林病故,要派使团去慰问,姊姊,我也是使团中的一员呢!”
李横波眼里满是诧异:“你?”
脱脱哼唧说:“大概是因为河北多胡人习气,外族人多,所以朝廷要派我这种机灵的使者吧。”
既然如此,李横波更要好好教导一番了。她听得头昏脑涨,只管吃煮的羊肉,热气腾腾,出一身淋漓大汗,不知有多痛快了。
等到两眼饧饧,脱脱听李横波在耳畔提醒自己中途别忘写信,她嘴里嚷嚷两句什么,答应了。
翌日,脱脱准备先到典客署等任命状下来。
路途不近,她困得东倒西歪可还是在三更三刻就掐着自己从床上爬起,潦草洗漱,从绳上扯下一夜就干透的衣裳,戴好幞头,脆生生说句“我走啦”,看阿蛮打着呼噜,睡如死猪,只在李横波的相送下道了别。
早早到含光门,人不多,三两散落着聚在一起私语,脱脱哈欠连天,眼中泛泪,又等片刻,五更快到了,人多起来。
对过门籍,众人打起精神准备视事,后头,一干穿圆领窄袍的不良人破天荒地出现在了署前。
为首的不良帅,三十余岁,宽肩细腰两道浓眉虎虎的,走上前,开门见山就要见李丞。
脱脱跟众人一样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很快得知,昨夜酒楼竟出了事。考上藩书译语的同僚徐良,溺死在了井中。
人泡半宿,这么热的天,白肿着飘上来已经变了形。会食时说这个,实在渗人,脱脱一声不吭扒拉着汤饼,心中很不是滋味。
徐良人勤恳本分,干净爽利,今年刚好三十五岁,相公们也看脸,不仅要有本事,更要长的周正,不能尖嘴猴腮歪鼻子斜眼,看上去一脸鼠相。
众人一面惋惜,一面又暗自感慨康十四娘好运气,徐良一死,她便要递补上了。这谁能想到呢?
脱脱无精打采,还是强作精神恭喜了康十四娘,她人永远宠辱不惊的做派,脸上淡淡的:“日后,你我又能在一处共事了。”
脱脱伤感说:“徐良大哥怎么回事呀,是不是吃多了酒?”
康十四娘平静说:“不知道,也许是乐极生悲,或者,这就是他的命。”
脱脱觑着康十四娘,蓦地,想到她昨天说的那番话,心中惘惘,等见到谢珣,半点都没高兴起来。
“接到任命状了?”谢珣收拾些手头零碎,见她呆若木鸡,手中那一柄纨扇垂膝头动都不动。
“典客署死了个刚考上藩书译语的同僚。”脱脱酸酸说道,“白天的时候,徐良大哥还在跟我道喜。”
谢珣已经听闻,回道:“世事无常,不过死的是官署的人,县衙会查清楚的。”
“朝廷会给些体恤的钱吗?他这一去,家里的老老少少那么多张嘴,要怎么办呀?”脱脱发愁,索性又四仰八叉往地上一躺,玉石地砖,脸贴上去,凉凉的。
谢珣闻言,微微笑了,把她从地砖上轻轻一拉:“这你放心,你行礼打点妥当了吗?”
脱脱眼珠子乱转,不知道在想什么,被他拉着,撒娇说:“你骑如电,我骑什么呀,总不好骑驴上成德?”
使团里头一回跟着个女译语,怕她不惯,被马颠了,特意要给配个阉马,谢珣却说不用,给脱脱换了匹突厥枣红小马,又漂亮,又驯服。
枣红小马就在马厩,年龄不大,正摇着尾巴跟如电凑一起吃燕麦。脱脱人奔来,见到这马,嗷呜一声,兔子一样蹿到跟前爱不释手摸了又摸,惊喜问谢珣:
“它就是我的了?”
谢珣眸光在她笑脸上一扫:“不是,只是供你用,回来要还的。”
这么一听,简直是扎心口上,脱脱脸上的笑顿时没了,跺脚说:“真是小气!”
“不过,你要是想要马,东宫卫率倒淘汰了一批年岁大的,已经被拉到西市马行去了,你可以考虑买一匹,不比驴子贵多少。”谢珣状似好心点拨,脱脱骄傲地一扬头,“我才不要年纪大的老马,等着吧,总有一天我自己会买到一匹良驹!”
乌发盘起,露出光光额头,更显得那月牙醒目,她一脸天真意气悉数落到谢珣眼中,他心里微微一动。
这天,清点好行装,谢珣带着脱脱骑马往春明门来,后头,跟着自家马车,他带的人不多,五六随从,二三庶仆,可谓是轻车上路。
离开长安,往河北去,必经灞桥这一关中要冲。灞桥道边栽有柳树,依依杨柳,离人心碎,诗人笔下写不尽的缠绵别情。
眼下,杨柳正密,远看一片翠色成烟,脱脱骑着枣红小马沿灞水奔驰,果然潇洒。她腰肢灵活,双腿修长有力,紧紧贴着马腹,迎风疾行,看一浩浩流水曲折蜿蜒而来,顿生豪气。
凉亭不远处,有一石桥宛如天堑,又似长虹破空,横在视线尽头,脱脱知道,过了这灞桥,就离开了长安城。
御史大夫为宣慰使,出巡河北,皇帝虽没有亲自相送,但由首相文抱玉打头,带着御史台以及京中五品官以上诸人前来,乌泱泱一片,都在灞亭下。
此处离京三十里,文抱玉提前来到,在此相候,远远的,看那匹乌油油黑亮亮的骏马在视线里乍然出现,人声骤起,纷纷起身,掸衣袍,正头冠,过来迎接乌台主。
谢珣率先下马,走上前,同中书令文抱玉拱手见礼,又一一回礼,往亭子里落座。这种场合,脱脱毫不起眼,很快被挤到一旁,跟并不相熟来自礼部的使者到末座埋头苦吃苦喝,补充体力。
师生紫袍在身,煞是夺目,文抱玉早将该交待的话说尽,此刻,不过将酒一斟,主持践行,只剩些场面话。
脱脱忙着往肚里塞东西,手忙脚乱,却不忘跟礼部的人搭讪:“兄台是……?”
礼部这人忙把茶盏一搁,一让手:“在下薛宏,主客司当差,现为职事郎。”
主客司啊,脱脱琢磨起来,那是相当清闲,朝廷里各处衙门,每天都等着塞进来高门子弟、藩镇亲属,这个位子,不过抄写文牍,把节度使们的信函呈交给尚书省。活不重,细心点就够了。
她摸不清对方是靠门荫,还是走科考,看人眉清目秀很好说话的样子,笑语盈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