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某人
窗外,角落里开着粉白相间的打碗碗花,真新鲜,正配她脸色,脱脱眼睛早飘走了,心不在焉的:“花上还有露珠呢,你去摘,我要戴花。”
谢珣猜她就没好好听自己说话,肩头一扳,正色道:“跟了我,肯定会有牺牲,你想好了吗?”
脱脱生气了,趿拉着鞋,站起来:“你连一朵打碗碗花都不愿意摘给我,却要我牺牲,凭什么呀?”说完,自言自语道,“我自己去摘。”
谢珣踩她袍角,她一挣,人跌谢珣怀抱里了,他亲她,哄她:“你不想做我的夫人了?”
咕噜两声,她肚子叫唤了,人很饿,不再想着摘花只想吃,于是摇头:“不稀罕。”
谢珣波澜不惊道:“我稀罕。”
脱脱的心一下就软了,回抱住他:“我有点害怕呀,做你的夫人,就得规规矩矩的,笑的时候不能露牙齿,说话不能大声,也不能跳胡旋舞,就像长安城那些贵女一样,我不是。”
“不跟她们比,你是你。”谢珣将她一把头发拢起,从袖管中取出一对莲花纹金梳,上下成组,插到发间灿灿夺目。脱脱眸光澄亮亮地锁在金梳上,牙一咬,咦?真的是金子。
她那个贪财的表情一览无余落在谢珣眼中,只是笑笑,“从成德一位波斯商人那里买的,喜欢吗?”
她早一副笑眼弯弯的样子,什么都忘了,聚精会神爱抚着金梳,嘴里连道“喜欢”,扭过头,谢珣给她摆拿着镜子,好让她尽情欣赏自己。
脱脱这样侧脸,那样侧脸,搔首弄姿个不停,忽然,镜中人甜美笑容一顿,她悄悄觑谢珣:
“你送我金梳子,我还不起礼呀。”
谢珣轻轻摇首:“不用,你已经把自己送给我了,你人都是我的,其他我不要。”
脱脱嘤咛一声,无赖地抱住他:“不,我不是你的,但你是我的,小谢相公是我的。”她紧贴着他乱蹭,不知怎的,四片唇就交缠到一起去了,脱脱娇喘微微,头一偏,“我也想送你点什么,要不然,我心里难受。”
她低了低眸子,是副囊中羞涩的模样,“我可送不起金子,我也不会女红,可怎么办?”
“你实在想送,送我一朵栀子花。”谢珣手指摩挲两下她纤薄的背,探进去,感受着那片冰雪肌肤。
脱脱疑惑转着眼:“栀子花?”
谢珣嘴唇碰了碰她额头,说:“等回去你摘一朵送我,我再告诉你。”脱脱不由抱紧了他,脸拱进他胸口,“你对我真好,我好爱你。”
从成德到长安,快马加鞭,也有个几日的路程。脱脱初尝滋味,十分精神,几乎夜夜好学不倦地琢磨这个。没两天,到白昼也忍不住,动辄在耳边娇滴滴缠他:“谢十一,我们欢好吧?”谢珣不免担忧,这个时候怀上孩子是不是太早了些。
一路不知颠倒衣裳多少回,到了长安,脱脱那张小脸被滋润的越发明艳动人,眼睛水亮,面颊粉莹莹的,人前再藏不住对谢珣的柔情蜜意。
“到京都了,收敛点。”谢珣在遥望到长安恢弘城门时,不忘警告她,脱脱偏要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撩的他躁,“你一路上都没收敛呢。”
这一路,两人如胶似漆,越临近长安,谢珣的心事越重:“你想过没有,云鹤追在成德是故意暴露给你看的。”
一提云鹤追,脱脱只觉满头乌云,黑漆漆的,她一脸不悦:
“想过了,他故意暴露给我,引起你疑心,再派刺客来,一箭双雕。既让张承嗣惶恐使臣在成德被刺,怕朝廷怪罪;又让他对朝廷也起了疑心,觉得朝廷不信任他,我们都上云鹤追的当啦!”
“台主,回大明宫,你怎么跟陛下说呀?”她小脸上写满了忧愁,有些自责,“我不该云鹤追一出现,就咋咋呼呼的。”
谢珣笑道:“不是你的错,是我思虑不周,回大明宫,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御史大夫遇刺的事传回恒州,张承嗣果然惊慌,疑心立起。云鹤追人还住在节帅府里,等来这一刻,胸有成竹,眉眼永远带三分薄笑:
“我说的如何?节帅,朝廷怎么会真的信任河北呢?自然,河北也从来不会真正信任长安。”
“那云公子看,我这当下该怎么做?”张承嗣本来不大能看的上他这个残废了的文弱书生样儿,此刻,心里有点佩服的意思,半真半假试探起来。
云鹤追心里一哂,面上恭敬说:“节帅洞察人心,掌一方重镇,在下哪里敢指点。但既然节帅问了,在下有说的不对的地方,还请节帅包涵。现在,节帅骑虎难下,只能佯装不知静待时机,先委屈妹夫,若是长安坚持派使臣来,再翻脸不迟。”
张承嗣咂摸着嘴,捻起胡须,踱了几步,一回头,眉目炯炯:“天子看被我戏弄,发兵了怎么办?”
云鹤追哈哈大笑:“河北的牙军,难道会怕长安的神策军?真有战事,魏博会袖手?节帅不必担心,唇亡齿寒,节帅若起兵,孙帅绝不会袖手旁观。”
“好,有世叔这颗定心丸,我便没什么后怕的了。”张承嗣同云鹤追两个一拍即合,又请他入席。
魏博节帅府里再度等来云鹤追已经是一段时日之后了,从恒州到魏博治所魏州,路途不算近,云鹤追脸上不见分毫风尘色,麻衣如雪,被仆从推进了节帅府。
府内灯火通明,沛然生辉,云鹤追听到一阵娇声笑语,伴着欢快的羯鼓。他停在门口,在衣香鬓影中,找到孙思明喝到摇摆不定的身影,五十岁的男人,对女人的需求还是那么强烈,美丽的少女们在节帅粗犷的笑声中依偎着他半开的胸膛,正给他灌酒。
云鹤追微笑进来,鼓声不停,孙思明两眼猩红在声色靡靡中也看到了他,一招手,云鹤追的轮椅刚靠近,一个婀娜身影就倒在了怀里,就着美人玉手,佳酿一饮而尽。
“事成了?”孙思明把羯鼓抱到自己怀里,踢开少女。
云鹤追满嘴还都是酒的香醇,他笑道:“成了,同计划分毫不差。”
孙思明顿时亢奋,羯鼓打出第一串节奏,人很癫狂:“谢珣和他的老师在长安是有名的风云人物,原来,是你的手下败将,好!”
云鹤追微笑道:“我一介布衣,能成什么事,不过是一只无脚鸟节帅这棵大树愿意给我个落脚之处,否则,我和丧家之犬有什么区别。”
孙思明扫了两眼他的腿,哈哈大笑:“云公子正青春年纪,来日方长,大展宏图的机会多的是。”他喝得头脑混沌,脚步虚浮,不忘问,“以你对天子的了解,他铁定会发兵?”
“对,”云鹤追毫不犹豫,“而且,会让阉人监军。”
孙思明的笑声就更大了,旁边,坐着硬被他拉来陪酒的堂弟孙思贤,--魏博的兵马使,孙思贤留着一把短短的美髯,看起来,身上半点杀伐气也无,倒很像长安的士大夫。
他过来劝孙思明少饮一些,被粗鲁推开,孙思明跌跌撞撞把一纤美少女往孙思贤怀中搡去:“贤弟,我看你刚才看她跳舞入迷,送你了。”
孙思贤为难:“多谢节帅,下官家中有妻有妾。”
话音刚落,见眼前寒光一闪,孙思明已经持剑把脚边少女捅出了个血窟窿,神情阴鸷:“贤弟不喜欢,留着也没用了。”
一时间,吓得殿内乐声骤止,舞姬们花容失色,尖叫着缩成一团。
孙思贤皱眉,一挥手,乐工和舞姬们立刻逃了个无影无踪。血腥冲人,孙思明鼻子一抽一嗅,伸舌舐血,丢开剑,心旷神怡道:“处子的血,就是与众不同。”
这边,孙思贤上前不断好言相劝,云鹤追冷眼旁观,等兵马使扶着癫狂的孙思明往后堂去时,一拱手,算是行礼。
夜色浓,初秋的河北有几分凉意,云鹤追被仆从推到别院。小窗映烛,凤尾萧萧,这里是节帅夫人白氏居所,她在看着十岁独子习字。
见云鹤追进来,心中一喜,面上不过云淡风轻,拍拍男孩子肩头:“你的老师回来了,还不见礼。”
这边师生说些废话,白氏气定神闲,三言两语后,一丢眼,婢子把小郎君领了出去。
她闩上门,回身往云鹤追身上一坐,方才那个端庄自矜身影再也不见,骨头软了,肉也酥了,把裙子掀起,罩住了云鹤追的脑袋。
“冤家,去成德一趟是不是又不知碰上多少骚女人?”白氏在他身上啃啊咬的,不等他回答,两只手使劲蒙着他的头,一番激战后,云鹤追险些没断了气。
老女人,你才是又骚又毒,云鹤追满脸通红地看着眼前恶狼,笑了笑:“夫人想要我的命?”
“冤家!”白氏往他脖子上狠咬了一口,真疼,云鹤追恨不得反手把她摔死地上,可不过摸了摸脖子,依旧笑,“我要是死了,可就没人帮夫人出谋划策了。”
他把成德的事简略说了通,白氏这才端坐几分,眸光敏锐:“张承嗣那个蠢货,居然敢开这个头,幸亏你去了。”
“节帅好兴致,刚又杀了名婢女,羯鼓倒不错,跟长安的谢珣恐怕有的一拼。”云鹤追不动声色把衣带系好,被白氏瞧见,她笑,一把拽过解开,让他敞着,“我想看。”
云鹤追实在受不了她一个快四十的女人,总爱卖俏,那种眼神……自然得长安的小娼妇做了才好看。
“你看孙思明,还有什么活头吗?”白氏倏地就变了脸,阴沉着,嘴角掠过一丝轻蔑,“他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你真好心,”她眼波精明暧昧一转,“给他什么寒食散,怕他死的不够快?”
云鹤追悠游道:“节帅用了寒食散,只觉青春焕发,精力百倍,感激我都来不及。”
“他这会可不能死,”白氏端起碗蜜水,抿了口润嗓,“至少,也得等朝廷发兵,这一仗打起来,你可明白?”
白氏担忧事情正赶着魏博交接班,到时,便是玩火自焚了。云鹤追有什么不懂的,他笑着捏一捏她丰腴手腕,“放心,我有数。”
见他做出亲密动作,白氏顺水推舟,语调缠绵:“冤家,等我孩儿坐上魏博主帅,少不了你的好处。”
云鹤追看她那副欲要牝鸡司晨的嘴脸,心中冷笑,凑过来,在她胸脯上又是一捏,道:“这还不够,有个人,必须先除掉,否则,日后必是小郎君的最大威胁。”
白氏细眉一挑老高:“兵马使?”
云鹤追会意颔首:“正是他,他人缘颇佳,除了孙思明,也就他最受将士们爱戴。到时,孙思明一死,他若有心,军中哗变,小郎君这个留后夫人觉得能坐稳吗?”
白氏冷哼:“我早就想过了,杀他,那是必须的。我会跟节帅说,至于你么,”她声音又变了,幽怨睇他,“我们孤儿寡母的,到时候你可该出力得出力,富贵荣华,我包你享用不尽。”
两人好一阵拥缠,云鹤追故意打个呵欠,疲倦道:“我从成德来,昼夜兼程,是时候该睡个好觉了。”
白氏作势纠缠一番,语笑嫣然,还是放人走了。再折身坐定,家奴赵令儿不知从哪无声无息冒出,白氏把茶碗一搁,冷哼道:
“都听见了?”
“听见了,夫人。”
“他一个小白脸,心比胆大,胆比天大,他一撅腚能放几个屁老娘都一清二楚,居然也敢打魏博的主意。”白氏忽变泼辣,“你盯紧他,这人用完了不能留,年纪不大,花花肠子弯弯绕,我弄不死他。”
“是。”
“你给我备笔墨,我要给康十四娘去封书函。”白氏吩咐完,托腮凝神,忽想起刚才云鹤追提的一嘴,问赵令儿,“你听过谢珣的大名吗?”
“听过,和云鹤追年纪相仿,御史台台主,长安城里最年轻的相公,这回去成德的宣慰使就是他。”家奴一边如数家珍,一边研墨。
白氏哼哼直笑,“好啊,这些年轻的后生都不知在哪儿活着呢,谢珣跟他的老师文抱玉,是朝廷打不死的鹰派。再硬的人,都有软肋,笔呢?递给我。”
第34章 、两相处(14)
中书省极具气派, 本朝天字号官署。脱脱走的急,人还没能来得及在里头视事,一道圣旨下来, 人就跟着谢珣跑成德。这下回来,脱脱光对着歇山顶上那几千斤沉的鸱吻就感慨了数回,人走在光泽靓丽的琉璃瓦下, 十分自豪。
省里发了新做官袍,崭新崭新的,脱脱昂首阔步进了值房, 靴子一脱,坐到几前, 继续熟悉朝廷发给四方外邦的文书政令。另外, 案头旁侧工工整整摆放了一沓各国朝贡国书。
“成德之行, 还圆满吗?”康十四娘过来,她已熟悉流程, 指点了下脱脱。
脱脱十分警觉,嘻嘻一笑说:“那都是谢台主要操心的事, 我才懒得管,只做好我的事,”她两只眼乱瞅, 压低声音,“成德的集市可热闹啦,有果子行、丝帛行、磨行、屠行齐全的很……”
康十四娘哪里有心情听她啰嗦这个, 按捺片刻,问道:“成德既然这么热闹,你们没多逗留几天?再说,节钺都授过了, 张承嗣理当很热情留使臣一行赏玩几日才对。”
脱脱掰起手指头算算,眉头蹙着:“留了,我们好像只呆了一天,上街买些长安不大见的皮具毛料,就跟台主回来了。”她直叹气,“我倒想多玩几天,可做不了主。”
康十四娘也在心里盘算着日程,笑道:“你们回来走的可不快。”
脱脱莫名其妙,说:“你怎么知道?”
康十四娘随手把笔墨摆好,若无其事的:“能算出来呀。”
脱脱“哦”一声,开始抱怨:“都是谢台主带的仆役拉肚子,真的好没用,那么个大男人,小脸拉的蜡黄蜡黄,谢台主怕报废他御史台的人,所以耽误了。你不知道康姊姊,我都快急死了,好无聊呀!”
看她开始矫情,康十四娘心里一阵厌恶,无论几时,她那个甜腻腻的声音都有男人吃这套。不就是生的好?康十四娘简直想划花了眼前雪白的小脸。
“多少人想跟谢台主出去无聊一趟,尚且轮不到,你知足吧。”康十四娘点了下她眉心,脱脱把嘴一撇,声音腻歪,“谁愿意跟乌台主一起出门啊,都要把人折腾死了。”她下意识地就去揉了两把腰。
康十四娘一双细长眼,盯着她,忽然问:“你这往后不方便再去平康坊了吧?”
脱脱嘻嘻乱笑:“当然,我本就打算不去了的,”她双手一合,念念有词,“佛祖在上,谢台主他爪子长弹劾了户部,连国子监的开支都给砍半,中书省也算他半个衙门,请佛祖保佑他可别坑我们这些小喽喽的钱。”
念完,想到谢珣床下君子,床上禽兽,一动情便会面色潮红,肌肉贲起喉结翕忽……脱脱好一阵心猿意马,有些孤单地往窗外看去:二十根赭红巨柱撑起的正堂,大气磅礴,她的心上人有没有在里面在正襟危坐议事?
隔着道宫门,相公们在延英殿,皇帝脸色很不好看,冷睨谢珣:“你说,德州节度使这个时候八成已经被张承嗣押去了恒州?”
使臣们归来,谢珣事无巨细把成德一行回禀了皇帝,皇帝听得是百转千回,一波三折,一张脸在五足银香炉吐出的袅袅青烟后阴晴不定。
这个时候,谢珣还在劝自己暂且搁置成德事。朝廷的中使已经去了,带着任命状、天子赐予的旌节,然而,结果却早在谢珣嘴里,皇帝忍着怒气不想骂自己的宰相,只骂张承嗣:
“朝廷已经退让,这个狗杂种要是敢得寸进尺,朕一定发兵,灭了成德!”
在皇帝嘴里,张承嗣得一句狗杂种都算美称,宰相们见怪不怪地听天子暴跳如雷狂骂河北,什么雅量,什么气度,统统不要了。他们一时不说话,各自捧茶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