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某人
这天回了趟安化坊,阿蛮怀里抱着只狸猫,在石板上晒太阳,她顽皮,给猫编了个花环扣头上,使劲撸。猫很不耐烦,跃跃欲试,却没能逃脱阿蛮的魔爪。
脱脱到她跟前,故意吓一声,阿蛮大叫,手里猫趁机跑了,花环掉地上。
“脱脱,你是鬼吗?走路没声音。”
脱脱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晃出个包裹,阿蛮大喜,赶紧解开,原都是长安城今岁时兴的布料,她兴奋地一样样往身上比划,觉得自己美极了。
到屋里,捡了素雅的给李横波,鲜艳的给阿蛮,热闹完了,李横波打量脱脱气色:润白的脸,火红的裙,人像盛开的海棠,色泽清又艳。连明媚的春光跟她一比,都要比下去了。
“我看你高兴的很。”李横波指着她嘴角,脱脱神神秘秘的,凑她耳畔,“我很快就能嫁给小谢相公啦!”
看她眉飞色舞,李横波往后掣掣身子:“他说了?”
“对呀!”脱脱歪着脑袋,“也许,等到落叶再次满渭水的时候,或者,大雪纷飞长安城变成个白茫茫世界的时候,我就要做相公夫人喽!”
阿蛮看她那个睥睨不驯的劲儿,忙丢开布料,攥她手臂乱晃:“脱脱,脱脱,啊不,谢夫人,你可别忘了你答应过我,要请我给你当大管家的!”
脱脱眼一勾:“放心吧,没忘,我就封你做大总管,神气不神气?”
“神气!”
阿蛮讨好又忧愁地凑她脸前:“小谢相公,嗯,他要是不答应咋办呢?”
脱脱十分豪气的一挥手:“内宅的事归夫人管,我答应,那就成了!”
阿蛮突然“啧”了声,上下瞅她:“脱脱,我觉得你不像个相公夫人。”
脱脱一愣,两人很快在院子里追的鸡飞狗跳。
跑累了,阿蛮一头的汗,气喘吁吁说:“脱脱,你不会做了夫人就忘记我吧?”
脱脱上前一搂她肩膀,笑眯眯的:“傻子,你是我的阿蛮妹妹呀!”阿蛮定定看着她,忽然抱住了,脸藏在脱脱渗着甜香的秀发间,“脱脱,你对我和李姊姊真好,我明白,我当不了大管家,我给你当个小婢子就满足了!”
她是奴隶,曾经几乎被人打死,一褪衣裳,少女的身体上全是纵横交错的鞭痕。
“哎呀,我衣裳好贵的,你可不要把鼻涕流我身上,脏死了。”脱脱笑着拍她,心里一阵犹豫,没急着炫耀文相公认自己做女儿的事,再进屋,李横波认真问:
“小谢相公真的要娶你?”
脱脱笃定点头。
李横波温柔笑了:“那好,请小谢相公来家里一趟吧,吃顿便饭,这怎么说,也算你的娘家了。”
脱脱竟有点羞涩,也有点局促:“姊姊,主意是好,但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来呀?”
阿蛮立刻插进一句,“小谢相公不会觉得我们寒酸吧?”
像是被刺到,脱脱忙大声辩解:“没有,他不是这样的人,小谢相公从没有嫌弃过我,他好爱我的!”
“咦,不害臊。”阿蛮冲她直吐舌头。
李横波阻止阿蛮,抚慰脱脱:“那是自然,他人品贵重既愿意娶你,肯定不会嫌弃这个。只是,我听说朝廷对淮西用兵,小谢相公未必得空,你委婉问问,若是忙,来日方长,日后再请客不迟。”
越是这样,脱脱越是执拗,回去便和谢珣提。
她一脸期盼,两只眼热热地望着自己,谢珣心软,爱怜地一抚她娇嫩脸蛋儿:
“东都好像有些异常动静,看风头,可能我得去趟洛阳城。这样吧,要不然等我从洛阳回来?”
脱脱一听他要出门,急道:“那我也去!”
谢珣笑道:“这回恐怕不能带你,放心,我不会逗留太久。”
脱脱扑到他怀中,软软说:“我不想跟你分开,你还没走,我就想你了怎么办?”
说完,小心翼翼试探了句,“我阿蛮妹妹和李姊姊,都不是什么高贵的身份,台主,你会嫌弃她们吗?”
听她称呼都变了,谢珣揉揉她小手:“怎么会?她们都是长安城里的寻常百姓,是天子的百姓,也是百官的百姓,我理当爱护才对。”
脱脱不作声了,只搂紧她,心中满溢的情意尽在手底的动作间,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爱死他了,她不知道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好的郎君。
而这郎君还是她的。
“我李姊姊其实多才多艺,唯独身子弱,可今年开春调理的好多了。阿蛮妹妹呢,贪吃贪睡,一到晚上没沾枕头边就瞌睡,怎么叫都叫不醒。但她手脚勤快,从不怕吃苦,当个丫鬟绝对好用的。”脱脱想起两人,忙着剖析一番,意在表明自己的家人并非一无是处。
谢珣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想了一想,说:“那就不等洛阳行了,还没准头,十七我过去吧?你先和你姊姊知会一声。”
脱脱仰脸望着他,直望进他漆黑的眼睛里去,鼻子一抽,努力去够他嘴唇,轻轻亲吻:
“谢十一,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你放心,我也会是这世上对你最好的人。”
谢珣捧起她的脸,低声问:“哭了吗?”
脱脱眼尾泛红,却灿灿地笑:“才没有,我高兴都来不及,为什么要哭?”
一语说完,忽又促狭地贴着他耳朵问,“小谢相公,你介不介意换个地方欢好呀?”
这是要留他过夜的意思了,谢珣轻笑:“在你闺房吗?哦,安化坊没你的闺房,你的闺房是在崇化坊没墙头的院子里。夏听蝉,冬听雪,四面漏风,八方来雨,是不是?”
脱脱被说的脸上微红,砸他一拳:“我姊姊给我留过房间的,你不知道,不管我会不会住,姊姊都会把那间厢房收拾的干干净净,你要不要来?”
她那个妩媚娇柔的模样,任谁看见,都要醉在她的眼波里了,谢珣硬起心肠拒绝了她:“不好,第二日还要上早朝。”脱脱哼了声,嘀嘀咕咕的,“你是不是都不喜欢和我欢好了?”
谢珣钳着她小下巴开始亲吻,鼻息沉沉,“喜欢,我这就跟你欢好。”
十七这天,惠风和畅,晴光袅袅,长安城的春意正浓。脱脱散衙后,迫不及待回安化坊,换了新衣裳,李横波亲自给她扑粉描眉,点染桃花妆。
等铜镜里的人嫣然百媚冲自己微笑时,脱脱高兴地脚都翘起来了。
这一通忙碌,全靠阿蛮出力,拆洗被褥,打扫庭院,又是熏香,又是插花,觉得屋子里太素,索性把李横波闲时做的一副丹青挂了上去,写两行诗,立刻雅致几分。
谢珣来的稍晚,他人到时,李横波和阿蛮早在门前候着了。一打照面,阿蛮是头一回见紫袍玉带的相公,两袖泠泠,他高高的个头,肃然英挺,一双墨眸黑亮的惊人。
人走过来时,阿蛮觉得呼吸都像被柳絮堵了。
花痴一样瞪谢珣片刻,李横波轻咳声,眼睫垂下,轻声说:“阿蛮,不要失态。”
阿蛮回神,两手下意识往裙上一蹭,行了个插手礼:“民女拜见相公。”临时抱佛脚,礼仪粗疏,阿蛮不大好意思地低头斜瞥谢珣衣袍下露出的皂靴。
把谢珣迎进来,阿蛮很想凑个热闹,但一想自己大字不识,不会念诗文,更不会跳舞,只一身力气,很识相地跑厨房里张罗饭菜去了。
脱脱倚在门框那等他,谢珣猛地见她一身海棠红的衣裙烧春一般出现在眼前,桃花妆似醉非醉,平添几分欲说还休的情态,他有些微怔,很快笑了,看她反倒矜持起来,走过去说:
“小娘子真是美丽,令人心折。”
脱脱绷不住,噗嗤笑开:“那,你心折了吗?”
谢珣带笑颔首。
各自入座,饭菜没上齐,脱脱先把李横波介绍了番,她嘴角含着清浅的笑,不避谢珣目光:
“今日一见小谢相公,果然不俗,幸会。”
语调不卑不亢,隐然还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傲气,谢珣感觉微妙,看她眉眼水秀,但面对一朝宰相时依旧端庄不怯,很有大家风范,不像是寻常百姓家的出身。
略略寒暄几句,并没有太深的话要说,等菜上齐,阿蛮不愿意上桌,被脱脱拉来,她冲谢珣一通傻笑,说:
“请相公尝民女手艺。”
脱脱当即把阿蛮大赞特赞,赞的阿蛮脸皮再厚都要难为情了,偷拉她衣角:“脱脱,你能不能别替我吹牛了?我怕相公笑话。”
“不好吃吗?”脱脱盯着谢珣问,谢珣很贴心地夸阿蛮,“我家厨子也要甘拜下风。”
阿蛮咧嘴憨笑不止。
不觉间,李横波把酒拿了出来,微笑说:“这是家中自酿的葡萄酒,请相公将就。”
酒盏寻常,却清洗的干净发亮,脱脱亲自为谢珣斟酒,几人遥举,算是相庆。阿蛮这两日腹泻,拉的昏天暗地,刚有些好转,不敢贪杯,咽咽口水,很困难地管住了嘴只闻了闻了味儿。
李横波遮袖薄饮两口,清眸微定,又含笑请谢珣用饭菜。
酒酿的极醇,入口馥郁,滑过喉咙,浸透到四肢百骸中仿佛全身都跟着熏熏然了。
一顿饭吃完,脱脱只觉今天的酒劲格外大,浑身软绵绵,像没长骨头似的,她还要和谢珣比试,谢珣颧骨微红,拦下她:
“好了,酒多伤身,适可而止。”
李横波看脱脱撒娇似的跟谢珣闹,拿帕子浸了水,为她擦拭嘴角,哄着说:“脱脱,你已经喝多了,同小谢相公到厢房休憩片刻。”
离击钲还有半个时辰,李横波引路,把两人送到厢房,屋内香炉袅袅,床头插着新摘含苞芍药,床铺上,挂着四角香囊,布置的很是精致,有闺房的样子。
谢珣有微醺感,把脱脱抱到床上,为她脱下丝履,放在了床前。
屏风那,李横波默默看他细心照顾,等他直起腰,迎上谢珣不经意的目光,她笑的温柔:
“相公也歇息小半刻,临窗有小榻,回头我来喊你们。”
谢珣道谢,觉得有些头晕,想去倒盏茶,李横波已经抢先一步将浓茶往他手里一塞,手指碰触,他的肌肤发热,李横波的微凉但并不急于撤回,而是托了把他手腕:
“小谢相公端稳了。”
谢珣微诧,不由抬眸看她,李横波像是正等着自己的目光,她笑的依旧端庄:
“看来,你真的也喝多了,小谢相公,这天下你都端的稳,一碗茶手却抖了吗?”
谢珣意识还算清醒,不动声色退开两步,保持距离:“多谢提醒,有劳了。”
李横波笑笑,出去替两人把门轻掩。
桌上残山剩水一片,阿蛮囫囵收拾好,又往茅厕跑,憋片刻,似乎又不想了,出来时忽瞥见李横波身影,她背对着自己,透过窗格,手底动作落在阿蛮眼中,她眯了眯眼,有一瞬的茫然。
“又闹肚子了,是不是?”李横波笑吟吟看她进来,已经把药碗端她,“再喝一剂,大约就能好了。”
阿蛮嘴里应着,端起碗,忽抬起脸说:“糟了,姊姊,忘记关门了那狸猫肯定要进去偷吃剩肉!”说着搁碗要去关门,被李横波一摁,“你喝药吧,我来。”
瞅着她人出去,阿蛮火速把药泼进花丛中,等李横波再进来,苦着脸抱怨:“真难喝,我想吃点蜜饯。”
“睡一觉就好了,你今日辛苦,早些歇息也好。”李横波看看外面天色,淡笑说,阿蛮眼珠子咕噜一转,问,“小谢相公和脱脱说今天还要回去的,快击钲了,我去喊他们。”
李横波道:“不用,刚休憩没多久,别去打扰。他是相公,别人击钲不能随意在街上走动,他是相公,总有法子回长兴坊。”
阿蛮挠挠头,哦一声:“李姊姊,那我去烧水洗澡。”
话虽如此,人却偷摸溜到厢房,经窗时,只听里头喘息声交缠不断,阿蛮愣住,趴窗底听半晌,更觉不解:脱脱似是欢愉,似是痛苦,那声音真是怪到极点。再辨听,小谢相公的声音急骤而深沉,更不知在做什么。
外面,击钲声传来,阿蛮吓一跳,犹豫着是不是要进去喊两人,待片刻,只觉肩上搭了只手,刚要叫,被人捂住了嘴。
她回头,是李横波,李横波冲她打了个手势,阿蛮顺从地跟她走了。
“你不困吗?”李横波问她,阿蛮便打了个哈欠,“有点儿。”
李横波笑推她一把,“小孩子家像贼一样,快去烧水。”
阿蛮却缠着她问:“李姊姊,脱脱跟小谢相公在里面……”
见李横波眼神有警告,她噤声了,李横波很快温柔把她脑袋一抚:“你还不懂,去烧水吧。”
暮色下来,厢房里安静了。阿蛮哈欠连天地倒好水,睡眼惺忪,走到正在点灯的李横波跟前:“李姊姊,我好困啊,水我用过了,剩下全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