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某人
能周璇强藩之间的女人, 可不简单,侍卫看她变脸忙神色一凛, 麻溜去见陈少阳,回禀说:
“那位女公子说官军杀到了蔡州城, 要见节帅。”
陈少阳被人扰了酣梦,一脸的惺忪不快:“谁?”
“李横波,她要见节帅, 说官军已经杀到城下了!”
陈少阳翻个身,眼皮都没抬:“这个女人是不是想立功想疯了?让她回去。”
侍卫倒乖觉,出来后, 见到李横波委婉劝了一番:“官军有几十年不敢来蔡州城,这冰天雪地的,更不会来,女公子勿要……”
话没说完, 只见李横波一身黑衣已经泠然而去,动作之快,令人咋舌。
官军几十载未至蔡州城,全城毫无戒备,李岳轻易占了外城,随后,命令副将带一支精锐,潜入武库,夺了淮西的兵甲器械。风声如涛,小卒擎来已经补好的旌旗,李岳点了点头,再一定睛,见吉祥策马而来,吉祥见了他,抱拳施礼:
“中书相公为李横波而来,李帅一定知晓文相公之事。”
李岳有什么不明白的,正色道:“杀贼寇,于公于私对中书相公来说,想必都不能假手他人,相公既然拿定了主意,有什么吩咐,在下一定竭力配合。但有一点,请中书相公务必要当心。”
吉祥淡淡一笑,再度抱拳施礼,掉头走人,一气驰到谢珣眼前:
“台主,李帅调了一拨好手,台主看要不要带上?”
“不必,蔡州城的西城门年久失修,军防最为薄弱,李横波见势头不对的话,肯定会选择西城门,对付她,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长夜未尽,地上的雪泛着银白色,像一记刀光劈在天际,隐隐透出黎明的意思。官军正潮水般涌向外城,李岳遣兵已经找到了洄曲大将肖顺质的家人,半是利诱,半是威逼,羁押了起来。
脱脱见谢珣要往西城门去,她忙拦住了他:“我要跟你一起去!”
谢珣温柔的眸光透过长睫,他微微笑道:“你留正门等我。”
脱脱才不肯,跳下马,险些摔了,扯扯他衣角:“我不,我也要去,我不会给台主添乱的,我只想亲眼看你捉住李横波!”她靴子湿透,脚早冻的失去知觉,可胸膛里的鲜血滚烫,她也顾不得周围还有人在,爬上如电,紧紧抱住谢珣,脸贴在他冰冷的后背,“我这次跟你来,早想好的,好了歹了都要跟着台主。”
谢珣身躯轻轻一震,回身握了握她的手,“你不害怕?”
脱脱忽然格格笑了,空气冰凉,一笑小脸皱巴巴的:“我不怕,有你在呀,我怕什么?”
“我怕。”谢珣在她手上呵了呵气,“我本来就有愧于你,亏欠良多,听话,在李帅这里等我。”
“我就不!”脱脱定定瞧着他,“我春万里这次来就是随中书相公出生入死的,我什么都不怕,你放心,到了西城门我一定很机灵,不会让自己受伤。”
知道她是这个脾气,硬是勉强,保不定她偷偷溜来,谢珣无奈,只好捏了捏脱脱手心,“好,我带你去,李横波不是常人,你我都领教过,小心。”
“那是自然,不过,我若是真一不留神英年早逝,台主记得给我置办凶肆时买漂亮的!”
谢珣不由皱眉:“你少胡说八道两句,很难么?”
脱脱嘴一咧,无声笑了,浑然不觉谢珣那道复杂的目光从自己脸上悄然掠过,只听马蹄踏雪,一路迎风往西去了。
雪色皎白,天光欲亮,隐隐绰绰之间,城墙的轮廓大约有了个形状,李横波登上牙城时,已经知晓官军逼近,再折返回去,陈少阳不见得会信,信了也为时已晚,她心中冷嗤一声,没有知会任何人,豹子一般,飞速朝西城门来。
防守的人昏昏欲睡,问李横波要出城的关牒,她身上哪里有,走的匆忙,这个时候指不定陈少阳还在梦里。李横波平静一笑:“稍等。”话音落了,手起刀落,滚烫人头在雪地里溅出点点红梅,宛若好图,李横波瞥了眼,猎豹一般闪出城门。
她突然又顿住了。
城门外,谢珣一行人已经在等着她。
李横波心中惊诧难当,但那双清冷的眼,却如刀,冷静从容地望向为首那匹黑色骏马上的谢珣:
“中书相公当真孤勇,蔡州城这个地方,几十年都没见过朝廷的人了,你这次,看来要立奇功了。”
说完,眼睛倏地一寒,她认出了谢珣身边头戴毡帽,着男装打扮的脱脱,这么一观,还是像个神采奕奕的少年郎,俊俏又得意。
“台主,你要亲自杀了她吗?”脱脱眼睛闪闪发亮,紧盯李横波,她声音轻颤,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两人四目交接的一刹,李横波微微笑了:
“脱脱,我知道你一心贪恋荣华富贵,何必呢?你知不知道,谢珣曲江的宅子,原本就是你家的,你家里曾在平寇乱时为国战死四十六口人,可是到最后,你祖父被权阉所害,被逼起兵,身败名裂,最终处极刑于长安城独柳树下。当年,极力上书要求严惩你祖父,必须处以极刑的是何人,你应当问问你的心上人。你这么瞪着我做什么,我就在你眼前,你有本事杀我吗?没本事的话,就管好自己的眼。”
脱脱一时凝滞,脑袋嗡嗡乱响,呆呆望着李横波流转的眼眸,她已经笑吟吟转向谢珣,“探花郎初入御史台的陈年旧事,还记得吗?”
气氛一时如蝉翼般脆弱,可又如坚冰一般冷硬,谢珣没否认:“是我,这件事我问心无愧。李横波,你父亲的事,我老师所作所为同样问心无愧,于国不忠的人,朝廷要杀他,天经地义。”
他迅速掠了脱脱一眼,眉毛动了动,从马上跃下,拎着长剑一步步走向李横波:
“同样,今日我杀你,也是天经地义。”
他那双眼变得凌厉冷酷,蔡州城的风雪已住,寒意凛冽,长剑似乎也凝了层霜,李横波没有后退,她眼眶子涨的发酸,发疼,心里的怨毒和愤恨几乎喷薄而出,她以为自己会哭,但她却又忽然想起来,她像狗一样被男人亵玩时也不曾落过泪,她已经忘记了一个女人要怎么哭。
“你罪该万死,谢珣,你手里不知过了多少条人命,害的多少人家破人亡。你虽然不是手握一方军权的边将,但你的手同样会杀人,春万里也活的像狗一样过,她什么都知道了,”李横波突然笑了起来,明媚又阴寒,眼前的人,是她最想得到又得不到的人,偏偏是他害的自己生不如死,零落成泥,他是朝廷的鹰犬爪牙,和自己永远水火不容,因他所生的爱、恨早在岁月流逝中纠缠模糊不分,李横波有一瞬的惘然,很快清醒过来,“她会恨你,谢珣,她要是恨你你会很痛苦是不是?文抱玉是我杀的,你也很痛苦是不是?可我告诉你,你的这些痛苦,不配跟我比,你也不要太得意,收复了淮西你收的了河北?即便收了河北,我就看长安能收着几天!我大可告诉你,朝廷如若不能把强藩都打服了,光靠加官进爵封赏来笼络人心,藩镇迟早还会反水,谢珣,到头来,你就知道了,你们君臣的中兴之梦,不过是一场侥幸而已,哈哈哈!”
余音未散,李横波骤然出手,她眼睛通红,在和谢珣对视的那一霎那,充斥的是极端恨意--她拼尽全力也要和他同归于尽。
剑气逼人,划破了谢珣的衣衫,他料到了李横波会出其不意,但还是被她凶残又狡猾的攻势伤到些许,李横波来势汹汹,仿佛经年的情绪皆于一招一式中轰然崩裂,谢珣被她逼的连连后退闪躲,看的吉祥发急,欲要上前,被脱脱伸手一挡,她神情如常,似乎完全没有被李横波的那番话影响到,而是取出弹弓,淡淡一笑:
“李横波看错了我,既然这样,她要眼睛何益?”
两人身影交错,李横波算准谢珣不愿假手他人,一定要跟自己单打独斗,心中越发笃定,她清楚,论单打独斗,这世上恐怕没人是自己的对手,剑锋迫近谢珣眉尖时,她忽一声轻笑:
“你我既不能生为夫妇,共赴黄泉也不错。”
剑光又是一闪,突然跌落于地,李横波捂住了双眼,汩汩鲜血顺着指缝蜿蜒而下。脱脱立于马背之上,冷睨着她,依稀能想象出李横波那张隐藏在手后痛苦扭曲的脸,但又很佩服:李横波真有种,剧痛之下,竟然不吭声。
她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走近了,见李横波又再度骤然奋起,顶着两个血窟窿似的眼睛就这么扑过来,她呼吸几乎都要停了,却毫不犹豫从腰间抽出匕首,准确无误地送进了对方温暖的胸膛。
“这是你欠文相公的,也是欠我的。”脱脱手腕在抖,极力克制,她扶住李横波的肩头,一咬牙,将匕首送的更深,李横波像条挣扎的鱼,满手的血糊上了她的脸,一道又一道,嘴角噙了丝讽刺的冷笑,人一软,伏在了脱脱的肩头:
“我为复仇而已,你是个蠢货,跟仇人一条道,日后你有什么颜面去见你先人?”
寒冬天气,脱脱仿佛被她这话烫了一下,身躯微微颤了颤,她使劲把李横波一推,猛地拔刀,尸身往后倒去,鲜血紧跟喷涌而出,点点如雨,溅落到脸庞上。
血是热的。
她喘息地看向倒下的李横波,真的死了么?脱脱低首看看自己手上的刀,没什么可怕的,有些人,就是流干身上的血也不能赎清自己的罪过。
“脱脱?”谢珣的声音忽然近在耳畔,好似天外飞来,脱脱犹自茫然,人依旧抖个不住,她怔怔把目光移向谢珣,一字一顿道,“文相公是你的老师,你把她首级割下来,回头,你带去洛阳的首阳山,祭拜文相公。”
“脱脱……”谢珣眼睛黝黑,盯着她,“你家里的事,容我事后跟你说清楚。”
他想替她揩去血渍,脱脱别开了脸,扭过头:“不知道李帅有没有捉住陈少阳。”
她飞速地瞥了眼地上的李横波,有一刹那的恍惚,人死就是这样的吗?她真的亲手杀了李横波?她再不能作恶了?她应该高兴的,释然的,她不是没听过李丞讲陈年旧事,朝廷开疆拓土打石堡城死了一万多将士,一万人,留在苦寒之地留在那喂了野狼和秃鹫;可是,多年后的寇乱,叛将占据东都,血洗洛阳,尸首堆砌到连野狗都不会靠近……有人为忠良,复又作逆贼。
身后,有马蹄声传来,脱脱把心事藏好,听来人欢天喜地传送捷报,一错眼,看到吉祥已经捧着个匣盒了--那是装李横波首级的。
“台主,洄曲的肖顺质若是带兵来攻,李帅的这些人马未必够。”吉祥双目灼灼,“他即便投诚,”吉祥下意识看看四周,“李帅既策反了这么些大将判官的,想必会上奏表,到时朝廷需要安置的可不在少数。”
谢珣面无表情道:“不管他是真,还是假,先诱至蔡州城。”
吉祥心领神会,淮西这些人摇身一变,便能得到高官厚禄,长安的天子哪来那么多职位封赏?
战马嘶鸣,旌旗飞舞,牙城上的陈少阳已经清醒不少,他看清来人,李岳一介文人,竟也玄甲长剑的……陈少阳一阵怒火涌上心头,眼见李岳遣人在下头喊话,充耳不闻,而是招来侍卫:
“想办法让洄曲的肖将军速速支援,李岳是奇袭,带的兵马不会多,只要能撑到肖将军来,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子城下,李岳见陈少阳只是露了个头,竟又很快无影无踪,知道他一时半刻不会投降,那厢,吉祥风风火火来报西城门谢珣擒杀了李横波:
“中书相公的意思是,不急着强攻西城门,入蔡州城,李帅代表着朝廷,自然要从正门。”
李岳谦逊说:“相公言重了,这是相公提早到了蔡州城,如若不然,事成后某自当快马加鞭请相公入城,这才是朝廷的礼节所在。”
他略想了想,“肖顺质的家眷都已控制,陈少阳是指望不上他的,还请相公先在附近歇脚,等事情尘埃落定,某将披戎装,具櫜鞬亲自于路左跪迎相公入城。”
吉祥笑道:“奇袭的大功,是李帅的,中书相公心里再清楚不过,李帅要行如此大礼,只怕中书相公过意不去。”
“劳烦你说与相公听,此举并非多余,淮西一地,不知王化为何物,某迎相公,正是一个向淮西展示朝廷礼节所在的大好机会,让他们知道何为上,何为下,知道上下有别,尊卑有别。”李岳娓娓而谈,吉祥这才连连拱手,“节帅心思缜密,佩服。”
谢珣带着随从,在外城落脚。脱脱换了件干净衣裳,洗了脸,在火盆旁烤火,谢珣一进来,她笑靥如花,娇滴滴说:
“哎呀,好疼。”
谢珣打量她片刻,坐了下来,柔和一笑:“我以为你今天要被吓到,哪儿疼?”
脱脱翘起手指:“这儿疼。”张口闭口不提李横波的事,谢珣便握住她的手,展开了,仔细看了看,“没受伤。”
脱脱皱了皱鼻子,立刻把脚伸出来,“哎呀,我是脚疼,脚冻的麻了,怪痒的。”
她趿拉着绣鞋,一甩,褪去袜子,大喇喇往谢珣怀里一伸:“可能要生冻疮了,又硬又红,还痒,这可怎么办呢?”
谢珣捏着她的脚,看她眼睛乱闪,小脸映着火光红扑扑的,笑着揉了揉:
“你高兴了吗?”
“什么?”脱脱装傻。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你报了仇,你该高兴,我为什么要高兴?”脱脱笑嘻嘻的,脚在他手里压根不安分,嘴角虽是弯的,可眼睛已经冷了下来,“谢台主早就认得我呢,不光认识我,应该也认得我全家,曲江的别院,住的还舒坦吗?”
第85章 、淮西乱(18)
脱脱懒懒的, 但两只眼雪光似的亮,像一头随时会发出攻击的小兽。谢珣毫不意外,把她脚放下, 往炭盆里丢了两块木炭,像是思索了刹那,开口说:
“我以为你对你的家世并无兴趣。”
“我是没什么兴趣, 谢台主,你知道缘故吗?”
“不知道。”
脱脱眯了下眼,头一扬, 一脸的满不在乎:“因为,我不是李横波, 对过去那么执着。不管我家里过去是穷酸, 还是显贵, 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了,因为都过去了, 一个人要想过的快活痛快,应该做的是过好当下每一天, 追忆早已不存在的过去,只会让人痛苦。”
少女的一张脸在火光下,犹显红润, 脱脱说完,突然紧盯没什么表情变化的谢珣,“但你刻意隐瞒, 不坦荡,谢台主是不是欠我一个交待?”
谢珣似乎无言以对。
他眼神变得有些复杂,望了望她额间月牙儿,轻声说:“我不是刻意隐瞒, 当年,我初入御史台,你祖父起兵事败,被押回长安,对于要怎么处置他朝廷犹豫不决,我是上书主张逆贼应当处以极刑,不为别的,你祖父当时已经是上柱国,他手里的朔方军统摄辽阔,一个位极人臣的功勋,却公然叛国,不管他曾经有过多么辉煌的战绩,但都改变不了他最终的选择。”
真是讨厌,无论谢珣说什么都一副他很有理的样子,他说大道理的样子,真是讨厌极了。脱脱听得心里烦乱,冷着脸,问道:
“我祖父于国有过大功是不是?”
“是。”
“我祖父本来并无叛志是不是?”
“也许是。”谢珣迟疑了一瞬。
“咣当”一声,脱脱一脚踢飞了炭盆,火星四射,她恶狠狠地瞪着谢珣:“你心虚!”
她两眼冒火,上前便搡谢珣,“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别以为我傻,李丞那里我听过安禄山史思明叛乱时的无数旧事,谁还不知道几个名将的逸闻了?高仙芝怎么死的?封常清又是怎么死的?哥舒翰一世英名,为什么最后只落得身死名裂?李光弼可惜了,又是怎么个可惜法,中书相公,你比我清楚吧?”
谢珣被她搡得连连后退,讶然地望向她:“你原来知晓这么多事。”
脱脱冷笑:“谁不知道呢?我祖父是不是被逼的,你心里真的不清楚?谢珣,现在长安城里等着看你笑话的也是阉人,当初高仙芝封常清死于监军之手,我祖父不过不想重蹈覆辙,你不要告诉我他可以学李光弼,一代名将,因为猜忌而不敢回长安,只能窝囊守着拖着,我呸,错的是朝廷,是天子……”
“脱脱!”谢珣喝断了她,神情凝重,钳制住她乱挣扎的双臂,“对,你说的这几人,无一不可惜,并不是阉人害死他们,若将来有一天我也如此,那必定是天子想我死。功高主必疑,没人逃得过,区别不过是有人圆滑或许能善终,你祖父当年控制了朔方军,这令河东惶恐不安,一旦河东有失,长安不保。彼时你祖父已经封无可封,再有他和回纥的关系深厚,谁能保证他不是下一个安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