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六棋
但没人让她吃过这样的苦,拥有活下来的信念很容易,但要真正地在渺无人烟的大山里生存,崔樱还不如野兽生下来不久的幼兽。
她不懂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哦,她连不能吃的也不一定能找到。
她还得时时小心地上的陷阱,可能有细小的裂缝存在,她得多注意些才不让自己踩下去。
并且,她最害怕的还是赤侯山里的蛇。
山中蛇虫鼠蚁最多,尤其冬日一过,天暖气清,崔樱刚才看见死去的护卫时,就发现对方尸体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苍蝇。
她怕记不住来过的路,于是每走一小段就会用刀刻下印记。
她将短刀藏好,身边则一直带着护卫的大刀,她拿不动便拖着它走,崔樱之前吐过一次,胃里此时饿得泛出酸水,又累又渴,她有些眼冒金星了。
再找不到能暂时补充体力的果子,她或许会活活饿死在山里。
“可恶。”
顾行之踹了一脚面前的树枝,心中躁郁不已,他们一行上山的进程并非那么顺利,可以说沿途都在清理挡在面前的石碓林木。
赤侯山的地形已经大变样了,就是熟悉这里常年看守猎场的侍卫,也不见得能分辨出来眼前这片景象,是以前的什么位置。
本以为日食消退,天亮以后能快速进山找到崔樱,结果光是在路上就已经耽误了大半行程。
顾行之望着眼前的山林,慢慢握紧了双拳,他真的没有想过抛弃崔樱,即便他向崔珣解释,他不肯相信他说的话,顾行之还是认为这件事上,并非完全都是他的错。
遇到天灾不是谁都想的,他让崔樱等在原地,还给了不少护卫给她,就是让人保护她的。
谁知道她那么不安分,明明他都不在,她为什么还要四处乱跑?
他回程路上没看见他们,也不见马,他自然不假思索地,就理所当然地以为护卫们已经带着崔樱提前下山了。
可当他终于脱险,与太子等人在行宫前碰面时,被他一问“崔樱呢”,他才立马惊出一身汗了。
纵使他们之间感情称不上好,顾行之也没有真想过把她一个人丢在山上,他只期望在他们找到她时,崔樱还活着。
但是顾行之心里清楚,那不可能,她是那么柔弱的一个人,她不会武功也没有武器,就算崔樱在地动后活下来,她能逃过山中的猛兽吗。
赤侯山不是一座山,它连绵起伏,四周还环绕着许多小山峰,地势险峻不说,凶兽更是层出不穷。
她怎么活?
顾行之目光扫了一眼前行队伍里的人,也只有崔珣对他妹妹抱有最深的信念,坚信她还活着。
“郎君,殿下传令,命各路人马带队,分开搜寻。”
顾行之收回胡乱游走的神思,立马着手清点下属,“走。”纵然他不抱希望,但还是要找到崔樱,若她真的出事,他心中也会生出愧疚。
毕竟,一开始上山,是他强求她去的。
贺兰霆从马背上下来,他背后跟着不少人,顾行之与崔珣都散开去寻崔樱了,贺兰霆身边还有请他回京畿的将领。
对方一直劝道:“殿下,还请以自身安危为重啊,皇后和圣人吩咐,必须让卑职将殿下全须全尾地护送回京。赤侯山太过庞大,就算是要救人,也已经出动了不少人马,何须劳驾殿下亲自去呢。”
“若殿下出了什么事,卑职等难辞其咎,只请殿下下山,好让卑职派人代替殿下寻找那位贵女。只不过,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那位贵女怕是凶多吉少……”
贺兰霆幽漆冷厉的眼神扫过去,将领感受到其中警告之意,自知这番话怕是惹恼了冷面寡言的太子。
他自觉拱手认错,“殿下恕罪。”
贺兰霆沉声道:“把你的人留下,你下山去。”
将领面色一变。
“滚。”
魏科暗暗瞥了一眼灰溜溜的被贺兰霆斥责以后滚下山去的将领,惋惜地摇了摇头,没人知道殿下为什么会因为一个贵女就发这么大火。
但无疑,后来的人都不敢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贺兰霆将剩下的人分成小队,也命他们去分开搜寻了,他目无喜色地紧盯着林中的一草一木,只要有一点动静,或是闪过一道身影,以他的目力,贺兰霆都会发现。
然而动静是风声吹动树叶的动静,身影是兽类窜逃的身影,崔樱不在这里。
贺兰霆不像顾行之,是那类极容易后悔的人。
他在山下看着顾行之与他的护卫回来,从其中没瞧见崔樱的身影,便已经想到了她或许是被困在山上的可能。
他回想过他们分别,应该说崔樱兀自跑开的最后一幕,那抹鲜亮的红衣在他脑海中久久驻足,挥之不去,但他并不后悔当时没有叫住她。
人,都该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价,崔樱被困在山中,是承担了她自己选择的代价。
她不该总是那样莽撞行事,她若是不满他与樊懿月在亭子里,就该大胆上前进来问他,可她没有。
他答应陪樊懿月看风景,乃是少年时就有过的约定,每年都会如此,他不知道她为何要那么激动。
多余的话,他不想再解释多次。
他不止今年,往后的每年还是如此,她总不能见一回,就哭一回,再跑丢一回。
此次经历,就当做是给她的一回教训,也希望她能明白今后不可再冲动行事,到现在也没人知道,在贺兰霆心中其实与崔珣一样,他觉得崔樱不应该轻易就丧命在赤侯山,她身边还有人保护她。
她或许会跟其他人一样受了伤,但一定没有性命之忧。
那些护卫就算拼上性命也会护着她,万一崔樱出事,他们也不会有好下场,甚至因为护主不力还会祸及家人。
但若是他们能保下崔樱,就是护主有功,不仅从此得到提拔,家人生活也会有大大的改善。
这也是为什么,贺兰霆认为她还有很大可能活着的原因,前提是,只要有人护着她。
然而,三日过去了,搜寻的队伍还是迟迟未发现崔樱的踪影。
山涧的水流从一道小孔冒出来,缓缓冲向下游。
崔樱小心翼翼地踩在光滑的石面上,放下手中被她用来砍伐树木和障碍,刀锋已经变得凹凸不平的大刀。
她顾不得讲究礼仪,捧起好不容易发现的溪水,掬一捧喂到嘴边,以解连日来喝不到水的饥渴。
清甜的滋味在她喉中荡漾开来,崔樱喝不够般,一捧接一捧地饮到腹中饱胀才停下来。
之后,她舒服地瘫坐在地上,回想这几日,崔樱如同做梦一般。
她以为自己活不下来,结果绝处逢生,让她在一片茂郁的花丛里发现了转机。
她如同那些小兽一般,在饿得头晕眼花的情况下摘下芳香浓郁的花瓣充饥,她根本来不及多想这些东西有没有毒性,饥饿让她丧失了些许理智,心中保持着一个想法,填饱肚子。
她没有选择挑剔的权利,此时还不到山中有大量果实成熟的季节,她若晚来一些,花期也将过去。
无法捕猎的她,最终只能选择吞食山中的树叶,或是削下树皮嚼在嘴里。
后来,她渐渐恢复了一些体力,发现了地动后有不同野物死去的痕迹,崔樱看着那些野物想到它们身上的肉,便止不住地吞咽唾沫,然而最终因为没有取火的工具而放弃。
腐肉周围已经萦绕满了蝇虫,有的甚至还生了密密麻麻的蛆,崔樱赶紧转过身去,防止自己再次吐出来。
她摘了一些花和叶子,用裙摆裹着带了回去。
崔樱每每出来寻食,找到东西就会回到她出事的地方,然后就在不远处的树下度过危险的一晚。
天气一暖,护卫们的尸体就已经在腐烂了,空气中都是令人作呕的尸臭味,崔樱为他们每具尸体都盖上了草木,她希望这样能减少一些光照,让尸体腐烂得慢一些,或是尽量阻挡野兽们出来刨尸。
就这样,她与尸体们度过了日食消退后的三个夜晚。
在花瓣吃完后,崔樱又开始出来寻找食物,她之前走的都不是特别远,一是怕危险,而是怕找不回去,但今日她想试试走远一些,也好找一找能下山的路。
然后她就发现了一条涓涓流出的小溪,渐渐恢复体力的崔樱闻到了来自身上的臭味,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多日没有换过衣裳洗过澡了。
甚至她身上的衣物,因为穿梭在深林树木之间,早已被划得破破烂烂了。
曾经再贵重的绫罗绸缎,如今也不过是几缕破布而已。崔樱俯下身,想透过溪流倒影出自己的面孔,然而光影下,除了水下的石头什么也看不见。
昔日光鲜亮丽的贵女,不知还留存几分当初矜贵娇美的模样?怕是一丝都不剩了。
崔樱短暂的休憩过后,起身在周边刻下痕迹,她若还想活下去,势必少不了这里的水源,这是今日唯一令她欣慰的收获。
她得赶紧再找些吃的,最近夜里她开始听见附近出现野兽的嘶吼声,到了白日沿路还发现了被野兽吃剩过后的遗骸。
崔樱担心自己频繁外出会遇到凶兽,而她光是靠着花瓣树叶饱腹,根本支撑不起她一整日的精力,她希望今天能找到些果实充饥。
到了傍晚,除了溪流,一无所获的崔樱只得失落地回去。
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看着不好,甚至脸颊两边的肉快速凹陷下去,整个人都清减得不行。
夕阳在折磨着她,林中衔着虫子回巢的鸟儿也在折磨着她,一直孤身滞留在寂静幽深的山林里的她被绝望一点一点蚕食。
她早已不再期望等待旁人的救助,但光靠她自己真的很难存活下来。
她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世家女,从出生起就没杀过生,更不像常年靠山吃山的人,知道山中什么能哺食自己。
但她已经尽量在撑着了,白日里,她毫不放弃地寻找出路,寻找食物,夜晚中,她要应对出来猎食的野兽,还要忍受腹中的饥饿,更要忍耐除了她,空无一人被遗弃的孤独和寂寞。
从来不知,原来孤独的活着,是这样一件耗尽心力,甚至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
她眼神呆滞的,望着无边黑暗思绪逐渐陷入崩溃之中,从捂着脸小声呜咽,到抱着膝盖闷头大哭,在喧泄完内心的所有恐惧怨恨之后,她又不得不安慰自己。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崔樱开始出现了一些幻觉。
她用大刀砍下一些粗木枝,在刨坑时似乎听见了有人在跟她说话。
崔樱猛地抬头,死去的护卫站在她身旁看着她,她竟也没有一丝害怕,只是不知不觉流出了眼泪,问对方,“你是来向我索命的吗?”
她瘫软在原地,歉疚无比地像告罪一般认命道:“是我害了你们,要是我们留在那里等顾行之,你们也就不会遇到落石了。”
她朦胧的泪眼中,尸体仿佛都一个接一个地活了过来,她面色如土地笑了笑:“邹护卫,我好像没有办法做到答应你的事了。我把命赔给你们吧,反正,也不会有人再来找我了。他们都会以为我死了吧,只可惜,我家里人也要难过了……”
她心甘情愿地闭上眼,以为是死不瞑目的护卫来找她索命了。
可等了许久,崔樱也未感觉到一丝异样,她睁开眼帘,眼前一片空荡荡的景象,日光还是那么盛烈,她痴痴地开始笑起来,笑到开始匍匐在地上干呕,她觉得自己大概离疯不远了。
四周安静下来,崔樱重新捡起粗木棍,弯腰将削尖的木头扎进泥土中,再用力撬开,如此反复,直到她累了才停下来。
饿了就去喝水的崔樱这日开始腹痛起来,她肠胃本就娇嫩,一直以来喝着生水,又体力不足,挨到今日终于病倒了。
清晨,她被忽然落下的雨滴拍醒,山中狂风大作,崔樱在树下缩成一团避寒。
她抱紧自己,也无法阻止自己浑身冷得发抖,她头上的发钗珠花早已被卸下,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如今已变得污糟凌乱披散在身上,随着雨水的打湿,流下了一身污水在身上。
她呆呆地望着眼前被风雨冲刷的景色,听着呼拉拉的风声,眨了眨眼,仿佛心中有个角落也在不停地漏风。
她的眼神不再乌黑发亮,只剩下无尽的呆滞和麻木。
雨水退去,天色恢复晴朗,崔樱再次出去寻找食物,她走过路边被野兽吃剩过的其他动物的尸体看了半天,又拖着软绵的腿踉踉跄跄地走了。
过了一会,她又回来,弯腰将这种残羹冷炙捡了起来。
崔樱去了溪流边上,她麻木得毫无表情地在给不知道是什么的动物剥皮去毛,她划伤了手,血迹低落在水面上,与流水晕染成一体,即使这样,她也只是在停下片刻之后,重新拿起短刀。
她寻不到别的吃的,花瓣树叶再也无法为她饱腹,为了活下去,她只能尝试用野兽留下来的动物尸体填饱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