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鹊上心头
望死者可以瞑目,真相可以大白于天下。
第43章
郑三吉原本心里还很难过,但听了两个年轻刑名的话,那早就被岁月湮灭的热血似也在血脉里重新复苏。
他用袖子使劲蹭了一下眼底,这才哑着嗓子道:“我先说一下案情。”
“这个案子已经过去多年,但对于当年的我来说着实有些震撼,因此一直铭记于心,几乎没有忘记过,”郑三吉道,“案发时我正巧跟师父在通州办案,因为当时通州的仵作病了,无法协助查案,所以知州特地请了当时小有名气的师父去通州查案。当时刚结案,我跟师父便准备回城,但次日清晨刚要出门,却被通州的知州请了过去。”
通州是顺天府管州,因此通州的知州也要听命当时的顺天府尹,可请顺天府仵作办案。
郑三吉道:“当时那位知州我记得姓冯,倒也很和善,平素总是客客气气,那日却变了脸色,同我们说通州城中有一处很有名的花园,就在那花园中今晨被百姓看到了一名死者。”
“我同师父一听又有案子,便自也不能离去,便跟着衙差一同前往那一处花园。”
郑三吉一字一句说得十分清晰,一看便对当年之事记忆犹新。
“那一处花园自不必静夜花苑大,因是在城中,倒是修葺得精致小巧,风景如画,山水皆有意蕴。我们到时衙差已经封锁好现场,待得刚一进入花园没多久,我一眼便看到在一处蔷薇花丛中躺着一个素白的身影。”
“四月春时百花盛开,蔷薇自是满墙艳红,只那素白身影异常突兀,尤其是她通身都是素白颜色,只有背部露出一片绣着紫红蔷薇的绣片。”
姜令窈心中立时泛起惊涛骇浪,如郑三吉所言,那这两个案子便当真相似至极,几乎可立即便并案而处置。
她跟这段南轲都未打断郑三吉,只认真听郑三吉的话。
郑三吉道:“我那会儿虽已经做了两三年学徒,但这样的案子还是头回见,平日里最多的是跌打磕碰,拌嘴斗殴的案子,命案其实都不算太多,这样惊悚现场当真未曾见过。”
“那会儿我年轻,就有些害怕,只跟着师父画验尸格目,其他的都不敢多看,当时的现场跟这个极为相似,除了花不同,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摆放方式。”
姜令窈追问到:“两者之间可有区别?”
郑三吉想了想,道:“你别说还真有,我记得当时那个死者是闭着眼睛的,而本案死者双目大睁。”
段南轲沉声道:“这种案子虽不常见,但也并非没有,在锦衣卫的档案库中,自开国以来有数十件此类案件,此类案件的凶手往往都很偏执,他们认定什么便是什么,诸如此案而言,死者的眼睛可能也属于他的偏执。”
郑三吉当年不懂,但现在也是有经验的老仵作了,故而一下便说到点子上:“是了,段大人所言甚是,咱们说回当年的案子,当时第一个死者大约十八岁左右,她应该未婚,头发松松散散编成长辫,在详查完现场并把死者运送至停灵房后,官府就发了告示。”
“但很遗憾,并无人来认领,师父便动手剖尸,进行复检,复检的结果是,死者身上并无太多磕碰伤,但胃中空空,应该久未进食,她也未遭受非人折磨,师父猜测她应该被人囚|禁超过五;六日,最后饥饿虚弱的境况下被凶手切开背部,血尽而亡。”
“死者的尸体被抛尸时,已经死去多时,肯定超过十日,身上尸斑斑斑点点,很是可怖。”
姜令窈听着越发难受起来。
这种死法比一刀毙命要残酷得多,死者要煎熬数个时辰,在无法挣扎和抵抗的情况下,在孤独和绝望中死去。
可以说,这个凶手的凶残和冷酷是姜令窈至今仅见。
郑三吉见两位大人面色都不太好看,便也叹了口气:“当时查出死因后,师父也很生气。死者手脚只有轻微捆绑的痕迹,尸体表面并未有更多伤痕,死因其实不太好判断,但当我们取下死者背部的绣片,师父终于看到了死者背部纵横交错的伤口。”
郑三吉道:“当时师父认为,凶手应该是第一次杀人,因此尸体背部的伤痕参差不齐,纵横交错,皮肤是死者死后被取下,但切口也并不平整,有各种各样的瘢痕。”
姜令窈依旧蹙着眉头,她若有所思地道:“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认为,凶手不选手腕脖颈等有大血脉处划痕,就是为了死者看起来外表完成无伤,他选在背部划伤死者,是因为背部的皮肤本也要被取下,替换成绣片,所以无论伤口如何难看,死者会多疼都在所不惜?”
郑三吉闭了闭眼睛,他把杯中已经冷了的茶一饮而尽,声音在几经夜里飘荡成了风。
“当时师父说过,凶手根本就没有把死者当成人来看,他只把她作为展示自己精美画卷的物件,就那么冷酷无情的杀害了。”
许青不愧是燕京的仵作大家,他的眼光精准,一眼就看透了这桩案子的本质。
段南轲道:“凶手不是在报复死者,同死者应该也没有任何仇怨,他只是精挑完选出一个最符合他要求的物件,用来盛放他的画卷,对吗?”
郑三吉点头:“对,正因如此,这个案子才如此难查。”
“死者是个十八岁的年轻姑娘,她家中并无人报案,她身份难寻,本就不好破案,死者和凶手也并无仇恨关系,就更难通过死者寻到凶手了。”
这种案子,是最令衙门头疼的。
郑三吉道:“师父仔细验尸过后,也只发现死者的皮肤有些粗糙,她双手有反复冻疮留下的伤痕,手指粗大,皮肤粗糙,却又无风餐露宿的窘迫,也无被人伤害过的陈年旧伤,因此只能推测她是外地的农女,可能是无父无母的孤女,若是邻里有好,还能去官府报个失踪,若是人情冷漠,连失踪都不会有。”
而且死者那时刚刚死去,案子又那么轰动,街头巷尾的百姓都有议论,通州衙门甚至都贴出了死者的画像,却依旧无人认领,那么死者一定不会是通州人士。
这种情况下,只能反复核查案发现场的线索。
郑三吉道:“当时顺天府的推官也赶到通州,协同知州一起办案,顺着死者背部的绣片,官府询问了整个通州的绣庄,也没有寻到相同手法的绣娘。”
说到绣片,姜令窈忽然一顿,她问:“郑哥,那绣片的叶子是什么颜色?”
郑三吉斩钉截铁道:“是同蔷薇一样的紫红颜色,当时大家还很奇怪,为何绣片上的花叶颜色一致,后来认为这是凶手故意为之,就是为了配合那一片蔷薇花丛。”
姜令窈心中一动,却没有立即开口,只等郑三吉说完。
郑三吉道:“当时师父认为死者重量在七十斤上下,死后人会很僵硬,不好搬动,若是寻常女子肯定不好搬运她,还不在现场留下任何拖拽痕迹,死者身体上也无拖拽尸斑,那么只能是凶手抱着或者背着死者进入花园,摆成那个场景。”
“师父认为凶手最起码是个健康的男人,手脚都很有力气,那么绣片便不太可能是凶手亲绣,亦或者他有同伙,也可能是从外地采买,带来通州犯案。”
“至于他为何选了通州,为何选了那名死者,又为何选了城中花园,在当时我们是一切不知的。”
郑三吉那张略显疲惫的面容上,浮现出几分痛苦神色:“那个案子实在太难查清,作为仵作,我跟师父能做的都做了,但也不过只能给出一份详尽的验尸格目,之后的事便不是仵作能管的了。”
“术业有专攻,侦案我跟师父不行,因此又在通州等了三日之后,案件还是没有任何进展,当时的推官赵大人便留在了通州,我跟师父回京继续办案。”
仵作只侦查现场,检验尸体,给出验尸格目,一般也会协助推官或衙役画出现场草图,标记所有疑点,这大约便是仵作办案的全过程。
比之他们而言,推官要更核心得多,往常都是由推官或者按察使主查案件,凭借经验侦破案件。
以这个案子来看,当时无论是顺天府还是通州都没有任何问题。
显然,这只是第一个死者,刚才郑三吉说,当年一共有两名死者。
郑三吉再度闭上眼睛,他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思绪,然后才缓缓睁开眼眸。
“就在我跟师父回到燕京十日之后,赵推官也从通州回来,他说这个案子无法再查出更多线索。这十日衙役甚至拿着死者画像挨家挨户询问,最终也没有询问到死者身份,凶手的线索也没有查询到更多,只能知道此人是个健康男性,仅此而已。”
这种案子,在调查一月之后还无结果,往往就会整理卷宗,挂为悬案,不在耗费人力物力没日没夜侦破。
郑三吉道:“我跟师父虽然很遗憾,也很无奈,但也知大家都已尽力,还安慰了一番丧气难受的赵推官,结果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就在案发之后的两个月,也就是在当年的六月,还是通州的那个花园,还是一个明媚的晴日,还是一处花开锦绣的花坛里。”
“但这一次,凶手选了一个很古老的品种,”郑三吉道,“他选了城中花园中最有名的一丛绿萼月季。”
“这一丛绿萼月季是古种,往年那都是四月开放,哪一年不知为何,一直未曾开放,知道六月初时才竞相绽放。”
郑三吉声音干涩:“绿萼月季绽放时,就是无辜死者命丧时。”
“我们从中发现了第二个死者。”
第44章
一时间,就连夏日的风都冷了。
郑三吉垂眸看向手中的茶盏,他道:“当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死者已经在花坛里躺了将近半日,她死状同第一名死者一般无二,除了花坛的方向同蔷薇花坛不同,其余皆是一样。”
也就是说, 第二名死者背部新缝上的绣片,同第一名死者的展示方向不同。
姜令窈突然问:“整个,在你跟许叔到通州之前,通州本地的仵作没有初检?”
郑三吉听到这个问题,脸上一瞬有些僵硬,半晌之后,他道:“当时那位名叫陈振的仵作依旧在生病,所以并未对死者进行初检,无论初检还是复检皆由师父所做。”
姜令窈记下了陈振的名字,便听郑三吉继续说:“死者尸体表征就不赘述,同第一名死者一般无二,现场也并未留下线索,只是当我们尸检时,师父发现死者的唇角也有一颗痣,痣的位置跟第一名死者一样,故而师父推测,这颗痣就是凶手杀人的诱因之一。”
段南轲点头:“所言甚是。”
郑三吉道:“可是……第二名死者却并非未嫁女,她死时已经年过三十,身上也有些陈旧伤痕,更重要的是,死者还曾经小产过,并且……身上也有烟花女子特有的病症。”
郑三吉道:“第一名死者的身份不好查,但第二名死者的身份却很清晰,她应该是一名烟花女子。”
姜令窈十分吃惊:“可若是如此,跟凶手的喜好便有所偏差了。”
段南轲也道:“若是按第一名死者死状来看,凶手更喜让死者洁白无垢离去,对于这样偏执的凶手来说,这名烟花女子显然不符合他的杀人要求。”
唯一相符的就是唇边的那一颗痣。
两个特征完全相悖的受害者,令案子越发扑朔迷离,一时间凉亭里三人都沉默下来,每个人心里都似揣着石头,沉甸甸压在心底。
兴许是段南轲见的这类案子多,他端起茶杯吃了口茶,然后便道:“郑仵作,当年案子可还有其他线索?你之前说的嫌疑人又是谁?”
郑三吉垂下眼眸,好半天才叹了口气:“当时案子的嫌疑人,其实就是通州的仵作陈振。”
姜令窈如此才有些了然,难怪他刚才说起陈振时会那般怪异,原来关节在此处。
“那两名死者的背部虽然有数道刀痕,但凶手落刀是一次比一次稳,甚至在第一名死者身上显得有些半步的伤口,到了第二名死者身上就再无所见,可见凶手要么是进步惊人,要么就是早有经验,犯第一案时只是紧张,第二案就心态如常,故而作为一名有过解刨经验的仵作来说,陈振其实是很有嫌疑的,另外……”
郑三吉道:“另外,我跟师父之所以会去通州,最重要的原因便是陈振自请养病,通州的案子堆积如山,故而我跟师父才奉命前去通州。”
“而且陈振无父无母,家中只有一个远嫁的姐姐,同他相熟的都是左右邻里,又因他是作仵作的,邻里多少有些嫌弃,因此他的屋舍偏僻,已经算在城郊处。”
郑三吉在说道仵作被嫌弃时并无心绪波动,他早就已经习惯所有的不公,对此并无什么不满。
他只是道:“最要紧的是,当时有邻居报案,说他一直足不出户,说是养病却也并未出来寻医问药,只自己留在家中,每日都不知在做什么。”
如此看来,这个陈振嫌疑很大,但也并非就成了唯一的嫌疑人。
姜令窈皱起眉头,道:“如此其实有误,陈振作为仵作,是不可能随意离开通州的,除非有官府调令,或者被上峰派遣,才会去别地协同办案,既然第一个死者身份不好查清,那么她很有可能是外地人,一个外地人是如何被陈振寻到并且带回通州的?”
燕京下属州县许多,相互之间走动颇为正常,百姓甚至经常奔波各处讨生活,因此来往查验并不严密。
但若是行状有异者,一定会被守城兵发现,并单独查看路引并登记姓名,其余凡俗百姓皆不会查。
先不提陈振是如何去往外地物色受害者,就只把她们毫无异状带入通州都不简单。
姜令窈的话令郑三吉长叹一声:“谁说不是呢?而且第二名死者明明是烟花女足,可整个通州的烟花柳巷都不认识她,通州并未有燕京那般繁华,没有所谓的暗场,故而烟花之地无有登记,那她就一定不是通州的妓籍,比之第一名受害者更可能是从外地而来。”
姜令窈道:“那么……官府会怀疑陈振,是因为有什么确凿线索吗?只凭凶手执刀手稳,并不能成为唯一锁定的他的证据,屠夫、大夫等不都有嫌疑?”
郑三吉听及此,再度叹了口气。
他道:“其实赶去通州时,因师父认识陈振,还去他家中看望过他,他家确实偏僻,左右邻里都不紧邻,因在城郊,所以他家院墙很高,屋后还有柴房,确实像是可以囚|禁人的去处,但是陈振当时确实是病了。”
“他不出门求医问药,只是因他风湿犯,每日都是在家中用草药包热敷,药包可以反复使用,他又不方便走动,便没有外出。”
郑三吉如此一说,姜令窈便同段南轲对视一眼,他们瞬间便了悟过来,无论是郑三吉还是许青,当年都不认为陈振是凶手。
一个罹患风湿的病人,怎么可能身负尸体健步如飞?
郑三吉道:“若只有一案,陈振怕也不会成为嫌疑,但第二案案发时,却有百姓在花园左近看到他,并且百姓们皆说他每日都在花园附近晃荡,形迹很是可疑。”
“根据百姓的证词,陈振每日早出晚归,就仿佛住在城中花园一般,而且他还遮遮掩掩,生怕被人看到自己身影,总是神出鬼没,蓬头垢面……”
这么一看,当真是形迹可疑,难怪官府会第一个审问他。
郑三吉道:“在没有任何能调查的线索之后,官府只能抓着陈振审问,当时陈振身体本就不好,精神也差,被这么一审问,整个人都恍恍惚惚,却咬死都没有承认自己是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