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鹊上心头
郑三吉使劲攥了攥拳,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抬眼看向陈振,那双吊眼里有着无人可以阻挡的坚定。
“陈振,是我,我是郑三吉。”
陈振听到他的名字,听到他的声音,眼神中的混沌渐消去,他用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直勾勾看向郑三吉。
“郑……三吉,”他声音嘶哑,“真的是你?”
姜令窈注意到,只有看向郑三吉的时候,他才拥有片刻清醒。
郑三吉沉重点头,他没有同陈振寒暄,他只是问他:“陈哥,你为何会在此处,又为何去静夜花苑?”
对于他的问话,陈振表情很是麻木,他想了好久,久到姜令窈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听到他迟疑的嗓音:“我……我是追着线索来的,可是,我追的是什么线索……什么线索呢?”
姜令窈心中一惊,他同段南轲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神色。
郑三吉叹了口气,道:“当年发生那样的时,你又被夺去仵作之职,师父还说要给你寻个新差事,你却不见了踪影,你都去了哪里?你所说的线索又是什么?”
这一次,他倒是寒暄了两句。
陈振又沉默了。
姜令窈此刻已经明白,陈振早年或许是为了追寻线索,一路追查,但随着时间越久,流浪越久,她便越疯癫,疯癫到他自己都忘了自己因何而来,疯癫到只有看到故人才能正常说出几句话。
果然,陈振思忖许久,才磕磕巴巴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找到,找到当年的凶手,我才可以洗清冤屈。”
“我没有杀人,我是个仵作,我怎么会杀人?”
陈振的声音低低哑哑,如泣如诉,听得人心中酸涩。
郑三吉的神情略微好转,看陈振这般模样,他应当确实无法犯下昨日的凶案,那么他会出现在此处,一定是因为他在混沌中偶然遇见了什么线索,亦或者他听到了静夜花苑有凶案,凭借本能去了静夜花苑。
即便疯了,他也要找到真凶,洗清冤屈。
姜令窈心神微动,她在郑三吉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郑三吉才问:“陈哥,你当年为何会来宛平,你可还记得?你说的线索究竟是什么?”
陈振想了许久,久到众人都不抱希望时,他才突然开口:“我……我当年偶然听到,有人说在京师见过第二个死者。”
陈振结结巴巴说:“就是那个妓|女。”
第50章
关于当年第二个死者的身份,当时通州整整差了两个月都没有查出,怎么反而让一个已经被夺职的前仵作找到线索?
这一次不用姜令窈教,郑三吉自然便问:“当时我们询问了全通州的青|楼,无一认识她,你又是如何得知她身份?”
陈振刚才已经想起这些细枝末节来,此番便未多回忆,他磕磕绊绊说:“我被,放出来之后养了很久的病。”
陈振说着这话时神情很是木讷,似乎对于自己遭受的一切并无怨恨。
他道:“我被上了刑,加上本就风湿病重,就很是养了几个月,才终于能出门了。”
“我出门之后没想着要寻个差事养活自己,我就想破那个案子,我就想知道是谁杀的他们,所以我就去烟花巷寻了个拾破烂的差事,拿着第二名死者的面容特征问每一个路过的嫖客。”
姜令窈眼睛一亮,这位陈仵作当年的办案方式,竟是歪打正着。
第二名死者是烟花女子,但当地青|楼并不认识她,那么想要寻找一名烟花女子的身份,询问经常光顾青|楼的嫖客反而是条明路。
陈振整个人都陷入回忆中,那双木讷的眼眸也有了些光亮,他说话越来越顺畅:“我在烟花巷一查就是半年,直到有一日问一个外地来的游客,才得知了第二名死者的消息。”
“那个游客是从燕京而来,他道两三年前燕京的红招楼确实有个很漂亮的风月女子,他不记得对方叫什么名字,只记得她唇角有一颗殷红的痣,不过当时红招楼的花魁名动燕京,这名女子便显得有些暗淡无光,并非家喻户晓的名妓。”
姜令窈虽很是跳脱,也敢于改名换姓做推官,却到底不知燕京的青|楼都有几处,也不知哪一间更出名,如此只能认真听他讲。
陈振根本就不搭理眼前坐着的三个人,他只管自己说自己的,说到红招楼后,他就说:“我是见过第二名死者的,后来我自己给死者画了像,但因画像与真人相差甚多,差了半年才查到这点线索,当时那嫖客还说觉得画像不太像,他也不记得那名女子的样貌,就记得小痣很漂亮。”
“所以我就去了红招楼,我一无官差,二无银两,几次三番都没能进去红招楼,后来不得已我只能说自己是个游医,可以免费给妓|女们看诊治病,鸨母这才愿意同我说几句话。”
“我拿那画像给鸨母看,鸨母说看着不太面熟,后来我又仔细说了她的面容,鸨母才说她知道是谁。”
“鸨母所说的妓|女名叫秀盈,是从其他青|楼转来的,只在红招楼做了一年便被人赎身,至于去了哪里她便不知。”
陈振声音低沉,带着抑郁的嘶哑:“我以前做仵作,鸨母这样的我见过很多,因此我便吓唬他说秀盈被人所杀,若她不配合,我就上报官府让官府来查红招楼。”
“鸨母这才告诉我,说秀盈被人赎身,但也说想去宛平改名换姓,做个正经娘子。”
陈振道:“所以,十二年前我就来到了宛平。”
他十二年前就来到了宛平,这么多年这个案子再无水花,甚至新的线索都无,也就是说他在宛平并未查到线索。
所以,他才会这般疯疯癫癫,已非常人。
姜令窈心中叹息,若陈振真不是凶手,那这个案子几乎毁了他一生。
郑三吉看陈振的眼神一点点变了,在最初的悔恨懊恼之后,他现在多少已经冷静下来,在听到陈振一直努力缉凶之后,他更是心绪难平,眼底都有了泪意。
郑三吉深吸口气,努力压下喉咙中的哽咽,他问:“在宛平你可查到什么线索?又为何要去静夜花苑?”
陈振却沉默了。
他眼中的光亮一点点熄灭,只剩一潭死水,再无生机。
他很久都没有开口。
待到郑三吉就要再问一回时,他才慢慢的,说了一句:“没有……我什么都没查到,什么都没有。”
“我……后来就,不太记得了,为什么会去花苑,是啊我为什么会去花苑?”
陈振此刻又有些疯癫,他颠三倒四问着这话,似乎并不知自己的答案是什么。
或者说,他早就已经疯了,刚刚那片刻清明不过是回光返照,再不能见。
郑三吉叹了口气,他扭头看向段南轲和姜令窈,问:“段大人,乔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段南轲虚着眼看陈振,看了许久之后,段南轲便果断起身:“先出去。”
姜令窈便明白,他们在陈振身上再也问不出更多线索了。
待从大狱中出来,段南轲吩咐缇骑:“把他从刑架上放下,单独关押进牢房,并且派人一刻不停看守他,不要让他发疯自残。”
缇骑领命而去,段南轲才看向姜令窈:“乔大人以为他如何?”
姜令窈想都未想便道:“我以为他并非装疯,应该是多年流浪生涯导致真疯,方才若非郑哥这个熟面孔和他心中执念牵引,他大概连当年的事都不记得了。”
段南轲点点头,淡淡道:“他并未回答自己为何会去花苑,不管是巧合还是故意,他都是最大的嫌疑人,暂且只能关押在大狱中。”
他这话是对郑三吉说的,郑三吉也表示理解,他叹了口气:“我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他,我也分辨不出来了。”
所谓关心者乱,当年他们笃定他并非凶手,是因证据不足,也因其没有杀人动机和杀人能力,但时隔多年,依旧在犯罪现场碰到陈振,怎不能叫郑三吉信念动摇。
一次是巧合,两次、三次便一定不是。
一时间众人都未多言,姜令窈沉思片刻,道:“不管真假,我们还是要查一查这名叫秀盈的风|尘女子,即便只是面容相似,她也算是一条新线索,因为她同宛平也有关联。”
段南轲赞许地看了看他,然后便叫来裴遇,让他派人去燕京调查红招楼和秀盈。
如此,对于这个案子就有了两条很清晰的新线索。
一个是面衣和荣娘,另一个就是秀盈,这两条线索需要大量时间来查,众人至今能做的似乎只有查询卷宗和等待锦衣卫查访结果。
郑三吉大抵是见了陈振,心情很是低落,他道要再去复验死者尸身,便蹒跚离去,便只剩下姜令窈和段南轲留在原地。
姜令窈站在县狱之外,身后是阴森幽暗的牢狱,头顶却是灿灿烈阳,此刻她只觉得半寒半暖,对这个扑朔迷离的连环凶案,她似乎看不见丝毫光亮。
段南轲见她神情有些恍惚,眉心微蹙,问:“怎么?”
姜令窈仰头看向天,透过槐叶稀稀落落的缝隙,她得见片刻光明。
姜令窈声音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冷。
“若陈振并非凶手,那他遭受的这一切,他度过的这十几年人生,又如何能挽回?”
一个完全枉顾人命的凶手,不仅让死者再无生机,也让活人生不如死,多么可怕。
姜令窈会这么问,只因她已有五成认为陈振并非凶手。
段南轲并未说他自己心中所想,目光只从她脸上挪开,回头看向身后的幽暗处。
他声音低沉,却好似有着无边的暖意。
“我们如今身挂腰牌,受命侦案,为的不就是让这天地间的冤屈更少一些?”
段南轲似乎看够了那些黑暗,他丝丝缕缕收回视线,复又落到姜令窈面上。
姜令窈没有去看他,她依旧专注看天。
段南轲目光只热,他道:“我是因此才做锦衣卫,那么乔大人呢?”
他满含深意地问:“乔大人又是为何要做推官?”
这个问题,从相识至今段南轲都未曾问过,却在此时抛给了姜令窈。
姜令窈睫毛微颤,好似停留在盛开花朵上的蝴蝶,在一片春风摇曳中振翅摇摆,随风舞动。
她也一点点收回看着天的目光,转过头来,用那双明媚的丹凤眼回视段南轲。
她的眼眸漂亮有神,眼尾带着抚慰人心的温暖,眼底是从不动摇的坚定。
她一字一顿道:“我自然同段大人一样,都是为民请命罢了。”
段南轲目光不转,他深深看着姜令窈,唇角却勾起一个弧度:“当真?”
姜令窈唯一挑眉,眉宇之间多了些笑意,她也反问:“段大人为何会有此疑问?你是不信任我,还是不信任……你自己呢?”
“我怎么会,不信乔大人呢?”段南轲大笑出声。
他道:“乔大人同我夫人面容相仿佛,我夫人是世间奇女子,人人都交口称赞,我以为乔大人也是。”
他脸上笑容不落,道:“乔大人果然如我所料,心中自有天地广阔。”
姜令窈一语双关:“段大人,过誉了。”
段南轲大手一挥,此时又显得及不正经:“走走走,忙了一早上,乔大人可是饿了?我请乔大人用午食吧?”
姜令窈收敛起了脸上明媚的笑容,她敛眉垂眸时,便又是那个冷淡聪慧的乔推官。
“好啊,那就多谢段大人了。”
两人一路来到县衙门口,来时还热络非常的钱知县却没有出来相送,不过他们却在县衙门口迎来了一队人马。
那是奉命去调档请人的楚朽年。
他骑马在前,身后除了一队锦衣卫缇骑,还有一架马车。
待得马车停下,楚朽年便立即从马上跳了下来,快步来到段南轲面前,脸上洋溢着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