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鹊上心头
他脖颈处横插一把曲尺,似钉子一般,把他钉死在了佛塔之上。
死者双目怒睁,似惊恐生死突至,又似在生死之间,一眼看清虚无阎罗殿。
可阎罗殿却无人应答。
第6章
这鎏金佛塔约莫两层楼高,通体鎏金璀璨,即便此时夜色深重,却也是那般珠光宝气,贵重非常。
尤其是正面雕刻的佛像,莲花观音宝相庄严,只除了眼角那一滴血泪,周身手艺完美精湛,若是恍惚之间,当真会以为是菩萨下凡。
只可惜观音无目,尚未点睛。
姜令窈仰着头,眯着眼看塔顶之人。
待得定下神来,她才道:“大人,依我之见,死者不是被曲尺钉在塔尖,他后衣领挂在了塔顶的塔刹上,因着今日无风无雨,所以死者挂得很牢固,并未坠落晃动。”
姚沅擦了擦额头的汗,道:“正是如此,刚锦衣卫的掌刑官也如此言,他们已经查完现场,便不久留。锦衣卫不担仵作之职,只等咱们仵作验尸,他们查看验尸格目便是。”
姜令窈微微一顿,问:“姚大人,今日怎的这么乱,又是锦衣卫又是咱们顺天府,这案子到底谁做主?”
顺天府三班六房,其中仵作房有两名经验老到的仵作,京中要案大案一般就请两位老仵作到场,若是案件归于锦衣卫,便也是请顺天府的仵作出验尸格目,姚沅整天跟锦衣卫打交道,在锦衣卫那也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说起这个,姚沅就要叹气。
他道:“咱们一边查一边说。”
姜令窈就领着沈素凝一起在四周一一查看,姚沅如同个藤球一般跟在后面,嘴里念叨不停。
“这案子一开始是锦衣卫接手的,他们东司房刚设立,听闻主事的是个从四品的镇抚使,还是陛下新提的带俸官,兴许是想做成绩。”
“锦衣卫升职不就靠功绩,缉凶可是大功一件啊。”姚沅感叹一句。
“但是顾厂公那也是手眼通天,锦衣卫知晓案情时,顾厂公也知道了,因是御用监的案子,他当即便指派御用监左少监魏公公来了现场,魏公公一来就吓傻了,说那鎏金佛塔是为皇太后的千秋奉寿,这鎏金佛塔染了血,御用监的第一匠人又身死塔上,这般着实是大不敬了。”
御用监的魏公公也很鸡贼,他不当即下定论,而是添油加醋报给了顾厂公,顾凛何许人也,他年方十八就煽动得陛下和贵妃给他设立西厂,权势滔天,手眼通神,听闻此事涉及太后,又牵扯佛事,便立即手书一封,一封给锦衣卫,一封给了顺天府。”
按理说,司礼监秉笔太监也无权干涉朝政,顾凛并非秉笔太监,可他同贵妃娘娘的情分却到底不同,因此,他出面理事时,各司显少不从。
说到底,还是惧怕西厂暗探。
但这其中也有例外。
内阁为其一,锦衣卫便是其二。
但顾凛也聪明,这封手书可谓是情真意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因此锦衣卫竟然首肯,愿意协同办案。
毕竟太后娘娘千秋就剩五日,若这佛塔呈不上,案子结不了,到时候陛下怪罪下来,谁都承担不起。
就连顾凛也不行。
姚沅啰嗦归啰嗦,话却说得明白,姜令窈一听就懂了:“也就是说,两司一起办案,要尽快缉凶。”
姚沅长舒口气,头上的汗也终于擦干净了:“正是,不过……”
姜令窈淡淡道:“只不过东司房的新大人有了比较之心,想要借着这个案子一举成名,在陛下那多得几分眼缘。”
“是也不是?”
姜令窈如此说着,突然蹲了下来,并让沈素凝举了灯笼过来,仔细在地上探看。
“对对对,还是小乔聪慧,咱们顺天府有你,谁知道是谁赢呢?哦你也别紧张,只要破案,谁破都是破。”
姚沅倒是不介意同僚踩他上位,他能在这顺天府尹任上当好差事,努力为百姓办事,不留冤假错案便可,待到任期一到,他能全须全尾走人,简直是烧了高香。至于什么名声业绩,那都是虚的,他一个外地人,哪里有京中地头蛇厉害。
不得罪人都不错了。
姚大人的好心态,整个顺天府都知道,姜令窈自也不例外。
姜令窈没有回答,她仔细查看地上的痕迹,末了从腰间的荷包取出镊子,从地上捏起一条染了血的麻绳。
这麻绳只有小指长,细细窄窄的,即便白日里也难寻,更何况是在这乌漆墨黑的深夜。
沈素凝立即呈上布袋,让她把麻绳放进袋里。
“这鎏金佛塔已经全部造好,似就剩最后一道工序便完成,也正因此,所以这御用监前院已经打理得干干净净,就连佛塔下面的木横都已经搭好,就等吉日送往宫中,既然已经清扫过一遍,这麻绳便是新物。”
姚沅也蹲下身,仔细看:“地上也有血迹。”
姜令窈点点头,道:“此处地上有一条清晰的压痕,之前似乎摆有其他东西,看这位置,应当是灯柱,但如今已经被撤走,不知道挪去哪里,还得再查。”
姚沅四处张望,这才发现他们查案点的都是灯笼,挂在四周的墙壁上,但若鎏金佛塔之前赶工,那此处必有灯柱。
“李大,听到乔大人的话了?”
李衙差立即拱手道:“大人放心,小的已经派人搜查御用监。”
姜令窈顿了顿,道:“也要查看工具用间,匠人住处等地,库房也是重中之重。”
李衙差再一拱手,利落退下。
姜令窈一边说,她身后的沈素凝就一在书册上快记,把疑点逐一列好。
此处查完,姜令窈四周走了一圈,再三查询之后无果,便又回到了佛塔下。
佛塔下是一圈已经搭建好的木横,横竖一共八根,从木塔下穿过,到时候前后十六人方能抬起。
姜令窈绕着这木横仔细看了一圈,突然道:“姚大人,此处是否清理过?”
姚沅摇头:“并未,刚锦衣卫也查看过一圈,也只是搜寻,并未上手清理。”
姜令窈却道:“可此处却无血迹。”
因现场还没查完,无法把死者放下来,他这会儿依旧吊在佛塔塔刹顶端,从此处抬头张望,能看到他脖颈处流淌下来的血。
天色漆暗,灯火只能照亮地面,照不明夜空。
众人只能看到他领口处的暗沉血迹,更多却无。
姜令窈微一凝眉,若有所思道:“从此处看,曲尺正插在他血脉之间,若是直接死在此处,那杀人者必要跟随他一起趴在高塔上,在一个大活人挣扎间隙用力刺杀他,若是如此,不仅需要极高的武艺,也会喷涌出大量鲜血。”
姜令窈背着手,一边挪步一边仰头看。
“但若是死后被人钉在佛塔上,那么出血量和死者神态便能合理,此处太远,看不到死者是否死前剧烈挣扎,无法下定论。”
姚沅道:“许仵作快到了,等他来便好办。”
姜令窈点点头,口中依旧在分析:“大人看死者身上的血,若是在塔上被人刺杀并挣扎,那么他身上的血会飞溅得到处都是,佛塔上也不会全无沾染,只有佛像眼角有些许留存。”
“可这……”姜令窈若有所思道,“又是为什么?”
姚沅有些愣神:“什么为什么?”
姜令窈这才道:“大人,杀人之事,多般是人情财仇,若是此番中种种,杀人者必不希望留有更多线索,也更不希望死者立时被人发现,是也不是?”
姚沅点头:“正是如此。”
姜令窈继续道:“那若当着那是死者死后被吊上佛塔,凶手大费周章布置一切,如此不仅会给自己留下更多线索,也容易被人瞧见,还会让死者迅速被人发现,究竟为了什么?
姚沅听到这话,额头又出汗了:“难怪顾厂公不愿意让西厂出面,把这烂摊子丢给咱们和锦衣卫,这案子必有内情。”
听到这话,姜令窈却笑了。
她道:“大人,案子虽难,但只要杀人者动了手,便一定有线索,世上从无十全十美的事,杀人便要偿命,古来便有之。”
她摇身挺直,面容端肃,双手一推便行了礼:“大人放心,我定尽力侦破此案。”
姚沅这才舒了口气,边笑边叹气:“还好你师父推荐你时我没推辞,这几月来你连破数案,让我这乌纱帽还能再多顶上几日,有劳了。”
姚大人跟个弥勒佛似的,说话亲和又和善,姜令窈也会做人,闻言便道:“还是大人愿意破格用人,我才有用武之地啊。”
这上官下峰相互吹捧,都把对方说得满面春风,开心至极。
然他们还没吹捧完,突然边上传来一道巨响。
只听嘭的一声,一道声音不住哭喊:“这是鲁圣公显灵了。”
众人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灰扑扑的人影爬跪在地上,他整个人匍匐在地,一边哭一边给佛塔磕头。
“鲁圣公,我勤勉当差,你可别杀我啊!”
他嚷着,叫着,哭声震天。
第7章
锦衣卫办案还没撤走,此时御用监是被封禁的,外人不许随意出入。
出现在这里的除了御用监的匠人、锦衣卫缇骑和顺天府官差,便再无旁人。
看此人穿着打扮,必是御用监的匠人。
姚沅即便好脾气,此刻也皱起眉头:“案发现场已被封锁,你是如何进来的?你又是谁?”
来人听到姚沅的话,忍不住哆嗦一下,他颤颤巍巍抬起头,借着火光照耀,姜令窈这才发现他是个很年轻的少年郎。
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身穿一袭麻布短褐,头发略微有些凌乱,一看便是跟着师父学手艺的小学徒。
见他着实有些害怕,姜令窈便上前半步,柔声询问:“你先说你是谁?”
少年匠人如同受惊的兔子,他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姜令窈,见她漂亮又和善,这才嗫嚅道:“我是御用监学徒,我叫栓子,上面……上面死了的人,是我,是我……”
他说着竟是忍不住呜咽出声:“他是我师父。”
“我师父没了,我师父没了,被鲁圣公惩戒了,呜呜呜呜。”
这小学徒年纪不大,一看便是没什么主见的,这会儿又哭得可怜,姚沅的语气也温和不少:“栓子,你因何过来,又为何说鲁圣公惩戒了你师父?”
他们刚到案发现场,还没来得及详细调查,只知道死者名叫荣金贵,今年三十六岁,他家世代都是匠籍,一直在御用监当差,在御用监中颇有脸面。
他继承了自己父亲鎏金嵌宝的手艺,在整个御用监很是吃香,甚至连魏公公都同他有些点头之情,一来便看出死者是荣金贵了。
既如此,栓子又为何会说他犯了规,被鲁圣公惩戒?
栓子小心翼翼抬起头,那双细长眉眼似乎不敢看塔顶的师父,只一瞬便低下了头去。
“我,我不能败坏师父名声,师父人都走了,我不能黑心肝。”
姜令窈道:“可你若不说,你师父岂不是死不瞑目?”
栓子整个人抖了一下,这才低声道:“我师父……我师父平日里爱吃酒,总是忍不住吃用,但祖师爷的规矩,做佛塔必得斋戒,这才心诚,酒肉都得戒,师父……师父总是不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