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鹊上心头
沈素凝别别扭扭嗯了一声,末了还是小声:“师姐,我是不是性子太执拗了?”
她原以为姜令窈会劝慰她几句,却不料听到姜令窈却道:“劝人大度,天打雷劈。”
“我不是你,所以不能以你身劝解你,但我可以告诉你,日子久了,或许恨就会淡去。”
“但它永远都不会消失。”
沈素凝听闻此言,不由眼底泛红,她哽咽一声,最终还是把泪水忍了回去。
“我就喜欢同师姐说话。”
姜令窈同燕京的所有闺秀都不同,她贪财爱钱,爱慕虚荣又自私自利,看似任性妄为却又审时度势。
当然,沈素凝知这都是她表面样子,可即便看到姜令窈的真面目,却也能知道她的豁达开朗,乐观向上。
尤其此刻,若是旁人定要说些什么恩仇已过,新生将至的鬼话,姜令窈却偏不说。
沈素凝背上是热乎乎的蒸点,脸上也难得有了些笑意。
“别人劝我不成,师姐劝我却成。”
姜令窈回过头,同她相视一笑,两人说着话,顺天府衙便在眼前。
姜令窈同守门的衙差点头见礼,然后便纵马而入,先把马儿停在内门马厩中,然后便领着沈素凝快步往停灵房行去。
停灵房就在顺天府大狱边上,房外栽种一整排槐树,即便是暮春时节,也阴冷冰寒,透不进一点光亮。
姜令窈一路急行而来,相熟的衙差都同她点头致意,只有几个从前因她是女子而刁难过的坐地户歪嘴斜眼,说些难听的风凉话。
“哎呀,我们这顺天府全靠小乔大人了,没有小乔大人都破不了案子。”
姜令窈冷冷瞥了他们一眼,扯了沈素凝一把,一句不多言,快步穿过槐树阴,一路直取停灵房。
待行至停灵房边上的书隶间时,姜令窈老远便听到里面传来姚沅的声音:“哎呀呀,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姜令窈在外面传报一声,得了应答,这才推门而入。
屋里此时有四人,姚青、姚沅和李大,还有一个身穿飞鱼服的高壮锦衣卫。
姜令窈瞥了一眼他的腰牌,知道他是个千户,便一一拱手见礼。
仵作是不入流的贱籍,但京中是非之地,一向能者居之,许青在顺天府的时间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长,这里的每一个衙差都受过他的恩惠,就连刑部和大理寺的堂官们若是遇到棘手案子都要有求于他。
因此,即便他无官无职,依旧能在顺天府有一席之地。
姚沅笑呵呵道:“这是锦衣卫的郑千户,隶属北镇抚司东司房,特替镇抚使督案。”
“郑千户,这是咱们顺天府的新推官,姓乔。”
他顿了顿,还是解释了一句:“小乔推官是圣上钦点的。”
这一句话十个字,却有着几重意思,不过那郑千户似乎不是什么机灵人,闻言只是道:“乔大人好。”
见他这不冷不硬的样子,姚大人又出汗了。
“甚好,甚好,都坐下说话。”
待众人落座,许青便取出三份验尸格目,一人递了一份:“诸位大人请看,清晨我已仔细剖验过,这是死者的验尸格目。”
他一页一页讲解:“死者身上确无外伤,只有曲尺插入地有一处贯穿伤,伤口从前往后,一直穿透至死者脖颈后侧,其余皆无明显疮口。”
听到这话,在场几人脸色都不好看。
许青却继续道:“但外伤只是外伤尔,并不关乎死者死因,按之前议论,死者是死后被人插入曲尺,这个说法是正确的。”
听到此处,那位郑千户便坐不住了:“死者到底是怎么死的。”
许青瞥他一眼,继续慢条斯理道:“我剖开死者尸体,查看其胃部,死者昨日死前应该吃过不少酒肉,以至胃部积溢,一看便知死者腹中累食。”
姜令窈眉头一动,她立即便想到死者袖口的蜂蜜,大抵同这酒肉有关。
许青继续道:“诸位大人且再翻一页,后又查死者血液,发现死者血液并非因夜深而乌黑,白日来看,也是灰败红褐色,并非赤红,经银针验毒以及死者死亡症状来看,我以为死者所中为红花毒。”
姜令窈猛地抬起头,她呢喃道:“红花?”
许青点头:“不错,红花毒大家应该都有所耳闻,曾经在燕京很是出名,十几年前就有个旧案,轰动整个燕京。”
随着他的话,姜令窈的双手在袖中紧紧攥起拳头,她圆润干净的手指死死掐在手心,几乎也要掐出血来。
但她心中无论如何惊涛骇浪,面上却依旧淡定自如,神色也只为案情而动容。
许青继续道:“中红花毒者,皆是以口服入,不过片刻便肝肠黑烂,立时死去,死者面白如纸,身无疮口,只嘴唇鲜红如花,故而被称为红花毒。”
“但这个死者,身上却并无肝肠黑烂,他只有血透着灰黑颜色。”
许青也拿不准死者是如何而亡的,斟酌片刻,还是叹了口气:“这是验尸所能提供的全部线索,其余还要你们详查。”
第10章
许青验尸能得到的结果,便也就如此了,若真要再进一步,便得开颅验脑。
但以许青的经验来看,死者也不用开颅,红花毒应当就是他的死因。
仵作把验尸格目呈出来,又细细讲解,在场几位官爷自都听懂。
姜令窈若有所思道:“以许叔的格目来看,死者应当只在血中带了红花毒,若无这些后续动作,死者又会是何种样子?”
许青眼睛一亮:“若无后续这种种,没有什么吊挂佛塔喉穿曲尺,死者应当会如心梗一般忽然猝死,死前还要挣扎半刻,说实话,如我是凶手,我断不会多此一举,弄得这般兴师动众,反而让官府介入调查他的死因。”
姜令窈点点头,同姚沅对视一眼,姚大人道:“若是一般的猝死亡故,若是常年身体孱弱或饮酒玩乐之人,大抵不会有人疑惑。就如同这位荣金贵,以他徒弟之言,他多半常年饮酒,如此突然亡故,若只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当猝死并不会有官府在意。”
府尹大人如此说,郑峰郑千户却皱起眉头:“府尹大人怎可如此儿戏办差,每一桩疑案都要尽力而为。”
姚沅擦了擦汗,脸上笑容不变:“郑千户可知这整个顺天府有多少百姓,每日有多少刑案?要死多少人?”
郑峰面容一僵,倒是不再言语。
还好这位郑千户不善言辞,脾性也耿直,若是其他锦衣卫来,还不知要如何同姚大人阴阳怪气。
姜令窈见姚沅长舒口气,适时开口:“如许叔所言,我是否可以大胆猜测,死者身中之毒只在血中,那么他到底因何中毒是否也有了答案?”
姜令窈的话,把众人的目光重新汇集在了验尸格目上。
姜令窈顿了顿,继续道:“若是以毒针刺血,只要在手腕脖颈处大脉入针,针只入血管之中,那红花毒便只会在血中,是也不是?”
她的这番推测说完,屋中陡然一静,但片刻之后,许青却猛然起身,飞快道:“妙极,妙极,我再去仔细搜寻,看他身上血液到底染毒如何。”
许仵作一专注起来,便丝毫不在意旁人,他甚至都未同几位大人道别,便甩门而去。
姚沅却笑着岔开话题:“乔推官不愧是高徒,破案颇有些独特见地,此番推论应当是最近真相的。”
郑峰一直只听她们评议,一言不发。
姚沅同姜令窈对视一眼,然后才看向郑峰:“郑大人,是否可以说说证词?”
郑峰这才一个问题一个回答,一板一眼道:“昨夜刚一清楚死者身份,我们镇抚使便让同魏掌印询问死者关系,魏掌印对御用监很是熟悉,直接便道出御用监几个匠人情形。”
郑峰的话似是早就背在心中,不需看证词,也能说得分毫不差。
“死者身份两位大人应当都知,他是御用监的行首,鎏金雕刻嵌宝皆是御用监之最,他的手艺继承自他父亲,传到他这一代,因他颇会钻营,因此同御用监上下都有几分情面,跟魏掌印甚至是顾厂公都有来往。”
“也正因此,这奉寿佛塔的差事自然由他挑头,且陛下还曾召见过他,似是说过若此番差事做得好,必会给他荣华富贵之类的话。”
御用监的匠人都是匠籍,世代不改,但当今陛下又很喜恩封身边亲近之人,只要是他喜欢的,就会给个传奉官。
只要做了传奉官,便能脱去匠籍,还良民之身。
如此这般,谁人会不动心呢?
姜令窈和姚沅一听便明白了,也不过只剩三五日,只要荣金贵把这奉寿鎏金佛塔呈上去,让陛下能给太后娘娘风光办一次大寿,那他还说不定能进入工部文思院,好歹能混个从九品的副使。
工部文思院其实职差同御用监左近,但御用监只专做皇家御用之物,而文思院也令行其余宫中器物、祭祀器皿以及京师各衙门所用器物等,文思院一般也就大使一名,副使两名,皆是末官。①
当今圣上既然喜恩升匠人为文思院副使,如今文思院副使便不是两人定数,已经改为不定数。
姜令窈捏了捏手指,道:“难怪荣金贵的徒弟冯栓子说他近来总是吃酒,原是好事将近,克制不住。”
郑峰没有点评她的话,只继续一字一顿道:“根据这一线索,镇抚使大人迅速推断出有嫌疑的匠人,并进行了审问。”
“我们审问的最后一人,便是御用监匠人中排序第二,也一同匠做佛塔的徐宝财。”
郑峰如此说道。
一个人死了,最容易杀他的便是恨他之人。
姜令窈认真听着,姚沅也一页页翻着证词,两人皆一言不发。
郑峰似乎也不需要人捧场,他道:“徐宝财年四十,他比荣金贵大几岁,在荣金贵未出师之前,他便是御用监的行首,但荣金贵实在惊才绝艳,很快盖过他的锋芒,至今十几年光景,一直只能屈居人下。”
“通过其余御用监人证词,徐宝财跟荣金贵一直不和,两人多次因为佛塔该如何设计一事争吵,最终定的方案也以荣金贵的为主,为了显出他点睛嵌宝的手艺,这个佛塔特地在正面雕刻了一尊坐莲观音,也因这最难雕刻的佛像,御用监众人日夜交替忙了一个月,才终做好。”
也就是说,荣金贵以整个御用监的人力,为自己的文思院副使铺路。
若当真事成,那荣金贵便是鸡犬升天,而剩下的人却只能被赏赐些金银之类,再多便无。
郑峰不对证词过多评判,他继续道:“徐宝财道,昨夜他跟排行第三的陈双喜一起下差,两人先是去吃了一碗素面,然后便去集市买了些蚊香,近来暮春入夏,御用监差事繁忙,夜里蚊虫太多很是烦忧。”
郑峰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今日盘查,两人确实在宋五娘面馆吃过面,时间大约在酉时日入时分。”
姜令窈道:“他们下工这么早?”
春日天长,不比冬日星夜早至,酉时前时天色光明,待到酉时至戌时大约才是傍晚夜暗时。
若真如御用监所言,近来一直披星戴月忙佛塔差事,又为何会这么早下工。
郑峰没想到姜令窈会突然问出此话,他略有些顿住,似乎一时之间不知要如何回答,回忆了好半天才道:“因只剩点睛之笔,故而可放松数日。”
姜令窈听懂了,他的意思是佛塔只剩佛像点睛,因此其他人就可以松快一些。
郑峰很快便略过此问,继续道:“他们二人回了御用监,便再也没出门,因是老师父,因此他们各住各处,并未有人证证明两人回来后并未再外出,但也再无其余证据,因此只让他们各回各处,期间不得外出。”
反正御用监三处门廊都有锦衣卫校尉把手,内外都不能进出,也不怕这些匠人跑了,倒也不用还未查出什么便急于收监。
如此看来,这位镇抚使倒是还有些人情味,比北镇抚司之前那个滥用酷典,屈打成招的岑大人要强上数倍止。
郑峰继续道:“有嫌疑另一人就是排行第三的陈双喜,此人年三十,算是御用监的后起之秀,只是平日里胆小怕事,不怎么会曲意逢迎,同魏掌印连点头之情都无,他的证词同徐宝财一般无二,两人在酉时回到御用监前的行动是一致的。”
但之后就再无人证了。
“若说杀人动机,只因荣金贵嚣张跋扈,最喜欺辱他,平日里只拿他取乐,还故意抢过他几件差品,以至他的考评一直只能排在第三。”
姜令窈道:“若是如此,两人的嫌疑便更深,除他们二人,是否还有其他人同荣金贵有过节?”
郑峰顿了顿,道:“昨日东司房已粗略审问过所有御用监之人,小徒弟们手艺还未学会,自不可能有欺师灭祖之意,而年长匠人多半都有证人,同荣金贵也并无太多干系,不过是平日里的口角,不值当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