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怡米
将失控的女子按在怀中,元佑面容冷凝地望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潮,大手抚在她的后脑勺上,罕见地软了语气:“好了,咱们不吵了。”
还记得初识殊丽那会儿,是在烟雨朦胧的早春,那日,他奉旨回宫,名义是去赶赴当年的春日宴,实则是场鸿门宴。
作为二皇子,名望远高于太子,是件很危险的事,加上新帝宠溺太子,差点赐给他鸩酒,还害得大师傅中了一刀。
也是从那日起,他彻底起了夺嫡的念头,既然先帝和太子不留他,那他也没必要顾及亲情。
皇室亲情本就薄凉,自小也没感受到温暖,徒手撕碎又何妨。
那晚,他被冯连宽等心腹护着离宫,在快要走出内廷时,忽然瞧见一个捧着布匹的小宫女从月门走过。
小宫女十四五岁,碧绿衣裙,梳着两个圆发髻,如跳动在春夜的嫩芽,散发着生机。
可这样的美景,差点被几个内廷太监毁掉,幸好小宫女机敏,拿出刚攀交的太后施压,也就是如今的太皇太后,这才逼退了那几个太监。
可小宫女不知道的是,在她跑远后,年轻的二皇子在身临险境的情况下,还是替她教训了那几个太监。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在殊丽全然不知的情况下。
思及此,落在女子后脑勺的手又轻柔了几分,“走吧,送你回宫,我会跟陛下解释,不会怪到你头上。”
殊丽扬起脸,眉眼还有未褪的倔强,“真的?”
“嗯。”
不忍再逗她,元佑率先迈开步子向外走,看似全然卸去了防备,却在殊丽抄起花几的琉璃瓶时,动了动耳尖。
殊丽没做犹豫,扬起琉璃瓶,袭向他的后脑勺。
“砰”的一声,瓶子碎裂,前方的男人应声倒地,侧额砸在自己的手臂上。
殊丽握着残破的瓶子,大口大口地呼吸,眼里淡漠,她这人有仇必报,才不会接受对手的施舍。
扔了瓶子,她蹲下来寻摸起他的腰封,如愿找到了上次还给他的元栩的腰牌。
有了这个,她照样能进宫。
起身狠狠踢了他一脚,又将他费力拉起,扶到了背对门板的椅子上,继而摆正他的坐姿,让他身体靠在椅背上,不至于滑落在地。
之后,她整理好自己,揣起腰牌拉开门,快步离开。
附近的几名“恩客”相继看过来,一人起身走到雅间前,轻轻推开个门缝,发现主子背对着门口端坐,估摸着是放殊丽离开了,而不是殊丽自己跑的,于是跟其余几人点了点头,示意一切正常。
其余几人继续沉浸在歌舞中,没有去管殊丽。
殊丽跑出教坊,雇了一顶轿子,离开了闹市。
教坊雅间内,元佑抬手摸了一下流血的后脑勺,呵笑一声,真是小看她了,猫的爪子向来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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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丽回到尚衣监时,木桃正躺在老爷椅上打盹,见到自家姑姑回来,迷迷糊糊爬起来,“姑姑,你去哪里了?”
殊丽含糊回了句,并没有将天子的行踪讲出来,她走到铜镜前拉开衣领,看着大片的齿痕,止不住的气愤,天子前一刻还与她耳鬓厮磨,下一刻就将她丢弃,偏偏她还不能与之老死不相往来,“夜深了,你去睡吧。”
见姑姑回来,木桃也安了心,掏出玉牌递过去,将煜王的话一字不落地转述了一遍。
木桃离开后,殊丽倒在老爷椅上,陷入回忆,不是她唯唯诺诺,而是曾亲眼看见过一名宫女在拒绝先帝后的下场。
那是她入宫之后第一次瞧见血腥的场面。
那时,她在慈宁宫为婢,夜里因为肚子饿,和另两个婢女偷偷跑灶房,想找找有没有太后吃剩的夜宵。
慈宁宫有单设的灶台,配置了两个厨娘,一老一少,年轻的那个生得丰腴,很受侍卫们的喜欢。
那晚,她们躲在灶台下吃起豌豆黄,突然听见一声求饶,三人闻声探出脑袋,瞬间目瞪口呆。她下意识想去阻止,却被另外两个人按住了肩膀。
她们可不想成为宫里的冤魂。
昏黄的灯火下,一身龙袍的中年男子正压着那个美厨娘,美厨娘哭着求他放过,声音太大,招惹来了巡逻的侍卫。
先帝登时砍杀了涌进来的侍卫,又一剑刺穿了美厨娘的喉咙,冷着脸离开。
看到这一幕,她当场吓晕了过去。次日,美厨娘和侍卫苟且的事被传开,始作俑者却毫发无伤......
血淋淋的惨象犹在眼前,使她惴惴不安了许久。
可纵使如此,不代表她不委屈、不心酸,宫中恶人颠倒是非,皇帝又阴晴不定,如此想来,那次与元栩的乡间游是她失去双亲后最简单无虑的回忆。
耳畔回荡起元栩那句“你若想通了,随时知会我”,她抚上心口,觉得这里开始动摇,单枪匹马久了,或许真该给自己找个并肩同行的朋友,可自己能回报给元栩什么呢......
有了这个想法,她先是想到了木桃,自己若能提前离开,对木桃有多大影响?
看着手中煜王的令牌,她定了定眸,左右今晚天子不会搭理她,甚至不知她已回宫,还不如趁热打铁,去忙活自己的事,不过,有了乱跑的教训,她不能贸然出宫,于是带着玉牌去了福寿宫,跟太皇太后说起煜王之约。
太皇太后拍拍她的手,“他还是懂得感恩的,这事儿哀家来安排,今晚就送你出宫,天亮前再接你回来。”
有了太皇太后的应允,殊丽不愁会被人发现,她等了不到一刻钟,就被一个陌生面孔的宦官领着离开内廷。
殊丽从未见过这个宦官,想是太皇太后培养的另一个心腹。
“到地儿了。”宦官指着不远处的一顶轿子,将太皇太后的信物交到殊丽手上。
有了煜王和太皇太后的双重信物,殊丽很顺利地出了宫。
抵达煜王所在的道观后,殊丽由老道士引领去往寮室。
得知殊丽来找自己,煜王站在廊下朝她行了一个拱手礼,“见你一面可真难。”
许久不见,殊丽感叹岁月长河的神奇,能让一个稚嫩的小少年长成如今的俊朗模样,“请煜王殿下安。”
装模作样的少年一会儿就变回了原形,他坐在廊椅上,朝她招手,“过来坐啊。”
两人闲话了会儿,殊丽也是从他口中得知了一些皇室的秘辛。
譬如天子的四皇弟宣王,在自己封地上抓获了一批榆林侯的旧部,立了大功。譬如太后和太妃不合......
煜王外表高冷,可相处久了会发现他有些话痨,与信任的人在一起时会嘚吧嘚吧说个不停,最后还会加一个鼻音“哼”,以示对人情世故的不屑。
殊丽靠在栏杆上,听着少年的话,嘴角泛起浅笑,只要不在朝堂漩涡中,人就会不自觉卸下防备,活得潇洒自在。
心里也对出宫的向往越发浓烈。
“殊丽,你想跟我离开京城吗?”
殊丽愣住,轻轻“啊”了一声,带着疑惑。
煜王摘下冠巾,晃了晃出汗的脑袋,复又戴上,“我自小在宫里长大,看多了勾心斗角,明白宫人的艰难,不进则退,会被人踩在脚底下,肆意践踏,你不是有野心的人,早晚必衰,考虑考虑,我可带你离开。”
少年虽阴鸷,眼眸却清澈,尤其是看着她时,不带任何傲慢和鄙夷,“不过,我跟陛下提过,陛下不同意。但你若是想,我再试试别的法子。”
这无疑是间接给殊丽提了个醒,天子并不准她提前出宫!若煜王都不成,元栩也不会成的,还会使君臣之间产生间隔。
元栩不欠她的,她不能连累他。
“王爷能帮奴婢另一个忙吗?”
“别奴婢奴婢的,说吧。”
殊丽深吸口气,望着少年的眼睛,恳切道:“请王爷帮我带走尚衣监的绣女木桃。”
廊风吹来,吹来了诸多疑惑,煜王拢眉回想木桃这号人物,脑子里一片空白,“谁啊?”
“我的朋友。”
在救起煜王时,殊丽没想过讨要恩情,也没想与煜王有所牵扯,但今时不同往日,她有了提前出宫的念头,不能把木桃一个人留在宫里。
倘若天子不放她离开,她也想送木桃出宫,再给木桃一笔钱两,让木桃在宫外安家,虽不能保木桃一生安然无事,可她只能帮衬这么多了。
煜王没有立即拒绝,“殊丽,我只能向陛下提一次要人的请求,你可要想好。”
“我想好了。”
殊丽知道,这事对他来说不难办,毕竟木桃对于天子来说没有一点儿用处。
与煜王告别后,殊丽乘坐小轿往回赶,途中恰好遇见出宫散心的周太妃和禾韵。她们身后还跟着景仁宫的侍卫。
周太妃在宫里辈分高,进出皇宫不算难事。
禾韵算是谋了份好差事,整日与周太妃形影不离,还能时不时出宫购置些新鲜玩意。
看着站在摊位前替周太妃挑选泥人的禾韵,殊丽没打算过去打招呼,她放下帘子,陷入黑暗中。
摊位那边,周太妃选了几个泥人,对禾韵道:“一会儿我去茶肆坐会儿,你去对面的玉石铺挑些简单样式的首饰。”
禾韵知道周太妃精心又低调打扮她的原因,无非是为她添些华丽的装饰又不招人非议,“奴婢知道了。”
“嗯。”周太妃将泥人交给身后的侍卫,带着禾韵往前走,“再有半月就是万寿节,你得长点脸了,若再入不了陛下的眼......”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但禾韵明白,倘若再入不了天子的眼,周太妃不会再培养她。
万寿节是皇帝的生辰,到时候会有数以百计的贵女和宫人想要接近皇帝,从中突围何其难。禾韵心里没底,愈发嫉妒起殊丽的不劳而获,也鄙夷她的懦弱,她们都是掉落泥沼的金丝雀,不试着飞上枝头早晚被泥沼吞没。近水楼台不得月,不是懦弱是什么?
心里装着事,与周太妃分开时也心不在焉的,没曾想与迎面走来的女子撞个满怀。
女子被撞倒在地,低嗤了声:“不看路吗?”
禾韵仗着有周太妃撑腰,没把面前的女子当回事儿,站在那里回呛了句:“是你不长眼,还怪起别人了?”
说完她扬长而去,没再关注从地上爬起来的女子。
女子掀开幕篱,对身边的侍从道:“去探探她的底儿,看看是哪家的狐媚子。”
若不是偷溜出来,自己能平白受这个气?!再有半月就要解除禁足了,不能惹事,更不能让天子和太后知道她偷溜出府,但小仇还是能报一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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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丽刚回宫,就被冯姬拦在尚衣监外,“我的姑姑啊,你去哪里了?天子召你多时了!”
殊丽心一惊,忙回屋换了身新衣裳,随冯姬赶往燕寝,她想好了,只要天子问起她怎么不见了,她就将责任推到元佑身上,说自己是被敲晕掳走的!至于为何消失在马车内,晕倒的人怎会清楚,说不定是元佑偷偷从后车门钻进马车,将她敲晕的。
至于心里那点委屈,在天子面前根本微不足道,只能压下去,保住暂时的安稳。
来到寝宫,她跪在了珠帘之外。
等了许久也不见里面召见,可珠帘中隐约能瞧见天子的身影,还有一只跟在天子脚边的猫。
听冯姬说,天子回宫就让人给御猫修剪了指甲,也许是抓不破东西,小家伙实在无聊,就来闹天子了。
“进。”
恍惚间,听见一声令,殊丽理好心绪,起身走了进去。
寝殿之内,天子斜靠在龙床上,瞥她一眼。
纱帷已换了新的,仿若那晚的亲昵只是浮光跃金,并不真实。
殊丽走过去,拢起纱帷勾在玉钩上,拿过桌几上的果盘递到天子跟前,“陛下请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