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闲风轻
沈漪漪喘.息着撑起身子,一掌打落仆妇手中的瓷瓶,冷冷道:“滚!别碰我!”
仆妇拾起瓷瓶,继续给她上药。
沈漪漪笑,恨极反笑,眼不见心不烦,索性闭上双眼。
*
魏琅站在角门口,亲眼看着一身白裙,面色苍白,脖颈间有一道狰狞红痕的沈漪漪被两个仆妇强行架上了马车一去不返,忙扔了手中的刚刚取回来的书到小厮手中,不听劝阻脚步如飞就径直去了湛露榭。
“二郎君,你这是做什么,二郎君,你不能进去!”
魏琅死活要闯进主子的书房,纪乾无奈只得露出了刀,明晃晃的刀刃对准魏琅的脸,寒光一现,魏琅差点跌下月台去。
待他站稳,没了小指的指骨似乎又隐隐作痛起来。
魏琅深吸一口气,尽量平稳心神道:“抱歉,是我唐突了,我想求见大兄,纪护卫,烦请你替我通传一声。”
纪乾铁面无情,直接拒绝道:“不行。”
魏琅捏起拳头,压低声音咬牙道:“你们……你们究竟想做什么,是想杀了她?我早就说过,我和漪漪姑娘清清白白,你们为何还要如此折辱她?把我逼走还不够,如今还要害她……你们,你们还是人吗?!”
纪乾心想我们主子的女人关你屁事,拧眉道:“二郎君,请你自重!”
魏琅在门口转了两圈,最终无力长叹一声,回身离开了湛露榭。
那日之后,魏琅便辞官,只带着两个老仆小厮萧瑟地离开了长安。
*
七夕之后初伏,意味天气愈来愈热,炎炎夏日,酷热难耐,一日之中唯有清晨与傍晚尚算清凉。
老槐树上蝉蜩鸣叫不息,树下难得一片巨大的阴凉,郑婉莹与阿鸾坐在月牙凳上乘凉吃着西瓜,阿鸾没精打采地,有一搭没一搭与郑婉莹说着话。
郑婉莹心中不悦,阿鸾虽为庶出,然齐王宠爱,以后必定能寻个不错的归宿,想想,她还是忍了下去,静等表哥下值归府。
魏玹回了湛露榭。
郑婉莹早便听说沈漪漪被魏玹不知送往了何处去,想来是那些不入流的狐媚手段惹了表哥厌烦,于是愈发小意温柔,摇着纨扇走进门道:“表哥今日回来地倒晚,可是朝中有什么烦心事?”
一行说,一行接过兰蕙手中的碧玉碗给魏玹倒了一盏滚滚儿的茶。
魏玹跽坐于案前,倒也饮了茶水,只垂眸无波无澜地道:“无事。”
郑婉莹笑了笑,对门口一招手,婢女捧着一只金盏走进来,“表哥,这是我亲手做的樱桃酪,清凉解渴,你要不要尝尝?”
魏玹一动不动,翻了页手中的书道:“嗯,放下即可。”
郑婉莹蹙了蹙眉,怎么都回家了还看书,不能看看她么,她撒着娇将脸凑过去,甜甜道:“表哥,书看多了眼睛疼,你也看了一天的书了,咱们歇歇罢。”
魏玹不着痕迹地往后侧身,修长的食指定在后侧的书页上,淡淡道:“不累。”
郑婉莹尴尬地顿住。
她死死地拧着帕子,险些将指甲折断,不甘心地想难道表哥你与那婢子同处一室之时,也是如此淡漠冰冷?!
脑中突然就有了个念头,情不自禁脱口而出,“表哥,这些日子我怎么没见到依依,依依去哪儿了?”
魏玹攥着书册的手指蓦地收紧。
他慢慢地抬眸看向郑婉莹,死水一般无波无澜的幽黑凤眸倏然变得一片冰冷。
“滚出去。”
郑婉莹瞪大双眼,不敢置信。
表哥……还从未给她冷脸过,为什么,为什么她仅仅只是提了那个贱婢的名字,他便要这样凶她?!
郑婉莹是哭着跑出了湛露榭,魏玹眸中的戾气许久不退,泛着红血丝的双眼突然一阖,挥手掀翻了案几,打落一地的物什。
屋里“噼里啪啦”的声响惊动了屋外候着的兰蕙与朱樱,两人面面相觑,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收拾。
这几日,世子的心情都不甚好,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好过啊。
幸好吉祥走过来,对两人使了个眼色,兰蕙和朱樱松了一大口气退下去,只吉祥一人走进去,默默将摔碎的茶盏掇出去,再把笔墨纸砚重新规整,满面忧色。
这么一会儿工夫魏玹已平静了下来,漆黑的眸子波澜不惊,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天色。
主子素来喜怒不形于色,近来却频频失态,莫非真是因为那个小奴婢?
说实话,到现在吉祥也不知那一夜屋里的沈漪漪与世子究竟发生了什么,竟惹得世子大发雷霆到要将宠爱的小奴婢给掐死的地步。
明明在这之前世子还带着她去逛了七夕的灯会,这可是绝无仅有的殊荣,要知道他从五岁就跟着世子,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世子对哪个小女子如此上心过。
在心里头又细细过了遍那一夜发生的事,吉祥这厢却仍旧是没什么头绪。
到第二日的上朝日,下朝后循着惯例圣人又将爱重的好侄儿给留了下来两人对弈,宁王在一侧替两人煎茶。
侄儿的棋风今日甚是凶狠,圣人不禁多看了魏玹一眼,按下一枚棋子道:“上次问你婚事的打算,你嘴上应承,却一直拖到今日,现在把婚事给定下,明年开春娶妻,冬天朕就能抱上侄孙子了。”
宁王在一旁意味深长地笑道:“不娶妻,陛下一样能抱侄孙子。”
圣人近来愈感身体疲倦,大不如从前,太子与景王早已成家立业,如今心中最挂念的反而是侄儿,不管是庶侄孙还是嫡侄孙,他心中倒不太在意,一样疼爱。
只是一向清心寡欲的侄儿没娶妻,房中寂寞了这么多年竟也有了人,于是圣人颇为稀罕地问:“云卿房中有了宠妾?”
宁王捋着美髯笑,说道:“上次臣弟在云卿书房无意见过一次,瞧着年纪不大,也就十五六,颜色颇好,也怨不得能让一向眼光高的云卿也上了心。”
“原来皇叔,还记得她。”魏玹看向宁王。
不知为何,魏玹今日的眼神给宁王一种阴沉感,令他微微蹙眉,心中疑惑。
往日两人关系虽谈不上亲络,但魏玹除了与圣人亲厚,跟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对付,他一个叔父就更不必说了。
魏玹的玄甲军乃是大周骑兵的精锐之师,至今仍奉魏玹为主,他无心兵权,宁王却有意拉拢魏玹,这点小小的不愉快自不会放在心上,和颜悦色道:“记得,怎么,云卿这厢莫非还真有好消息?”
圣人也一副期待的模样。
对上两人灼灼的目光,魏玹神色淡淡地落下一枚白棋,“不过一奴婢耳,过于娇横恣意,侄儿早已将她赶出了齐王府。”
宁王神情怔忪,沉默不语,圣人则是满脸遗憾,温声道:“既如此,赶出去也就赶出去了,改日朕让淑妃在宫中为你挑几位温顺貌美的宫女送去,兵部事务繁多,事情交给你朕手里放心,但若房中无人伺候,着实是委屈了你……”
这一次,魏玹终于没再拒绝。
圣人大喜。
淑妃是圣人身边的老人,性情敦厚,圣人恋旧,并不重欲,淑妃便也极是劳心费力地在掖庭挑了三个十分美貌的婢女给齐王府送了过去。
三个婢女高矮胖瘦各有所长,但无一例外皆是貌美有殊色。
湛露榭。
廊下角灯晃晃悠悠地在夜风中摇曳生姿,室内八宝琉璃盏中跳跃的烛火映照在上首年轻男人白皙俊美的脸上。
三女皆是眼眸明亮地望着眼前龙章凤姿、清冷矜贵的年轻郎君,人没碰到心却先酥了一半,就算是只能共度一夜,这般俊美高贵的郎君也不枉此生了。
吉祥给世子爷斟了满满一盏的葡萄酒,笑呵呵地问:“不知三位阿监可会跳舞?”
为首的粉衣婢女娇声答道:“奴婢们皆善舞,不知郎君想观哪一支舞?”
掖庭局里会有人专门教婢女习舞、读书,是以这些婢女皆识文断字,这也是淑妃其中的一个考虑,侄儿眼光高,说不准喜欢才女,这才挑了掖庭中读书多的三个,可谓是贴心贴意了。
哪知上首俊美的郎君却道:“唱支江南小曲儿,采莲曲。”
三女瞪大双眼,什么,江南小曲?三人虽在梨园学过唱曲,却并不擅江南曲,过了片刻,在吉祥催促的目光下,江南出身的鹅黄色裙衫的婢女娇怯怯出声,“奴婢会、会唱。”
得到允许后,婢女柔声清唱了起来。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鱼……”
一曲未罢,魏玹突然冷声打断她,“难听,下去。”
鹅黄色衫裙的婢女脸顿时一白,住了嘴。
难听,怎么可能?她嗓音柔婉,比之梨园大家虽是云泥,但再怎么说也在掖庭浸淫了这么多年,耳濡目染,即使并非天籁,总不至于难听罢?
吉祥心里叹了口气,哪里是难听,分明是太好听了,那位的歌喉可没这般厉害。
鹅黄色裙衫的婢女哽咽着被请了下去,剩余二女心中既喜且忧:看来齐王世子并不好伺候啊。
魏玹举起琉璃盏,猛然灌入口中。
淡紫色的琼浆玉液顺着男人修长的脖颈而下,慢慢划过喉间凸出的喉结之上,再缓缓没入捂得掩饰的衣领间。
明明是位清冷斯文的郎君,明明他只是简单地饮了口酒,姿态再闲雅不过,却给人一种异常靡丽放.浪的诱惑感。
二女齐齐禁不住咽了口自己的口水,粉衣婢女脸蛋羞红不敢再看,唯有胆大些的烟霞色长裙的婢女目光痴痴地凝视着眼前的男人。
魏玹眯了眯眼。一双水汪汪,黑白分明,瞳仁中却又总是带着倔强的杏眼便在他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他阖眸靠在了美人榻上,磁沉而慵懒地道:“漪漪,去鼓瑟。”
烟霞色长裙的婢女一愣。
吉祥也是一愣。
好在他很快反应了过来,一边要兰蕙去取瑟,一边走下去轻声对烟霞色长裙的婢女说:“世子是要你鼓瑟,别愣着了。”
少顷瑟被取来,烟霞色长裙的婢女深吸一口气,素手微拨,刚想弹一首欢快些的曲子,谁料那白面内侍在一旁低声提醒她道:“相府莲。”
好吧,相府莲就相府莲,这曲子过于哀婉,烟霞色长裙的少女到底有几分功夫,一曲缠绵凄婉的相府莲在她刻意弹拨下竟变得欢快了起来。
吉祥微微松了口气,心里想这位姑娘倒是有几分造化,未料他这念头几乎是刚刚落下,就听“啪”的一声,魏玹将手中的酒盏竟是生生捏碎,黑眸森森然盯着烟霞色婢女,沉声说道:“你弹琴不看曲谱?”
烟霞色长裙的婢女羞俱交加,脸一阵红一阵白,泪珠子止不住地往下落。
最终三个婢女都哭着被赶了出去,吉祥捻指一算,嗯,这两天主子已经接连气哭四个姑娘了,吹灭了灯,将地上的酒壶都掇了出去,睡在耳房里直叹气。
夜深人静,魏玹再度走入了前世的梦中。
……
依旧是西州的中军大帐中,病榻上,年轻的帝王满身是汗痛彻心扉地隐忍着,一位仙风道骨的青衣道人眉头紧蹙地替他扎针。
就在三日前,军中突然传出了皇帝在北伐途中便身中剧毒危在旦夕的流言。
先前对战突厥大将阿史那延力的三场战役俱已取得胜利,再加上有皇帝亲临前线坐镇指挥,此时北伐军几乎已是胜券在握。
阿史那延力眼下就在阴山以北重振旗鼓磨刀霍霍,发誓要取大周皇帝首级一雪前耻才肯罢休。
作为战场上你来我往了多年的老对手,皇帝对阿史那延力的心思最是清楚不过,倘若因为一则流言便惹得军心动摇,皇帝死亦难以瞑目。
故而强撑着病躯从帐中出来,亲登校场瞭望台,就连纪乾等人都不得不佩服皇帝强大的意志,分明毒已深入骨髓,几乎夜夜难眠,形容憔悴,竟硬是背脊挺直地在酷暑下站了足有半个多时辰以振军心。
待人返回帐中之时,未入大帐便直挺挺倒在了纪乾身上,昏迷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