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闲风轻
“我没有事,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儿的。”沈漪漪装着笑。
“那世子呢,他如何?崔桓玉又问。
“他……他需要将养些时日,我听大夫说,也没什么要紧事。”
“那便好。”
崔桓玉似乎还想说什么。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深深地望着沈漪漪,想说表妹的两颊凹陷下去了,已经很瘦很美了,再瘦下去,我会心疼。
想说表妹的眼睛憔悴疲惫,是不是夜里没睡好?
冬日天寒,你一向畏冷,即使在屋里,也要多穿些不要懈怠才是。
想说……
“时辰不早了,我先走了。”
崔桓玉担心自己再留下去会控制不住自己,沈漪漪眼中渐渐蒙上一层云雾,哀伤地望着他高大清瘦的背影,“表哥……”
“漪漪,”崔桓玉低声道:“开春我会启程回苏州,同阿娘说我与你情分尽了,喜欢上了别的女子,便替你在长安城寻了一户好人家嫁了,你何时想回苏州,抑或受委屈了,给我寄一封信便可,两年之后我会重新来到长安参加春试。”
“不论你的选择是什么,我都会支持你的决定……我,永远都是你的兄长。”
院子里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雪,宛如柳絮般轻飘飘地落在人的发间肩头,拂了一身还满。
她眼看着表哥走入了院中,越走越远。她想叫住他,可是喉咙却像是失声了一样,什么都说不出来。
直过了许久,才听到自己迟钝地,怔怔地,低低地说了一个字。
“好。”
*
太极殿。
圣人听完那刺客的招供,犹不敢相信。
他最信任的两个弟弟,四弟齐王与五弟宁王,无异于他的左膀右臂,齐王骁勇,嫉恶如仇,因此他将重任托付与他。
宁王闲云野鹤,平日无甚野心,却善解人意,温和谦让,是几个弟弟中的“老好人”,他便爱与五弟下棋品茗,与他诉说心中烦扰之事。
没想到不仅他最爱重的孩子背叛他,就连血脉相连的亲弟弟,也一直在暗中谋划有朝一日谋权篡位!
什么淡薄名利,无心权势,全都是他的伪装……
魏玹再一个眼神,纪乾又带上一人。
那人手脚俱被绑住,形容狼狈,这人便是那将景王一刀斩落首级的亲信扈从。
甫一摘掉那人口中的巾子他便迫不及待地大喊,“陛下饶命,小人全都招,小人全都招!”
景王到底也想不到,他举兵之时与他事先商议好的皇叔宁王不但没有帮他,反而冷眼旁观,观他难成大事,穷途末路之后逃往终南山,为防止他活着将两人间的图谋招出,干脆先杀人灭口,毫不留情地给他背后来了一刀。
而此时的宁王,尚不知危险早已来临。
他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那夜圣人举宴,景王逼宫,他安插在宫中的眼线扮成刺客暗中刺杀魏玹。
虽功败垂成,但后来刺客的尸体已服毒自尽,即使送入大理寺也无人能查出这刺客是为他宁王所差遣,景王逼宫,魏玹又被他视作太子一党,这道罪名正应该记在愚蠢的景王头上。
至于他私下与景王的谋划,当初景王亲自来找他时宁王便不愿应下,尤其是在听完了他的计划之后。
但事已至此,倘若他不答应,总不能装作不知道,只能表面敷衍应下,实则作壁上观。
若见景王有六成胜算,他便立即出兵相助。
然景王此人一腔孤勇,心中更多想的是报复太子,逼宫当日连圣人与太子究竟位于何处都不曾打听寻到,白白失去了时机,以至于其后狼狈而逃,这不过是他咎由自取。
宁王暗中派人将知情的景王幕僚杀死,做出畏罪自杀的模样,无人怀疑。
至于景王,穷途末路,有人邀功求赏,铤而走险,杀死景王亦无可厚非。
自有了那个忤逆的念头起,宁王就在暗中谋划,豢养了一大批死士为他卖命。
明明一切按照他的计划顺利进行,但圣人召他入大明宫之前,宁王心中不知为何还是有了不祥的预感。
这个念头不是凭空而来。因那刺杀魏玹的死士刺杀失败后服毒自尽,他在大理寺中见到时竟面目尽毁,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面容。
宁王心中不安。
沉着脸将心腹唤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留了后手之后,宁王才换了一身衣衫,装作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入了宫。
而宫中等待他的,将是另一场腥风血雨。
玄武门前,埋伏在四周的金吾卫一见宁王踏入便立即弯弓搭箭将宁王瞄准。
跟在宁王身旁的陈穆则趁着宁王拔出腰间的刀时一脚将其踢倒在地,众卫士一拥而上,将宁王手脚五花大绑,押解入太极殿。
圣人一把推开梁文自御阶上奔下来,涨红着脸狠狠搧了宁王一巴掌,又一巴掌,破口大骂道:“畜生!你这畜生!枉朕将你视作亲弟弟,你呢,你竟害死朕的五郎!朕要你给他陪葬!!”
先前因景王之死圣人已吐过一次血,病重成这般都能使出如此大的力道,直扇得宁王“咕咚”一声一头抢倒在地上,可见圣人心头之愤恨。
魏玹见状,立即上前制止圣人,“陛下,龙体为重,莫要为了一个奸佞小人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圣人气喘吁吁,由魏玹扶着,坐回了龙椅之上。
这是魏玹最不愿看到的境况。
父子相残,兄弟相争。
是以大酺那夜景王意欲谋反,他故意设计广平郡公杨寿与李祚在宫外产生争执,以拖延时间。
倘若景王心生反悔之意,或是察觉时机不对,便会作罢。
可惜的是,景王一腔匹夫之勇,最终死在了宁王的阴险毒计之下。
景王一死,势必会令太子陷入被动之地,圣人猜忌太子逼死亲弟弟,君臣父子离心,而宁王,他甚至什么都不必做,只需作壁上观,关键时稍稍推波助澜,便可凭白坐收渔翁之利。
真是他的好皇叔啊。
这才是真正的心机深沉,道貌岸然,连魏玹都自叹弗如。
宁王啐了一口口中的血渍,冷笑道:“陛下这身子,看来还能多活几天。”
“成王败寇,臣弟无话可说。刺客是我所派,景王是我所杀,一切是我所做,又如何?当初太宗皇帝夺权,不也是囚禁高祖,一箭射死亲弟弟,砍下兄长首级挂在玄武门城墙之上?太子,景王,又有哪一个堪配得上这龙椅之位?!”
“我的好兄长,你悉心栽培了这两个孩子大半辈子,你自己说说,太子那蠢货他配吗?他配吗!你辛辛苦苦二十余载的江山,你放心交到他的手中吗?!”
宁王犹如癫狂一般地大吼。
“住口!”魏玹喝断他,“魏绍,你多行不义,何必为自己多找借口!太子不配,莫非你名不正言不顺便配得上!三十年多前你生母郭顺仪早逝,若非陛下心疼你幼年即丧母不得先皇宠爱,将你亲自养在膝下带大,你魏绍又怎会有今日!”
“一个忘恩负义,薄情寡义的凉薄之人,失道寡助,即使当上皇帝,你也不得善终!”
宁王被左右卫士缚住,他也不挣脱,只是轻蔑地仰天哈哈大笑道:“云卿,真是我的好侄儿,这么多侄儿中你可知我最欣赏谁?便是你!比起太子,你可真不知强了多少倍!可惜你不是从皇后肚子里爬出来的,否则太子与景王那等蠢货,又焉能比得上你?”
说罢又对圣人阴阳怪气道:“皇兄,你应当也很后悔罢?当初没有教好太子,令他愈发狂悖骄躁,不思进取,否则若长成云卿这般,你又何必……”
“绍儿,”圣人淡淡地打断宁王道:“今时今日,你竟还不知悔改,挑拨离间。”
到底是亲自教养了十几年的亲弟弟,真要下令处决,圣人怎会不心痛。
尤其是,至今他还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这些年所有的兄弟情深,都是虚与委蛇,都是虚情假意。
圣人忽觉前所未有的疲惫与心累。
自当上太子之后,他无有一日不兢兢业业,对内文治天下,虚心纳谏,平定奸相权宦动乱,对外北征突厥吐蕃,扩充疆域,偌大的国家自问治理的尚算井井有条,以至于药石无医,将身子拖垮。
可临到老年,却也不过落得与父皇一般众叛亲离,父子兄弟离心离德的下场。
“绞刑。”
他闭上眼睛,湿润的眼角流下一行几不可见的泪来,“拖下去,朕,不想再见到他。”
宁王瘫倒在地上。
被带离太极殿之时,他的目光始终直勾勾地落在圣人的脸上。
可惜,圣人再未看他一眼。
人的欲望永无止境,获得一个亲王的头衔之后,便会想要得到更多的封邑,更多的权势,更多的拥趸幕僚。
他也曾是真心想要辅佐过兄长,只是这一切,都没能争得过他内心的欲望。
太子踏入殿中,看见皇叔宁王神色平静地被押解而出。
他震惊地看着。
就在错身而过的刹那,听到那素来温文尔雅的皇叔用低沉嘶哑的声音慢慢说道:“子行,五郎与我死后,你以为一切便结束了吗?”
宁王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地吐出两个字。
太子瞳孔骤然一缩。
他尚不知发生了何事,正欲进入里间问个清楚之时,梁文将他拦下道:“殿下,圣上有话齐王世子商议,请您稍候。”
太子的俊容有一瞬间的扭曲,片刻后,没甚表情地“嗯”了一声。
……
里间,圣人躺在广榻上,捂着胸口一阵咳嗽,咳出大片的血痰,打湿了魏玹手中的帕子。
他闭眼喘息,犹未发觉。
殊不知魏玹见状,猛然一攥那帕子,而后将其若无其事地,飞快地藏入袖中,又换出一条干净的帕子递过去。
待圣人擦拭干净,默了片刻,方才退后两步说道:“陛下,臣自受伤之后,常觉处置朝事力不从心,求陛下允臣脱去官袍,上交兵符,赋闲在家,休养身体。”
圣人睁开双眼。
良久良久,强撑着起身看向他,凤眸含泪,长叹一声道:“云卿,朕……对不住你。”
魏玹没有丝毫犹豫道:“从小到大,陛下将云卿视若己出,即使身死,为国捐躯,又有何妨,臣九死不悔。”
圣人泪光闪了闪。有一点,弟弟宁王倒是说对了。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圣人终是说道:“好,朕应你,只不过”顿了顿,正色道:“你身边那名婢女,寻个日子,将她送走罢,莫要再留在身边了。”
若不是因为替她挡箭,魏玹也不会身受重伤,性命垂危,圣人原先对沈漪漪尚有些好感,如今半点不剩。
魏玹神色就淡淡地,也没应话,只起身道:“陛下保重身子,来日云卿再入宫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