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玖拾陆
她只好叹息着道:“是我认错了人。”
程皇后松开了秦鸳,往殿内走,正好遇上闻声出来的秦鸾。
她想再问,但心急如焚的那口气泄了,只余下无奈与痛苦,嘴唇嗫嗫,终是说不出话来,只眼泪一直在眼眶中打转。
秦鸾扶住她的胳膊,柔声道:“娘娘,别让殿下担心您。”
程皇后闻言,深吸了一口气,硬把眼泪都逼了回去:“他醒了吗?”
“还没有喂药,”秦鸾道,“时间紧,等您来了再喂。”
程皇后紧紧咬住了牙关。
这一次,她没有咬嘴唇。
她的唇上,还有先前留下的伤口。
血已经止住了,伤口还在,抹了厚厚一层唇脂,遮住了所有痕迹。
“嬷嬷,”程皇后与钟嬷嬷道,“替我理一理头发,我不能让源儿看到我这个样子。”
程皇后梳头的时候,秦鸾取出瓷瓶,倒出了最后一颗丹药,交给了廖太医。
廖太医掰开了赵源的口,将药丸塞进去,而后,静静观察殿下的反应。
他记得,上回世子夫人用药,几乎是顷刻间就有了变化,效果显著。
而这一次,许是赵源病得太厉害了,隔了一会儿,他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病榻前,是亲近的内侍、熟悉的太医,与一位陌生的姑娘。
赵源疑惑地看着秦鸾,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眉头一紧。
闵公公太懂赵源了,忙道:“殿下,这是秦姑娘,与您送一颗丹药,仅此而已。”
“丹药?”赵源喃喃,声音很轻。
听闻赵源醒了,程皇后迅速到了床前,握住了儿子的手。
见到故作镇定的母后,赵源倏地明白了。
“您,”赵源的喉头滚了滚,“儿子是不是病了很久?今儿初几了?”
程皇后的下唇直打颤。
赵源病倒时,不过初五,而现在,已经是十打头了。
见母后不语,赵源转头看向秦鸾:“你给我的药?我还有多久的命?”
秦鸾直接答道:“您还能说一个时辰的话。”
时间很少,不该浪费。
赵源恍惚了下,而后接受了现实:“我与母后说会话。”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只程皇后陪着赵源。
“母后,寿数天定,儿子只能走到这里了,”赵源轻轻笑了笑,“儿子的身体就是这样,也早就做好了早逝的准备,只是舍不得您。能给您当儿子,儿子万分满足,只可惜母子缘浅,不能继续走下去。”
程皇后紧紧收拢了手指,硬撑着没有哭出来。
“儿子病倒后,身边人应当与您说过,儿子不想害一个无辜的姑娘,”赵源道,“当日未知答案,现在想来,恐就是秦姑娘吧?
不管是谁,都别害她。
儿子想干干净净走,往后史官们写庆元帝的儿子们时,只写儿子爱书、知礼、却体弱,而不是临死还拖累了一人。
您别脏了您的手。”
程皇后硬忍下去的眼泪又泛了上来,更咽着道:“母后答应你,母后也答应过自己,母后决不食言。”
母子两人正说着话,外头传来喧嚣声。
皇上赶到了。
赵源弯了弯眼,温声道:“请父皇进来吧,儿子还有些话,想与父皇说。”
程皇后纵然万分不舍,也不愿意在最后时候违了赵源心愿,起身去请皇上。
殿外,已经得知结果的皇上怔怔站着。
他知赵源此次病得厉害,他知状况极其不乐观,但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真切意识到,他的长子要走了。
诚然,他与长子的关系并不融洽。
他不喜欢程皇后,对赵源自然也不喜爱。
尤其是,随着赵源成长,与三公、三孤学了一肚子的之乎者也,那股子迂腐脾气,简直是另一个徐太傅。
一位借着师生名义,对他咄咄逼人;一位则是父子关系,与他有话直说。
说的,全是他不爱听的话。
可再是不喜欢,也是他的儿子,是他以“饱览群书”而让他骄傲的儿子。
怎么忽然间,会走到这么一步?
皇上突然恼起了赵启。
若赵启不发了疯似的来跟赵源说那些话,是不是,他就不会病倒、不会到药石无医的地步?
关闭的殿门打开,露出程皇后衰惫倦容。
看向皇上,程皇后的眼底划过了一丝忍无可忍的恨,而她眼中悲痛更多,将那丝恨意都盖了过去。
“源儿有话要与您说,”程皇后道,“您快些进去吧。”
皇上快步入内。
立在床前,皇上垂眼看着赵源。
许是回光返照缘故,赵源的气色看着不算太差,眼神也很亮,这让皇上有一瞬的恍惚。
源儿还能活下去。
可这个恍惚,被赵源的话,全打碎了。
“父皇,”赵源的声音很轻,每一个字,却又很清楚,“儿子不孝,让父皇您白发人送黑发人。”
第92章 忠言
大得有些空旷的寝殿内,只余父子两人的呼吸声。
赵源的呼吸很轻,却急促,每一口呼吸都在燃烧他的性命。
皇帝的呼吸很缓,却沉重,胸口起伏,悲痛满溢。
身形发晃,皇上扶着床架缓缓在床上坐下,怔怔看着赵源。
他怎么就是白发人呢?
他还一根白发都没有。
他却要送走儿子了……
“你……”皇上嘴唇嗫嗫,想说些什么,又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们父子之间,能说的话题很少,而多数时候,交谈都不让他舒服,以至于他忽然间想找一个话头来表达对赵源的不舍,都一下子寻不到。
赵源弯着下眼,笑容很淡。
他当然看得出皇上的犹豫,他也知道父子之间的问题,但是他命不久矣,很多话再不说就没有机会说了。
“父皇,儿子虽然要走了,好在还有几位弟弟妹妹,有他们在父皇跟前尽孝,儿子是放心的,”赵源缓了缓,道,“母后只儿子一嫡亲子,她定困苦,还望父皇垂怜。”
皇上喉头滚了滚,沉声道:“朕与你母后虽不是什么恩爱夫妻,但她始终是朕的皇后,你可以放心。”
赵源又道:“大周建朝二十余年,时间不长,内忧外患都有,但人才济济,相信在文武大臣们的努力下,一定可以振兴内政、收复疆土。儿臣希望父皇能广听、广看,不要宠信小人,以至于乱了超纲。”
皇上的眉头皱了起来,嘴角抿起,透出不满意来。
赵源看在眼中,却没有退让,坚定道:“儿子要死了,如果父皇能记得这一番将死谏言,那儿子虽死犹生。”
皇上一瞬不瞬地看着赵源。
他就知道,这个儿子,从来说不出让他顺耳的话来。
明明已经是临终之时,依旧在对他这位父亲说教。
说他偏听偏信,说他宠信小人,说他乱了超纲。
呵!
可笑、可笑至极!
一个没有当过一天皇帝、甚至没有当过一天太子的人,他能知道什么?
根本不懂制衡之术,不懂帝皇手段!
年纪那么轻,尽学了那套老迂腐。
赵源观皇上神情,就知道他的话没有敲开父皇的心门。
诚然,作为儿子,他不该这么对父亲说话,但父皇身边奸佞强势,他明知忠言逆耳,也一定要说。
这是最后的劝谏了。
“父皇……”赵源打起精神来,却见皇上已经站起了身。
皇上落在赵源身上的目光变得冰冷,丧子的痛楚被愤怒冲淡了:“朕不想听这些。”
赵源又笑了笑。
笑容更淡了,透出满满的无奈与遗憾。
“儿子以后,也无法再跟您说了。”赵源叹息一声。
皇上又沉沉看了赵源一眼,道:“再陪你母后说几句话吧。”
说完,他一甩袖子,从床前离开,与守在外头的程皇后擦肩而过。
程皇后没有给皇上任何一个眼神,先前父子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也听得心凉如冰。
她为自己的儿子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