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沧海暮夜
“你考虑得倒是周全。”
“家里就这么一个妹妹而已,自然要考虑精细些。”萧煦笑笑,说:“父皇不也是如此吗?”
荣景帝看着萧煦,忽然开口道:“阿璃的婚事定下,也该给你们几个定下婚事了。”
萧煦一愣,“父皇……”
“怎么?”荣景帝沉下脸,说:“你身为一国太子,早该成婚诞下子嗣,朕也由着你的性子纵了你这么些年。阿烈和阿杰也到了成亲的年纪,总不能因为你,就一直拖着。”
“父皇自然可以给二弟与三弟指婚,儿臣无意阻拦弟弟们成婚。”萧煦低头说。
“啪——”荣景帝重重撂下手中的茶杯,说:“你这么跟朕犟着,是对朕有什么不满吗?”
“儿臣不敢。”萧煦跪下,道:“儿臣暂无意成婚。”
荣景帝大怒:“那个罪臣之女是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朕怎么生了你这么没出息的儿子,为了区区一个女子,就要死要活,哪有半点儿储君的样子!”
萧煦自嘲一笑,开口道:“萧氏子不是历来如此?儿臣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萧煦。”荣景帝的脸彻底冷了下来,他盯着跪在下方的太子,缓缓开口道:“不要逼朕派人去东宫杖毙那个罪妇。”
萧煦猛地抬头。
“怎么,你以为你救了杨墨的事,真的能瞒过朕?”荣景帝说:“朕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却没想到你荒唐至此!”
萧煦双手攥拳,隐隐发抖。
“何去何从,你考虑清楚,好自为之。”
宫墙下,萧煦脚步缓慢,一步一步地走着,耳边回荡着荣景帝刚刚的威胁之语。
是他贪心了……萧煦闭上眼睛,是他贪心了,其实他与阿墨在杨氏灭门的时候就已经断绝一切可能,是他贪心奢求了。
是时候,送阿墨离开了。
脑子虽然这般想着,知道这才是最稳妥之法,要趁着父皇还不知道阿墨有孕把她送走,可心里却疼痛难耐,好像有人插了一柄刀子进去,使劲儿地搅着。若是可以,真的不想再做这个太子了啊,天地广阔,何处不能逍遥。
一时失神,脚下被一个台阶绊到,萧煦整个人一个趔趄。
“殿下小心。”险些摔倒,幸而被人扶住。
萧煦站稳,转头看去,发现他是被一个扫洒宫女救了。
“殿下,您没事儿吧?”那个宫女仰头看着萧煦,眼中暗藏着关切。
“我没事。”萧煦说着,拿了几片金叶子,递给了宫女,“多谢你。”
宫女沉默地接过金叶子,却不像很高兴的样子。
“上次见你还是在御花园,怎么今日扫洒到宫墙了?”
“殿下还记得我?!”宫女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经由这扫洒宫女这么一打岔,萧煦心口的绞痛散去了不少,他随意点点头,便举步离开。唯留那个宫女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萧煦的背影,手中还捏着几片金叶子。
*
大护国寺
秋日已至,山上的叶子逐渐变了颜色,层林浸染,每一步都是一处好景致。萧璃给父亲上过香,在主持的建议下,沿着后山的小径缓步走到了山顶。
大护国寺的后山上有一处小亭,景色美,知道的人却不多,是个赏秋叶的好去处。
踏上最后的几阶台阶,萧璃才发现亭中已经有人。
萧璃蓦地站住,接着转身欲走,可身后的人却先一步开口:“殿下既然来了,不如手谈一局。”
萧璃回过身,沉默地向说话之人看去。
裴晏就坐在亭中的石凳上,面前的石桌之上摆着一个棋盘,上面已经落了许多棋子,黑与白之间,呈纵横之势。
萧璃的目光落在棋局上,熟悉的棋局让她目光黯了黯。
“闲来无事,复盘一下从前输掉的棋局,让殿下见笑了。”裴晏伸手,将一颗颗的棋子捡回棋罐中。
天上不知从何处飘来了片片乌云,挡住了天光,不一会儿,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看来天也在帮我留客。”裴晏看着萧璃,笑了笑,“殿下请坐。”
萧璃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僵硬,但最终,她还是坐了下来。
“此处人迹罕至,又下着雨,当不会有人窥探。”裴晏说:“即便有人前来,以殿下的功力,想来也能提前发现,从容离开。”
萧璃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睁开眼睛,她率先落下一子,道:“你身上的伤,已好了吗?”
“殿下出手又不重,早就好了。”裴晏眼中浮出几许笑意,说完,也落下一子。
“可是小柒说……”
“他瞎说的。”
萧璃沉默片刻,然后说:“我在江南的行事已经惹人怀疑,你我实在不应该见面。”
“我知道。”
“那你还……”
“可是殿下。”裴晏难得失礼,打断了萧璃的话,他抬起头,深深地看着萧璃,终是开口说道:“可是殿下明日,就要定亲了。”
萧璃指尖的棋子掉落,摔在其他棋子之上,撞出清脆的响声。
“啪——”
第126章
雨势逐渐加大, 雨水沿着亭上瓦片,滴滴答答地滴落,仿佛一串串珠帘, 将亭内与亭外隔绝。
亭中,两人你来我往地落子, 一时无言。
“今日才想起来,上次与殿下这样面对面下棋, 竟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殿下的棋风倒像是变了很多。”
“变得如何了?”
“从前殿下下棋刚疾猛烈,如今看来……”裴晏看着在角落里一点一点占据地盘的黑子, 说:“怎么好像也学会了稳扎稳打。”
“你不是曾经告诉过我, 有许多事情, 除了忍耐以待时机,别无他法吗?”萧璃露出了一个没什么笑意的笑容, 她抬眼,飞快地看了一眼裴晏, 又将视线投向棋盘, 说:“不过于今日这一盘棋,我倒是没想那么多。”
“哦?”
“今日这盘棋,我不想争胜。”
裴晏抬眸。
“今日, 我只想将这局棋下得长久一些。”
裴晏夹着棋子的手指弯曲收回,握成了拳。
这句话说出口,萧璃就好像解开了什么束缚一样,表情略略放松, 等着裴晏落子。
“殿下就没有什么旁的话, 要对我讲了吗?”裴晏落下一子, 继而问道。
“你想让我对你说什么?”萧璃不答反问。
“我也不知。”裴晏笑了, 说:“只是觉得殿下或许会有话对我说。”
“你这样一说, 我好像确实有话想说。”
“裴某洗耳恭听。”棋子在裴晏的指尖翻转,像是活了一样。
“我小时候不懂事,总是胡乱许诺。”萧璃笑了笑,开口了。
裴晏似乎已经知道萧璃想说的是什么,不由道:“殿下……”
“曾有一次,我逼着一个好看的小哥哥长大后做我的驸马。”萧璃嘴上笑着,可眼中却全不是那样。
“殿下……”
“现在回想,很是后悔,只希望那个小哥哥没有把儿时戏言当真。”萧璃抬眼,看着裴晏,目光不避不闪。她努力地将眼睛瞪大,仿佛一放松,就会有什么从眼中掉出来。
“在我心中,小哥哥冠绝天下,举世无双,其一生,合该处处完满才对。”
裴晏看着萧璃,好半晌,才低笑出声,“我想听的可不是这些,以殿下的谋略,实在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圣旨即下,我求仁得仁,不说这些,还能说些什么。”
“殿下当直言苦衷和不得已,殿下当说,虽然另嫁,可心早有所属,如此,才好让裴某继续为殿下鞍前马后,肝脑涂地,无怨无悔。”
“裴大人想多了,本宫从未心有所属。”萧璃绷着脸开口说。
“是了。”裴晏说:“殿下欲成之事未竟,焉能谈情。孰轻孰重,孰先孰后,殿下从来清醒。”
“你既然知道……”
“可是殿下也当知道,裴某,同殿下是一样的。”
萧璃微怔。
“既然殿下说起小时候,那我也来说一说少时。”裴晏把玩着手中的棋子,薄唇轻启,说:“我生而早慧,过目不忘,洞察人心,一直自诩天资了得,却几次败于一人之手,从那时起,或许更早,心中眼中,就只有那一个人了。”
“我也曾妄想痴念,做得栖凤梧桐,日日与她赌书斗棋,余生为伴,永不相离。”
“可有一日我发现,若做梧桐,就不得酬志,终归,二者不可兼得。所以,殿下。”说到这里,裴晏努力地笑了一下,直视着萧璃的双眼,说:“为了平步青云,是我舍弃了她,而非她舍弃了我。”
“殿下,你可明白?”
萧璃看着裴晏,一动不动,而后,一滴眼泪落下,却恍若未觉。
裴晏的手动了动,却终于没有动作,只是说:
“裴晏祝殿下扶摇直上,希望下一次对弈之时,殿下已得偿所愿。”
这一场秋雨并不缠绵,很快便停了,几乎没有间断的珠帘也逐渐变成了偶尔才掉落的珍珠。
萧璃抬起头,看见阳光穿破乌云的间隙落了下来,照亮了远处的群山。
“雨既已停,我也该走了。”萧璃站起身,最后对裴晏说:“秋意渐浓,裴大人万勿珍重。”
说完,转身离开,不曾回头。
裴晏看着萧璃的背影逐渐远去直到消失,没有再开口。好久以后,他终于闭上眼睛,紧握着的手也颓然松开,掌心,赫然是一片鲜血淋漓。
*
绣玉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