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沧海暮夜
高九和高十二都觉得,他们这一路逃得都颇为顺利,简直是上天保佑,这最后一个关卡,应该也会顺利的吧?
那天晚上,确实老天都在帮他们,给了他们一个月黑风高的好夜晚。令羽一行人弃了马,用上了毕生功夫,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终于安全通过那处岗哨,且没被发现。
此时此刻,大周已在身后,他们现在没被发现,那之后周人就将彻底追不到他们了!
几个护卫都松了一口气,互相看看,笑了起来。
而武功最高的令羽则回过头,看向已经被抛在身后的哨塔,眉心微蹙。
“殿下,有何不妥吗?”高九注意到令羽的神色,低声问道。
“你有没有觉得……”哨塔上有人在注视着他们。
令羽的话只说了一半就消了音,他摇了摇头,觉得应该是自己想多了。略微歇了歇,几人继续赶路。
令羽最后看了大周的方向一眼,接着,便不再回头。
他们自始自终没发现,哨塔上一人执弓,弓弦紧绷,箭尖始终对着他们,一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才垂下手。
令羽并没有感觉错,哨塔上确实有人一直在看着他们,且还是两人。
其中一人身着铠甲,正是拿弓之人。他身侧带着一柄重剑,三十多岁的模样,威武严肃,一看就是不苟言笑的样子。而他身边站着的是个摇着扇子的白衣公子,二十多岁的模样,嘴角一直带着笑意,自成一派风流。
“秦将军怎么料到他们会从此处过关?”白衣公子摇着扇子,笑着问。
“我设的岗哨我自己清楚,唯这里一处可容他们钻空子之处。”秦义回答。
“秦将军英明。”白衣公子唰得合上扇子,拱手赞叹。
秦义看着白衣公子这自觉风流倜傥的样子,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明显的嫌弃。
“黎州虽说一向温暖,但现在是林中深夜,究竟有何摇扇的必要?”
白衣公子的笑容一滞,随即摇头说:“你一个粗人,自然不懂我的风流之处。”说着说着,脸上还露出了自得之色。
“你还要在我这里呆多久?”秦义的表情更加嫌弃,到了现在,已完全不再掩饰。
“等郭宁从南诏回来,我们便一同北上。”白衣公子终于正了正脸色,回答。
“回长安?”秦义问。
“嗯,回长安,去迎殿下。”白衣公子点头,眼中露出一丝温和怀念之色。
*
萧璃在东宫养到伤口结痂就回到了她的公主府。
她自问这几日负伤上工,忍着背痛当了几日鹊桥,实在已经对得起兄长。她萧璃虽然是闲人一个,但公主府还多多少少有些事务的。
于是等她伤口结痂,不会影响穿衣时,她就立马跑了。
且这都好些日了,不是萧璃自作多情,她那些狐朋狗友估计都担心坏了,是要好好安抚一下。
只是有些出乎萧璃预料的是,第一个上门的竟然是平日不声不响推一下才动一下的谢娴霏。
那时她才刚回到府中一天,招了花柒来交代些事情,谢娴霏便上门了。
萧璃虽有些诧异,却也还是叫诗舞将谢娴霏引进来。
谢娴霏进来时,萧璃正摊在榻上晒太阳,她伤口虽然已经结痂,可动一动还是很痛了,所以自然是能不动就不动的好。
见到好友,萧璃心情不错,看谢娴霏的目光落在向外走的花柒身上,还有兴致嘴贱地问了一句:“阿霏觉得我这护卫生得俊俏不俊俏?”
花柒听见,面不改色,他知道殿下和这些友人向来是这副德行,不想搭理他们,脚步不停。
谁知谢娴霏却轻轻一笑,面色一如既往,却口吐惊人之语:“他在殿下这里倒确实俊俏,可为何在别处却是另一幅面容?”
花柒的脚步猛地停下,勉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以免露出端倪。
萧璃缓缓地坐直身子,看着就站在不远处的谢娴霏,慢慢开口问道:“阿霏此言何意?”
谢娴霏没有回答萧璃,而是仔仔细细地又看了看僵在那里的花柒,说:“他易了容貌,甚至改了身高和走路的姿态,若是寻常人看来,确实认不出,阿璃放心。”
萧璃定定地看着谢娴霏,然后蓦地笑了,挥了挥手,让花柒和诗舞下去,然后又靠回了躺椅上,问:“那阿霏又是如何认出来的呢?”
“阿璃就这般承认了?”谢娴霏歪歪头,问。
“我自问对你的性子还算了解,你若是不确定,又怎么会贸然开口?”萧璃说。
谢娴霏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我在你这里见过花柒几次,阿璃应当还记得。”
“嗯。”萧璃点头。
“他的手并不曾做过伪装,所以我在猎场见到时,便觉得有异。”谢娴霏继续说。
“是了。”萧璃恍然,“我们去瓦舍看杂耍时,不论那戏人怎么变换模样,你都能一眼认出,原来竟是因为这个。阿霏于物于人观察入微,过目不忘,倒是叫人心惊。”
说完,萧璃就招呼谢娴霏坐下,“你自己给自己倒茶吧,我如今是真的一动便疼。”
“阿璃,你……没别的要说的了?”谢娴霏依言坐下,却对于萧璃这样轻描淡写的反应有些难以接受。
“说什么?”萧璃捞起毯子盖在膝盖上,说:“阿霏觉得被发现了如此大秘密的我,应该对你说什么?利诱你?威胁你?或是以你我之间的交情哄骗你?”
萧璃捞毛毯的动作似乎又牵动了伤口,她由不得咧了一下嘴,说:“若是往日我陪你演一番给你逗逗乐也无妨,这几日实在没这精神。”
“阿璃也知道这是大秘密,这件事情若是叫别人发现了,若是陛下知道了你跟……”看萧璃满不在乎的样子,谢娴霏的语气全然不似往日懒洋洋的样子,变得又急又快。
“可你会说出去吗?”萧璃认真地看着谢娴霏,目光清透明澈,问。
“我……”谢娴霏愣住。
“阿霏,我说了,我自问对你的性子还算了解。”萧璃觉得谢娴霏愣住的样子有些可爱,不由得弯着眼睛笑了,说:“若你想去告诉别人,又怎么会第一时间跑到我面前来,这般随意地叫我知道?这但凡换个人,阿霏你今日可就要被灭口了。”
“你会灭我的口吗?”谢娴霏问。
“你在这般大大咧咧当着我和花柒的面戳破此事时,心里不就已经有答案了吗?”萧璃回视着谢娴霏,回答。
一阵沉默之后,两人相视一笑。
“阿璃就这般信我,不会泄密?”
“我父皇去前,唯教过我一件事,那就是如何分辨旁人是真心还是假意。”萧璃垂下眼,看着手中的茶杯,回忆着。
“我不否认,最初与你们几人交好,是有蛰伏伪装之意,可对你们几人,我却从来也是以真心相待。父皇说我这般可爱,只要肯付真心定换不回假意,现在看来,父皇说得真对。”
“你怎知我们对你没有假意?”谢娴霏看萧璃那笃定且自得的样子,莫名就觉得有些牙痒。
“我坠崖之事,你们四人应当都猜到了大概吧。”萧璃一挑眉,“剩下的就不用我说了吧?”
到了现在,都没有朝臣知道她是故意掉下去的,这说明什么,自然是知情人都闭紧了嘴巴。
谢娴霏无言以对。
“所以,阿霏这般急急过来,就只是为了告诉我花柒伪装有失漏之处?”
以谢娴霏的懒散,本应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切只当作不知道就可一切如常。萧璃知道,谢娴霏今日定然不仅仅只是要告诉她花柒伪装不周的事。
谢娴霏缓缓收了笑,她定定地看着萧璃,缓缓道:“阿璃,我可以助你。”
萧璃似乎是没料到谢娴霏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有些怔愣。
还等萧璃说话,谢娴霏又开口了:“在猎场时我就一直不解,为何会在那人身边见到你的护卫。可未及我仔细思考,就发生了令羽出逃,你坠崖之事,因为心中担忧,也没法细想。等到回程时,我就更是迷惑。以你和郭安的交情,如何会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无可转圜。更何况,以你预先的准备和功夫,又怎么会让自己受那么重的伤。”
“除非,这本就是你故意所为,就如同在平康坊的次次胡闹一样。但是,做这般种种,你图的又是什么呢?”
萧璃安静的听着,没有说话。
“后来我向阿爹询问大朝会上发生之事,听完,又想了几日,大约想明白了。”
“想明白我图什么?”萧璃问。
“阿爹说当日参奏你的朝臣中,以杨御史和裴晏为首。我猜,杨御史会如此行事,也是出自阿璃你的授意吧?”杨御史毕竟是杨蓁的父亲,念着唯一的女儿,他也不可能真的把公主往死里逼。
“授意谈不上,威胁倒是真的。”萧璃笑笑,说。
“大朝会之上,在别人眼中,看似是你被逼至无可辩驳,才会出言自请镇守南境。可是……那本就是你这一番折腾的目的所在,是吗?”
“确是如此。”萧璃没有否认,痛快承认了。
“但却不仅如此。”谢娴霏继续说:“你若想离京游玩,不过一句话的事情,历了这一番周折……重点怕不仅在南境……还在这镇守两字之上吧?”
萧璃饮茶的动作顿住。
“我问过阿爹,以如今的朝堂上的形势而言,陛下遣你去南境几乎已成定局。我猜,就算是陛下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这旨意意味这什么。不论陛下愿意与否,待你从南境归来,这朝堂上,定然有长乐公主殿下一席之地了。”
虽然说着‘我猜’,可谢娴霏的语气却很笃定。
萧璃定定地看着谢娴霏,然后绽开了一个笑容,“阿霏确实洞察敏锐,难怪崔朝远敢同阿鸢呛声,却从不敢招惹你。”
“可这也正是我不解之处。”谢娴霏说到这里,直视着萧璃,问:“陛下好声名,只要不是犯下谋逆之类的大罪,你就能好好做你的公主。将来不论哪位殿下继位,长乐公主殿下的尊荣不会改变,所以你又何须……”
萧璃移开了目光,看着园子中的梨树出神。
“我明白了。”谢娴霏默了默,开口:“你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
只是那个理由,不可与外人言。
“我想帮你,阿璃。”谢娴霏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阿霏,你已经猜到,我所谋所算,皆为争权夺利。将来种种,怕也逃不过波谲云诡,与你所求的轻松写意背道而驰。你尚且不愿应付宅院琐事,又为何要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乱流之中?”
“或许,我不愿意应付宅院琐事是因为它们太过无趣,令人提不起精神,如今终于碰上一件有趣的事,自然见猎心喜,想要掺和一脚。或许,我只是好奇,想看看阿璃所欲所求究竟是什么,想看看阿璃是不是能如大长公主一般,千古留名。”谢娴霏一边把玩着手中的茶杯,一边说。
又或许,我不想再见到你未来仍要如今日一般孤身一人面对朝臣责难,为了所求,竟然要拼到头破血流,皮开肉绽才可得偿所愿。
“阿璃,我好歹是谢氏嫡支贵女,如你所言,称得上洞察敏锐,总不至于差杨蓁太多。”
*
皇城,三皇子萧杰独自沿着城墙向自己的寝宫行走,随行的宫人都低着头,远远地跟着。
萧杰面上带着温和雅润的笑意,耳中却回荡着从母亲范贵妃那里听来的消息。
“……你父皇有意派萧烈去北境,这就是要让他掌兵了……”
“……萧烈不过一侍婢之子,何德何能,怎么跟我儿相比……”
“……阿杰,我早就说过要你勤练弓马,你父皇才会更喜爱你……”
“……最近办差怎么样,可有得你父皇夸奖……”
纷乱的画面和嘈杂的声音在脑海中交错出现,让萧杰觉得胸腔一阵恶心反胃,他的脚步也越来越快。
小时候他们几个皇子,还有萧璃都在一处读书。他与萧璃年岁最近,所以进度一直相同。他至今还记得第一次旬考时,他因着想要讨父皇喜欢,苦练弓法,而疏忽了文课。那次考试,萧璃不论书法还是诗文,都远胜于他。他磕磕绊绊背不下的文章,仿佛就像印在萧璃脑袋里面一样,她背得甚至没什么卡壳。
他到现在,只要闭上眼睛都能想到那时父皇阴沉的脸色。那时他才七岁多,就被父皇罚了整整三天的跪,膝盖都肿了起来。
那时他就知道,他因着年纪小,弓马不如二皇兄无妨,但功课绝不能不如年纪相仿的萧璃。二皇兄已占了武艺一道,他唯有在文课上出色,才能得父皇青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