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月蜜糖
谢瑛拢紧披风,兜帽中的小脸仰着,远处天际,总有烟花窜至空中,炸开流光溢彩,隔着那样远,烟火气十足。
脚边打来一颗石子,谢瑛顿住。
她抬头,却见对面站了个身形颀长的男人,明黄常服,头戴帷帽,纱幔下的脸晦暗不定。
“谢瑛,过来。”
他伸手迎她,风撩起帽纱,他又仓皇摁住,咳了声,转过头。
“陛下?”
谢瑛有些日子没见他,只知他在紫宸殿忙,却不知他病了。
“别靠朕太近。”一丈远的距离,他便提步与谢瑛并行前进。
谢瑛忍不住笑:“陛下有事找我?”
“无事,朕只是要陪你一道儿守岁罢了。”
两人走了好一阵子,绕回清思殿,殿内的宫婢黄门也都不睡,三三两两围成一团,彼此哈着热气,驱赶寒冷。
看见圣人和谢瑛回来,忙又规矩的站好。
周瑄进殿便开始逡巡,外殿到内殿,都没有看到那两尊求子观音。
他又转了圈,谢瑛看出他在找东西,遂开口问道:“陛下,找什么?”
“观音像呢?”
“放柜子底下了。”谢瑛说完,起身走过去抱出那两个红漆匣子,“陛下是要求子吗?”
周瑄瞥了眼,见她事不关己的模样,不禁有些生气:“自然是要求子,求朕与你的孩子。”
谢瑛不恼,反而追问他:“陛下喜欢皇子还是公主?”
“只要是你生的,朕都喜欢。”
“那我给陛下生个孩子吧。”
她眨了眨眼睛,极其认真地看着他,“陛下高兴吗?”
周瑄愣住,反应过来后捏住瓷盏,抬头:“为什么?”
“为了让陛下高兴。”
谢瑛回答的坦诚,周瑄立时拉下脸来,冷哼道:“不必。”
“朕与你都还年轻,不急在一时。”
“且孩子天生麻烦,会将你缠的无暇分身,朕也没想要那么早,此事不要再提。”
谢瑛点头,指着观音像问:“那还摆出来吗?”
周瑄嗤了声:“放回柜子里吧。”
大年初二下了雪,崔氏和秦菀带着谢临进宫。
崔氏拂去披风上 的雪沫,站在暖阁外往远处瞪了眼,明丽的眸子闪过憎恨:“二娘到底错付真心,澹奕那混账东西,竟连自己妻子都保全不住,废物一个!”
她声音压得低,怕叫来往的宫人听去看笑话。
又咬牙切齿的恨,啐了声,呼吸剧烈起伏。
秦菀给谢临掸了掸银灰色小袍,将圆帽拿下擦去雪,余光瞥到撵车驶来,正想细看,听崔氏冷笑着讥嘲。
“如今十一娘算是骑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都她一人说了算,她过得锦衣玉食,奴仆成群,却也不管咱们四个老的老,小的小,搭把手都不肯。
原是最小的,家中也没用到过她,惯成这么一副自私任性的样子。”
秦菀停了手中动作,有些无奈:“阿娘,若没有十一娘,咱们谢家哪有现下的安稳,除夕夜又怎会有人愿意登门拜访。”
崔氏不以为然:“别替她说好话,那是四郎的功劳。”
“郎君又靠着谁,你我心知肚明。”秦菀实在不愿听崔氏絮叨,尤其在谢宏阔流放后,崔氏变得更加刻薄自私,稍有不顺心便觉得旁人都是忤逆,是瞧不起她。
临哥儿也不爱找她,宁可一人蹲在墙根逗蚁虫,也不要崔氏抱他去看花灯。
“眼看着都来顶撞我,你很好,知道有人给你撑腰,便不把长辈放在眼里,别忘了,十一娘是我生的,我跟她比你跟她要亲很多。
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她阿姊,你...”
崔氏忙闭上嘴,她不知谢瑛听到多少,可看她不悦的眼神,便知今日叙旧不顺。
果然,谢瑛权当没看见她,逗临哥儿说了会儿话,又跟秦菀坐在软塌对面,凑在一块儿不知说了什么,时而叹气,时而轻笑。
崔氏心中不是滋味,起身过去寻存在感。
“你嫂嫂没说刚才我们见着谁了吧。”
秦菀偷偷拽她衣角,崔氏不理会,挑眉说道:“澹奕那混账要来见你,被我骂走了,什么玩意儿,护不住二娘,还有脸活着。”
谢瑛往外瞧,果真远远看见澹奕的身影,他前后来过好几回,颓败的像快死了一样,他要见她,而谢瑛根本不想搭理。
崔氏扫到谢瑛的不悦,更加侃侃:“照我说,你该求了陛下,将澹奕三刀六个洞,捅死算了,再不济,判他流放杀头,凌迟也行,看到他我便来气,我便想我可怜的二娘。”
她抬手拭了拭眼泪,“二娘命不好啊,但凡能有你一星半点的运气,她也不至于落得此等下场。”
谢瑛根本不想听她意有所指的倾诉,故而即便崔氏说的声情并茂,她也不接话,没多久,崔氏便尴尬的收住话匣,转而端起茶盏漱口润嗓。
“阿娘想说什么,也不用拐弯抹角。”谢瑛不愿让谢临听见这些腌臜,便让宫婢将他带出去玩耍。
崔氏哼了声,慢慢开口:“二娘尸首至今没有下葬,你准备把她葬在何处。”
“谢家祖坟。”
“她都嫁给澹奕了,哪里能葬回去,你这不是胡来吗。”崔氏指责,面露不悦。
“阿娘是要把阿姊葬入澹家?”谢瑛怒极反笑。
“不然呢,我也恨他,可他毕竟是二娘的夫郎,葬在澹家理所应当,你别任性,叫人看咱们的笑话。”
“看的还少吗?”谢瑛冷冷撇下一句,又抬头去看秦菀,“阿娘若能坦诚点,告诉我真实原因,或许我另当别论,咱们母女,何必打着官腔作势,虚与委蛇。”
崔氏眼看瞒不住,索性将担忧脱口道出。
谢瑛听完,只觉荒谬可笑,悲哀可叹。
崔氏这般急迫的阻止她,原是为了无中生有的占卜,道阿姊若葬回谢家,便会给谢家带来毁天灭地的影响,牵连谢家从此走上没落。
“不是我不想二娘回来,而是她不吉,不吉之人不可污了祖坟,否则不单是四郎,连带着你都得走霉运,阿娘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你们兄妹二人考虑。
十一娘,你不好拿前程做赌啊!”
谢瑛浑身冰冷,如坠病娇。
她看着打扮明丽的崔氏,甚至每一个指甲都涂抹蔻丹,这哪里是丧女的母亲,这分明是没心没肺的怪物。
她以为崔氏不喜自己,却没想到崔氏待阿姊也不过如此。
谢瑛平复下来,沉声道:“等到春暖花开时,我会求陛下将阿姊风光大葬,葬入谢家祖坟,你若再敢占卜阻挠,别怪我翻脸无情。”
“十一娘,你疯了!”崔氏尖细着嗓音,“我这都是为了你们兄妹,难不成还是为了自己?!”
“我管你为了谁,总之,日后我不想再见你。”
谢瑛走向秦菀,缓和语气道:“嫂嫂,照顾好自己和阿兄,若有急事,你自己进宫来寻我,只一条,再不要带她同来。”
“孽障!”
崔氏抬手想打她,谢瑛不避,迎面冷冷瞥来一眼。
凌空的手像被扎到,崔氏心慌的避开,她怎么就忘了,眼前这位,再不是任打任骂的十一娘,再不是随意便能关到佛堂恐吓威胁的小娘子了。
连她这个母亲,都要仰其鼻息,看其脸色。
其实她没完全说实话,占卜的那位仙人说,二娘葬回祖坟,于族中长辈无益,尤其是女性长辈,那不就是克她吗?
这一通闹得不愉,周瑄很快得到信,连氅衣都没穿,自宣政殿骑马过来,看见院里跟几个小丫头剪花枝。
寒冬腊月,也只梅树可供修剪,红的白的,鲜少有几株绿色。
白露打帘,他阔步进门,甫一打眼,谢瑛正在摆弄一双泥人,走近些,才见是一男一女,笔力极好,勾出的神态怡然自得。
他俯下神,凑到谢瑛耳边一同观摩。
谢瑛想让开,被他抄手抱起来,搁在膝上,“哪来的?”
不是宫内之物,看模样应是坊间买的,这些日子摊贩不少卖此类物件的,为着新鲜有趣,也为着添添年味。
谢瑛放到他面前,问:“好看吗?”
周瑄笑:“冷冰冰的泥人,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他们从外头带进来的,正巧被我瞧见,觉得模样俏皮生动,便拿来霸占着了。”
周瑄亲她的手指,道:“你若喜欢,朕给你买十箱八箱的。”
厮磨一番,谢瑛气息微喘,揪着周瑄的衣领说道:“陛下,我想给阿姊求个恩典”
周瑄嗯了声,手指依旧把玩她的青丝。
“请赐阿姊郡主称号,让她入春风光大葬。”
她从那膝盖滑下,顺势便要行大礼,被周瑄一把攥住腕子扯进怀里,“朕允了。”
马上便是上元节,周瑄打算带谢瑛出宫走走,看花灯,坐画舫,感受世间烟火气,这想法很早便有了,年少时总想与她一起过上元节,但身份有别,两人又都避着外人,故而从未在上元单独待过
有件事,在西凉王求娶之时,他该与谢瑛说的。
如今,断然是不能再拖下去,尚衣局的女官织好了衣裳,他去看过,很美,谢瑛穿上会更美。
等谢蓉的丧仪一过,他便与礼部商量日子。
喜欢她以后,做梦都想娶她,被旁人捷足先登,不打紧,最后还是他的。
三清殿冷冷清清,只有两个小道在那打扫。
谢瑛从清思殿坐车赶去,绕过太液池,于西北角下车。
她将手抄的经文奉在供案,默默念着过往,想起与谢蓉的点滴,愈发伤怀,便跪在蒲团上许久,起身时,双腿有些疼。
谢瑛从内将门打开,看见一身穿黑甲的侍卫,身量峻拔挺立,手握长矛,一双桃花眼尽是风流神韵,在看见自己时,眼眸弯起,冲她笑着低下头来。
“莺莺,想死九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