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栀子
“有什么稀奇的,你若是成亲,你也会有,”折竹说着,又觉不对,便侧过脸来看她,“说不定,你的会比她的,漂亮千万倍。”
月辉在少年肩头落了银白的影,商绒乍听他这句话,不由抬首与他相视。
无端的心绪在胸腔里翻沸难止,她忽然撇过脸,摇头,说:“我是不能成亲的,折竹。”
折竹一怔,“为何?”
“这是从我出生后便注定的事,”商绒的声音变得很轻,裹着几分迷惘,“我自己也不知究竟为什么,这世间有好多的事,别人都做得,但我做不得。”
她不知不觉,脑袋更低。
前院不断有说笑声传来,穿插了细碎月辉光斑的浓荫底下,少年平静地凝视她乌黑的发顶,忽然间,他伸出一根手指轻抵她的下颚,迫使她抬起头来。
“你不是说,你与我吃过肉,喝过酒,”折竹凝视着她这一张刻意描画了诸般瑕疵的脸,“怎么那些规矩破得,这个就破不得了?”
“商绒,”
少年清冷的眉目恣肆又张扬,“你究竟凭何要守旁人强加于你的东西?”
再回到前院的席上,梦石已喝了不少酒,此时面颊泛红,见只有商绒在自己身侧坐下,他便低声问:“折竹公子呢?”
“他说要出去透透气。”
事实上,折竹与她说的是要去醒酒,但她记得在杏云山上与他的约定,不将他饮酒只能两杯的事告诉任何人。
“哦,”
梦石点点头,也不疑有他,将方才自己抓来的两块糖都递给她,“簌簌,这糖是蜂蜜做的,可甜了。”
商绒架不住梦石的劝说,便拆了油纸包吃了一块。
的确很香甜。
梦石看她将剩下一块再包起来,脸上浮出一抹笑,明知故问:“还有一块儿怎么不吃?”
“给折竹。”
商绒看着手中的油纸包,轻声说。
折竹久不回来,梦石又在席上与人谈笑喝得太多,头已经有些晕晕乎乎的了,他便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想回去。
商绒怕他摔倒,扶着他走。
“簌簌,我看到这些红绸子,就想起杳杳她娘……”梦石一边走,一边无意识地向她吐露心事。
两人出了周家的院门,但商绒却并未在檐下的灯火所照见的四周看见折竹的身影,她只好扶着梦石往前走。
这条道上静悄悄的,只有偶尔的虫鸣声。
梦石忽觉反胃,忙挣脱商绒的手,摇摇晃晃地跑到灯火照不见的树底下去。
商绒立在原地,仍找不见折竹。
他会不会醉倒在什么地方了?
她的目光移动,只觉远处拐角有一道银光闪烁,她想起折竹腰间的银蛇软剑,又听树下的梦石道:“簌簌,我还是先去讨杯水喝。”
梦石才吐过,稍微清醒了些,说着便自己又往周家院子那边去。
商绒惦记着那道银光,便也没跟着他再回去,她提着裙摆避开灯下的水洼,在昏暗的道上走。
那拐角处是一道两间院子中间形成的缝隙,踩在泥土村道上,商绒的步履很轻,她还未接近那拐角的缝隙,便隐约听见一道声音:“我说过了,先去业州。”
似乎是折竹的声音。
“可是十七护法,楼主此番遣了第一,第三,第六,第十五四位护法来将您带回栉风楼,她一定有极要紧的事,她不可能由着您先去业州的!”
另外一道陌生的声音,商绒从未听过,她准确地听清“栉风楼”三字。
“十七护法!如今情势紧急,楼主的脾性您应当知晓,几位护法一来,明月公主在您身边的事便藏不住了!护法,您再留她在身边,会害了您自己的!”
“所以我要送她去神溪山。”
少年的嗓音平稳。
夜风轻轻拂过商绒耳畔的浅发,她近乎失神般,僵硬地呆立在原地,手指紧紧地捏着那块被油纸包裹的糖。
他知道。
他竟然都知道。
折竹从月华昏暗处再度走入灯影下,还没进周家的院门,便见梦石步履蹒跚地走来,一见他,便唤了一声:“折竹公子?”
折竹没在他身后瞧见商绒,便问:“她呢?”
“簌簌她不就在……”梦石说着伸手一指,却见冷清的道上空无一人,他的声音一瞬消弭。
“她方才,出来了?”
折竹凝视着他所指的方向。
“我喝多了,打算出来寻你咱们一块儿回去,我半道上吐了一通,又回来讨杯水喝,”梦石清醒许多,他扶着门框,“这么一会儿,她去哪儿了?”
“找。”
折竹睨着他,眼底泛冷。
为了寻商绒,折竹甚至让姜缨将藏在竹林中的栉风楼杀手也出来四下搜寻,她没有回竹林小院,也不在小石桥上,梦石提着灯笼满村跑,一个多时辰下来出了一身汗,酒也醒了。
周家的喜宴散了,村中人都陆陆续续地回了家,村中灯火渐灭,人声渐息,整个村中变得静悄悄的。
折竹提着一盏灯笼来回地找,甚至连林中石径底下的沟渠他也没放过,橙黄的灯火映照满地葳蕤的草木,他走到小石桥上,听见底下的水声。
他仔细回想起方才在村中他与姜缨说过的一字一句。
她,是否都听到了?
蓦地,他像是忽然察觉到什么似的,提着灯快步下了石桥。
星子在夜幕堆积,月华无声朗照檐上,商绒抱着双膝隐在两方院落中间的一道空隙里。
她听见在周家吃喜宴的两户人一前一后地回来了,听见好几个孩童开开心心地在院子里跑,听见他们的阿娘无奈又温柔地唤他们进屋洗漱睡觉。
然后院子里的灯灭了,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
她蜷缩在一片浓黑的阴影里,动也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盏灯笼的光忽然临近,照得她满是泪珠的眼睛几乎有些睁不开。
她抹了一下眼睛,在那片暖黄的灯影里,看见少年那张神情平静的脸。
“躲在我躲过的地方,”
她愣愣的,只见他走近,在她面前蹲下身,他清泠的嗓音这样近,“你还真是聪明。”
“你知道我的身份。”
她的嗓音发紧,眼睫沾的泪珠令她有点看不清他。
她原想在这里躲到他们找不到她,再趁着夜色悄悄地离开这里。
“因为这个,你就要离开我?”少年将灯笼放在一旁,一双漆黑清透的眸子盯着她。
商绒摇头,抿着唇好久,她眼眶泪意更为汹涌,“不是,不是……”
“折竹,我要走了。”
她的眼泪终于还是一颗颗砸下来,她望着他,哭着说,“你知道我的身份,你知道我很麻烦的,我很有可能会害死你,害死梦石叔叔,我不想,我真的不想这样,我想要你们好好地活着……”
少年眼见她脸上的面具鼓起来一个一个的小包,他索性伸出手,替她摘了下来,片刻,他才开口:“若我不让你走呢?”
却不料,他话音才落,她的双手伸来便握住他手中的剑,纤薄锋利的剑刃瞬间割破了她的手掌,她却紧紧地攥着它,横在自己的颈间。
殷红的血珠从她掌中滴落,他的双眸微微大睁,握着剑柄的手分毫不敢动,生怕再令她掌中伤口更深。
“商绒……”
他的语气骤冷,添了几分焦躁。
“折竹,我跟着你的这段日子,”她满脸是泪痕,掌中的剧痛令她眼眶更酸,“是我这辈子做过最美的梦了,可是这个梦,如果要以你为代价,我情愿早一点醒。”
她说,“你明明也有自己为难的事,我都听见了,我做不到无视你的为难,成全我自己的逃避之心。”
她想起少年在那对新人的房中喂给她的那颗桂圆的滋味,她觉得自己永远也忘不掉了。
“折竹,”
她哽咽着唤他,“你让我走,好不好?”
左右两间院子里寂静无声,无人知的空隙里,少年一言不发,目光从她的脸移到剑刃上滴答而下的血珠,再重新移到她的脸上。
“松手。”
他握住她的手腕,轻声说。
少年此刻凝视她的这双眼从来没有这样温柔过,她迟迟没有反应,他便再开口:“听话。”
可她是一只固执的蜗牛。
她始终沉默与他对峙,明明外壳这样坚硬,她哭红的眼眶看起来却那么的可怜。
他忽而轻轻一叹。
一旁的灯笼映照少年隽秀漂亮的眉眼,星子在他身后闪烁,他鬓边乌浓的一缕浅发轻轻拂动。
忽然间,
他倾身而来,毫无预兆的,他微凉的唇抵上她的嘴唇。
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他生涩的一个吻带着几分清冽的酒香。
这一刻,坠在商绒眼睫的泪珠滴落下去,她不受控地大睁起眼睛,无意识地屏住呼吸。
他手中还握着剑柄,而她沾满鲜血的手还攥着他的剑刃。
鲜血已浸湿她的衣袖。
她又听见他的声音:
“你也许不知道,簌簌这个名字,其实我也很喜欢,因为它让我觉得,你离我很近。”
“所以簌簌,”
“我不怕的事,你也不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