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下有鹤
“阿兄比我年长,一定更了解当初阿娘在府里的处境。你告诉我,是阿娘托梦让你原谅她们,放下仇怨的吗?你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是指无论旁人做了甚么,只要他主动认错了,就一定要原谅吗?阿兄不是我,既没经历过当初险些目盲的痛苦,十多年来也不知患有眼疾的不便,又凭什么对我说不要斤斤计较?你觉得,我不出门只是纯粹在闹脾气吗?”
她胸口的起伏剧烈了些,那块刚打好的络子几乎被捏得不成型,“我患眼疾的第二年,鼓起勇气去太学寻阿兄,被你的同窗看见,他们都笑话阿兄有个瞎子妹妹,阿兄就对我说,不要再去太学看你了。在那之后,慕笙月却时常去那边找你……”
她的声中,含着再也无法压抑的情绪,“阿兄说,我还要如何做,才能亲近你——”
南音不想哭的,她以为自己可以放下阿兄,因为已经有许多爱护她的人了,她不必再在意这些年累积在心底的委屈。可是最后一个字说出口,她才发现脸上和手心都是一片湿润,络子完全被打湿了。
她别过头,不想在慕致远面前示弱,没做拭泪的动作,任眼泪顺着脸颊流淌,头依旧抬着,没有垂下。
唯有身体控制不住的反应,让她单薄的双肩微微颤抖。
慕致远呆住了,甚至有些结巴,“我,你定是记错了,我怎么会这样说……”
他是真不记得了,他竟说过这样的话?慕致远觉得,定是妹妹多年来对他和笙月交好有怨,在心底臆想出了这些话儿。
可是瞬间沉重的心告诉他,事实好像就是如此,他的确对妹妹说过那样伤人的话,怪不得她再没去过太学,也不曾主动到他院子里去看他,而是一直在静静地等他。
南音质问的那些话,他也一个都答不上来。
“就、就算我说了那些话,那是年少无知,对不起,南音……”慕致远低下头,说这些话时嘴唇都是颤抖的。
他到底还是普通人,仍有羞耻心,长年以来用各种理由蒙蔽自己,连自己都不觉得做的那些事有错。此刻被南音质问,就好像被一层层扯下了遮羞布,让他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在南音眼中,他竟从未好好当过一个兄长吗?
屋外,青姨已经红了眼眶,娘子也不过是个小女孩儿,怎么就在心底压着这么多委屈,连她们都没说过。
慕怀林站了许久,把兄妹俩的对话几乎听全了,此时也是眼中热意翻滚。
从夏氏那儿听了许多,他本就觉得自己可能误解了南音,没想到这会儿还听见了她的心迹,那一声声,同样是对他的质问。
南音今岁十六,这十六年来,她到底是如何过的?上一辈的恩怨本就不该牵扯到孩子,他当初是有多糊涂,才叫自己的女儿变成这样?
想到她的眼疾,想到她多年来遭受的欺压,想到她内敛到几乎自卑的性格,慕怀林就越发心痛。
南音说致远不是好兄长,他又何尝是个好父亲!他待她,只怕比一个陌生人都好不了多少。
悔恨如潮水几乎将慕怀林淹没,在这种情绪掌控下,他再也忍不住,推开门去,让同样处于愧疚心态中的慕致远再次一愣,“……爹?”
听了那些话,慕怀林对这个儿子是感到愤怒的,想狠狠甩他一记耳光,可又觉得自己没资格这么做,站了半晌,还是道:“南音既不想见你,你就先出去。”
慕致远脸色顿时十分精彩,意识到那些对话都被父亲听去了,慌张又羞惭,“我知道错了,在这请她原谅……”
“这就是你求人原谅的态度?”慕怀林重重出声,让慕致远一个哆嗦,这是多年来养成的敬畏。
父子二人的争执,南音一点都不想听。如青姨所说,她是极为内敛的,有甚么都习惯压在心底,如今爆发出来,情绪仍无法自控,完全不想面对其他人。
她站起身,想说些甚么,却感到天旋地转。
眼前突然变成一抹黑,身体彻底失去力气,只听到身旁几声惊叫,就那样重重倒了下去。
……
南音病了,病得很严重,来势汹汹,几乎要夺走她的性命般,叫众人手足无措。
慕怀林反正没了去户部的心思,干脆休假,陆陆续续地给她请了十多个大夫,一一询问情况,得知她是“体虚,兼之急怒攻心”才病倒的,又是一阵愧疚。
他亲自盯着大夫看诊,吩咐人煎药,让厨房做了许多补品,这样的架势,简直比疼爱慕笙月时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府里议论纷纷,说二娘子时来运转,被夺了亲事,反倒得了郎主疼爱,到底血脉亲情分割不了,还有人暗地说郎主终于公正了回。
云氏听到这些话如何不气,可慕怀林本就因被捋职的事不顺心,她还隐约得知可能和自己当初在黔中道收受的那些好处有关,心虚地根本不敢去质问。
于是也做出慈母的模样,往南院嘘寒问暖,取出库房的百年人参送去,一时之间,南院倒成了慕府的焦点。
慕致远也向太学告了假,日日到南院看望,同样积极的态度令人咋舌,都道父子俩是一夜就转了性。
但不论他们如何,南音的病症却没怎么好转。
起初是昏迷到神志不清,无法自主吞咽水和食物,需得青姨她们强灌进去才行。
第三天凌晨,她发起了高烧,浑身烫得惊人,身上、脸上都是汗水,大夫吩咐紫檀拿烈酒给她擦身,温度才勉强降了些许。
病况仍不容乐观,大夫说如果继续烧下去,要么性命难保,要么神智会出问题。
青姨亲手抚养她长大,对她的感情远比慕致远深得多,她的病是被慕致远惹出来的,让青姨难免迁怒。
“娘子在病中,还是不劳大公子走动了,免得过了病气,学业为重,您还是回学院为好。”
无比客气的话,听得慕致远陌生极了,“南音这病因我而起,我是兄长,自然要留下照顾她。”
青姨淡淡扫他一眼,却没给他留位置,进去后极顺手地把门给带上了。
紫檀红着眼在帮南音换额头敷的巾子,“温家两位公子花重金请的大夫也看过了,竟没有更好的办法,难道只能靠娘子自己捱过去吗?”
青姨亦不知如何回答,愁眉紧锁间,琥珀忽然高兴地小跑了进来,“青姨,宫里太医来了,说是奉太后娘娘的令来给娘子治病——”
屋内都是一阵惊喜,忙不迭让出位置,不出几息,一位中年模样的太医就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提药箱的小童。
身后哗啦啦跟了一群慕家人,太医往后一瞧,皱着眉头叫他们散开,而后快步上前诊脉,皱眉道:“确实惊险。”
“不过,于我而言还不成问题。”
他取出金针,快速插()进几个穴位,又取出药膏吩咐青姨往南音的额头、腹部等地贴去,如此才等待了一刻钟,青姨惊诧地发现,烧竟就退了许多。
不愧是宫里的太医,医术果然高深!
太医说:“我只是暂且压下了这位娘子的高热,若不用药,过几个时辰还会反复,不过……这些药只有宫里才有。”
慕怀林站出来,“还请太医把药名说出,我去请求陛下赐药,再托人取来。”
没了户部郎中的职,他原来集贤院侍读学士兼史馆修撰的职还在,豁出这把老脸,应该也能求得药来。
“不用。”太医抚须,“太后娘娘来时就吩咐了,如果在慕府不方便,就把人接进宫里去治病。娘子的金针再维持一刻钟就可取下,届时再把人送上马车罢。慕大人,还请吩咐府中下人准备好一些令嫒的衣物,车驾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慕怀林结结实实愣住了,太后竟对南音喜爱至此,听说她病了,还要把人接到宫里去养病?
他有满腹疑问,不好询问太医,只能暂时按捺在心中,按照太医的话下了吩咐,还让紫檀和琥珀都一同跟去。
满腔的慈父胸怀因着南音这场病,至今都没抒发出来,在太医预备离府前,慕怀林匆匆跟上,取出厚实的钱袋递去,“小女在宫中养病,要拜托您多照看了。”
太医微微一笑,伸手挡开了,“慕大人说笑,有娘娘的吩咐,自当尽心尽力为慕娘子诊治,不敢提照看二字。”
说罢抬脚,径直往马车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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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南音突然生病的消息,绥帝在第一日已经想命太医前去,被崔太后阻止了。并非有其他意思,而是不想在此时让南音太惹人注目。
这个可怜又乖巧的孩子,恐怕经不住甚么风雨,也受不了外间太多打量的目光。
她一直暗地关注,本以为能很快治好,没想到捱了两日,竟还变得更严重了。
崔太后也等不住了,终于派了太医前去,并嘱咐他想法子把人带到宫里来养病。
便有了南音在病中进宫这一遭。
鸾仪宫侧殿被迅速收拾出来,待见到昏迷不醒、唇色惨白的南音,太后心底也不好受,怪她碍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觉得冒然让太医去不好,耽搁了两天功夫。
要是这孩子出了甚么问题,她无法对陛下交代不说,自个儿也会先愧疚。
“前几日进宫还好好的,看着也不像那么虚弱的模样,怎么就突然病得这么重?”太后问紫檀和琥珀。
从禀报中,她大致能推测应是南音和人起了争执,可不知甚么样的争执能把人变成这样。
紫檀俩人对视一眼,哪儿敢把当时听到的话一五一十道出,娘子不喜欢把自己的事宣扬得人尽皆知,她们做下人的帮她说也不合适。
磕磕巴巴地回,“娘子和大公子起了口角,一时心情不好,兼之体弱,就病倒了。”
崔太后凌厉的目光盯着二人,直到她们忍不住冒冷汗,才移开视线,淡淡道:“原是如此,哀家知道了。”
在宫里沉浮数十年,见惯了明争暗斗、蝇营狗苟之事,长安城各家内宅的那点东西,在太后眼中其实还不够看。只是因着这是绥帝另眼相待的南音,她自己也挺喜欢这小姑娘,才在那日问话后,着人有意打听了番。
南音对她说是因幼时犯错,被长辈责罚后不小心得了眼疾,仔细查过,才知道这孩子回话时惯会避重就轻。
后母难为,大家多少都知道慕怀林先后两位夫人间的恩怨,对云氏长年不带前任正妻的女儿出门一事虽有议论,但也没有甚么过分的说辞。何况,慕家一直对外道这个女儿得了眼疾,不方便出门。
太后也猜得出,南音在府里的日子八成不太好过,只没想到,不好过到这个地步。
继母心狠,父亲无视,唯一的同胞兄长都倒戈了,怪不得养成这么个懂事的性子。
她不懂事,也无人会包容。
“哀家会拨人伺候,但你们二人是南音惯用的人,还是得你们精心些伺候。到了宫里,不用顾虑其他,服侍好你们娘子就行,知道吗?”
崔太后小小敲打了一番,紫檀和琥珀连声应是,她们巴不得如此。
太医院汇集天下医术精湛之人,南音这场有可能危及性命的高热,在他们的妙手回春之下,不出一日就基本平稳了。
先前为她针灸的吴太医复诊时,说烧已经退了,性命无忧,而后翻了翻南音眼皮,又仔细诊了几处,问紫檀,“这眼疾可有治过?”
“请无数个大夫看过。”琥珀抢先答,“一年就得换好几个,治了有十年了。吃的、敷的、针灸……甚么法子都试了,就是不见好。有时候会有起色,可没过多久,就变回原样了。”
吴太医明白了,“看得太杂,期间定有不少骗银子的庸医。你们娘子喝了许多不该喝的药,余毒在体内累积淤塞,把身体底子也变差了。”
琥珀咬唇,“是有大夫这么说过,所以后来就不轻易喝药了,太医,这些余毒能清掉么?”
“娘子年纪小,慢慢调理,总能好的,不过这眼疾……”吴太医沉吟,“我并非专攻眼科,以我的医术来看,这眼疾是没得治了。但宫里还有位精于此道的太医,他此前告假回老家了,还有月余才能回,你们到时可以向娘娘请求。”
说罢,吴太医还叮嘱,“这次高烧可能会让眼疾变得更严重,若是醒了,完全看不见也有可能。让你们娘子莫害怕,过些日子会慢慢恢复成原样。”
他轻描淡写地说,两个婢女却几乎要被吓哭了,更是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
当夜,宫里久违刮起了大风,槅扇被吹得噼啪作响,宫人门四处去合门窗。
钦天监说子时会有大雨,这在冬日是极少见的。
紫檀仔细挑亮灯火,加了烛台灯罩,娘子睡觉喜欢留灯,不能叫她起来害怕。
随即想起吴太医的话儿,意识到娘子醒来可能看不见,心里闷闷的,喃喃自语,“娘子吉人天相,定会好的,绝不会真变成瞎子。”
“你嘀嘀咕咕甚么呢?”琥珀从外而来,掸去身上的寒气,“到晚饭的时辰了,你先去吃罢,我来给娘子喂水。”
太医吩咐她们每隔一段时日就要给南音喂水,使法子叫她喝下去,避免唇喉干燥。
不同于紫檀的多愁善感,琥珀心大得很,到了宫里后只觉娘子当真时来运转,天都开朗了,哪儿还有甚么伤心。
她对两位侍女道:“还请两位姐姐帮我把娘子扶起来。”
见她满脸轻快的模样,紫檀也忍俊不禁,心道确实不能总是一脸忧愁,便踏出门去,预备用了饭再来接班。
这一出内殿,迎面撞上了道高大的身影,还没看清脸呢,就听见人齐刷刷行礼,“陛下——”
紫檀猛地吓了一跳,下意识跟着屈膝,这道身影却风一般,大步擦过她的身侧,直接往里走去。
她好奇地微微抬首,余光瞥见半张脸,心底顿时惊起骇然大波,这位竟是陛下?
里面的人见到绥帝同样震惊,宫里那两个侍女的脸色不见得比琥珀平静多少,见他一抬手,都老老实实地没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