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桃青盐
常意惊讶他的坦陈:“你倒是很清楚。”
她低下头,将手里的茶碗放回桌子上,并未先质问他的罪责,而是淡淡问道;“你刚刚在接待陈路平么?”
尤宝全的嘴嗫喏了一下,一瞬间想到了许多,他有些恐惧常意话里的含义,解释道:“医仙爱画,卑职恰好画工尚可,入了医仙的眼,医仙便时不时来与我交流心得,除此之外,医仙忙于诊治病人,与卑职并无私交。”
常意知道他是怕被因为陈路平拒治皇后的事而追责,有些好笑,他已犯下更挑衅大胆的事,人却这样谨小慎微,实在有些矛盾。
她侧过脸,淡淡说道:“我已在路上见过尤知县的墨宝,确实精妙。”
尤宝全沉默片刻,声线带了些颤抖道:“她还活着吗?”
尤宝全说出这话,大概也是知道自己给被赠画那人带来了事端。
发生的这一切他既然都是知道的,常意也不再与他委婉地绕弯子,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不仅那户,那一个村子的人,都无活口。你若不是已经猜到,凭你在长留的地位,还打听不到一个这么近的村子的消息吗?”
被常意戳破,尤宝全面色迅速灰败下来。
常意端坐在八仙椅之上,问道:“你在京城那位老师是谁?”
尤宝全低声说道:“鸿胪寺卿李中全,我上京赶考时,被他招为门生。后来被派来长留,我每年依礼问候,但和老师已经没什么来往。”
世事人情如此,这师生之情,也得建立在他功成名就的基础上,他离了京城,便屁也不是。
“大约半月前,圣上派来求医的人走后,他派给我寄了一封信。”尤宝全低着头,额头几乎都要碰到地上。
“他信中说,之后京城还会派一位人物过来,让我协助他拦截这人,最好、最好能让此人死在当地。”他声音颤抖:“信件我怕惹来麻烦,皆已经烧了,我此言句句属实,和信中丝毫不差。”
李中全,不是一个熟悉的名字,鸿胪寺主掌祭祀礼仪,荣朝又不像前周那样极重祭祀,鸿胪寺寺卿实权并不大,他哪来的胆子想谋杀朝廷命官。
常意说道:“我看你并不是不明事理,他让你杀人,你便杀了?”
从结果来看,尤宝全确实没派人来给她添麻烦,这也是她还能客客气气上门,坐在这和他谈话的原因。
但他知情不报,未曾做其他补救,也是事实。
尤宝全继续说道:“我收到第一封信时,便劝老师不可无视王法,又追问了他出手的缘由。他回我,若能击杀此人,是利国利民之举,他所作所为皆为清朗朝廷,有诸多同僚支持。但我再追问下去,他也不愿告诉我此人姓名,只让我配合。”
“难怪。”常意懒懒说道:“区区鸿胪寺的寺卿,也敢这样嚣张,原来是人多力量大啊。”
她语中暗含讽刺之意,让尤宝全更加羞愧,他声音更低道:“卑职以为此人是什么朝廷蛀虫……并不知道是您亲临,心中才动摇,况且老师在信里以官位要挟我,他说若是我不愿意,薅了我的官职,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当然——并不是我贪恋官位。”尤宝全的声音徒然高了起来,虽然还有些颤抖,却比前面那些话要顺畅许多:“您在长留应该也知道了,医仙留在这是因为什么——乱世出神仙,医仙留在这,自然是因为这有太多的人要治啊!”
“前些年刚发的瘟疫,前任知县尸位素餐,这里几乎横尸遍野,我来治理几年,刚刚有些起色……”
说到此,一个七尺大汉,居然无助地有些哽咽起来。
他为人这样懦弱摇摆不定,却像个父母官一般真心爱民。
常意无奈地说道:“同样是赌,你若选另一边,我也会保住你的官职。”
尤宝全沉默片刻,说道:“老师说来这人冷心冷情,还曾亲手处决自己家人,即使知道我不与他站边,也会迁怒于我。”
常意哑然,在心中暗暗记住李中全的名字。
……真是谢谢他,将她大义灭亲的名声都传到这行走不便的穷乡僻野来了。
沈厌冷淡地开口:“你不帮他他会要了你的官职,没想过你若杀不了我,我会要了你的命?”
尤宝全立刻抖似筛糠,一个字都不敢说了,刚要落下来的眼泪缩了回去,要掉不掉地挂在脸上,颇为滑稽。他自然是认得沈厌的,这一头白发的煞神,谁不认识,他一进来甚至都不敢看他一眼。
纵然他被外调已久,也听过沈厌和常意不和的传言,不知道他们俩为什么在一块,他也不敢多问。
若是知道京城来的人是常意,他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参合这趟浑水;若他知道沈将军来了长留,借他十万八千的胆子他也不敢知情不报啊!
而现在,世上最可怖的事发生了,这两人都坐在了他的衙门里,等着他的交代。
常意轻轻推了一下沈厌搭在她椅子上的手,说道:“可你最终还是没下手。”
若他真的想和李中全合作,李中全那边失手,他这儿也该收到消息了,这些天,他有很多机会可以暗中在县内搜查捕捉他们。
最重要的是,他与陈路平相识。
他若是有心,直接在陈路平的医馆蹲守他们就行了,毕竟无论如何,她都要想办法来请一请陈路平的。
尤宝全说道:“卑职还是不敢做这样的事,但也不敢拒绝老师,不敢回信,怕往京城上书被老师的人拦截,卑职也不敢往上报。”
他也知道不好意思,声音越说越低,差点又给她磕个头。
常意听他一连说了许多个不敢,可见内心恐惧,一时被他弄得有些无言。
她沉默了半天,替他说道:“所以那边见你许久不回信,给了你一个下马威。”
“那村子里有你赠画、和你书信来往的女子是谁?”
“……是我在许音楼买的一位娘子。”
尤宝全细若蚊声:“我与她一见如故,替她赎了身,但她在县里已经坏了名声,我便替她寻了个周边的村子重新生活。”
原来是红颜知己……常意扶额,尤宝全这人唯一的好处就是足够坦陈,说他不敢,他又什么事情都说的出口,一般官员怕是不敢把和妓.女来往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跪在后边的朱水水一脸震惊地抬起头,好像第一次看见尤宝全一般。
她愣了半天,又忍不住开口求常意道:“大人,我是在这从小住到大的。若是没了尤大人,我们还在水深火热里熬着,您能不能看在他的苦劳上,让他将功赎罪。”
常意一眼看出朱水水似是对尤宝全有些仰慕心思,不知刚刚尤宝全那一番话,让她春心破碎没有。她无意再问其中细节,只是说道:“他的去留,自有人来决断。”
朱水水失落地低下头,看不出心思。
常意走到她身边,却顿住了脚步,垂下手,在她脸上的疤痕上停留了下来。
常意垂下眼俯视着她,指尖在她脸上的那条疤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似是已经愈合好的伤疤还有些毛糙的痂痕,被手指磨起了边角,激起朱水水身上的一身冷汗。
常意淡淡道:“问个无关的问题……我有点好奇,朱水水——你是不是还有个名字,叫宁海姝?”
第72章 其七十二
常意虽然只说是好奇, 但她能说出这个名字,便已是全然确定的姿态。
朱水水一瞬间,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只能惊恐地往后膝行了几步。
她想逃。
她眼里满是惊慌,无助地看向尤宝全。
尤宝全也被常意的话惊了一下,他愣了片刻, 站起来拱手说道:“常大人……”
常意说道:“你想为她担保?这是你招进来的人, 出了事自然由你负责。你若想编写理由为她遮掩倒是不必了,我也没兴趣将你假死的事传出去, 只是好奇理由罢了。”
她说得这样明白,尤宝全也哑了火,没了争辩的心思。
朱水水小声地问道:“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进县衙不过半天时间, 和她仅有两面之缘, 却轻而易举地说出了她身上最大的秘密, 让她不禁毛骨悚然。
常意没先回答她的问题, 而是指尖停在了朱水水的疤痕上,她手指在那道疤痕上轻轻一用力, 竟然使疤痕移了位。
那道疤像纸上的毛边,起了个小口子, 在场的人才看见,那竟不是什么伤疤,而是一张附在她脸上、薄若蝉翼的面具。
常意好奇地问道:“这面具, 陈路平给你做的?”
朱水水猛然避过她的手, 捂住自己的脸, 细若蚊声地回答道:“是我自己做的。”
常意淡淡戳破她的谎言:“做这面具的手艺我也学过,和陈路平一脉相承——就算是你做的,也是和他学的吧?”
这面具有些拙劣, 边缘还有点显眼,长时间和别人相处,必然会被看出来,朱水水不得不以水粉颜料在边缘将其伪装成伤疤的样子。
常意见到她第一面,便觉得她脸上的疤痕怪异,正常人的脸是伤不成这样的,这样长的伤疤,却又这么细,没有伤及脸上其他一处,实在奇怪,才多看了几眼。
常意点了点手心,说道:“你说你从小住在长留县里,是秀才家的女儿,手掌上却有很厚的茧子。”
朱水水又去捂住自己的手,她的掌心确实比旁人硬得多,但她自己也没有发现,怕是刚刚在院子里给常意行礼时,被她看到了。
常意眼睫轻颤,有些疑惑:“只有常年劳作、抓柴的人,才会在掌心也积下这样厚的茧子,我想一位秀才家的女儿,即使整日读书写字,长的茧子,也应该在关节上才对。”
常意一贯记得清楚,宁海沛说的那个名字又给她留下不小印象,姝,从女朱声,拆开来就是朱。他们兄妹俩名字都带水,大概是命里缺水,宁海姝即使化名也不忘水字。
朱水水张大了嘴,眼泪盈盈,抬头说道:“大人,求您别告诉别人。”
“别人是谁——宁海沛?”常意挑眉。若不是宁海沛,常意还联想不到她是谁。
在陈路平的药铺,她就发现宁海沛并不是天资聪慧的类型,至少和他所说“陈路平因他天资聪慧,求着收他为弟子”的情况不符合。
陈路平一生收的弟子,光说沈闵钰一个,就是世间难得的天才,无所不通,这样还被陈路平嫌弃为半吊子;沈厌的母亲严夫人,也是当年赫赫有名的才女。
就算没见过宁海姝,从陈路平的形容里,也能听出宁海姝天资不俗。
而陈路平在宁海姝之后,却收了宁海沛为徒。
常意轻声问道:“你既然能拜托陈路平收你兄长为徒,倒也不是不关心他,为何瞒着你家人假死这么多年?”
至少他们一家人对宁海姝的思念不是假的。
宁海姝关心家人,宁家也对宁海姝的死耿耿于怀,那为何宁海姝明明就活在县上,却不愿告诉他们她还活着?常意好奇的是这点。
朱水水移开目光,哽咽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只能这样,这样才能让我们都好过。”
尤宝全把颓然的她搀起来,犹豫着和常意告罪道:“大人,她隐瞒身份考女官,我也知情,要是处罚她,请让我一并承担。”
尤宝全虽然黑了点、性子懦弱了点,但人高,脸还算俊,这种时候倒不推卸责任,难怪朱水水对他芳心暗许。
常意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罚什么?朝廷早就开放女官,她若是自己堂堂正正考的,便没什么好责罚。我不是说了,只是好奇罢了。”
朱水水低头沉默了一会,缓缓说道:“我娘让我嫁人。”
她轻轻推开尤宝全扶着她的手,走到常意面前,眼里含着恳求,轻声说道:“大人,也许您是高门出生,但同为女子,应当也懂女人在这世道的艰难,若没有尤大人,我哪里有资格碰文书、碰笔墨?”
“我从小和哥哥一起干活,但我娘只愿我哥去读书。”朱水水语气里只有疑惑,没有愤恨,坦然地说道:“我哥懒散,我娘给人家织布供他上县里的书院,他也不去,还说他没那个考功名的本事,何必浪费家里的钱。”
“我哥不去,所以我跟我娘说,我想去,我娘却抱着我说,你怎么能有这样可怕的想法呢?”
“女子读了书,能做什么?能考功名吗?能当嫁妆吗?”
朱水水无声落泪。
“我爹因为瘟疫死了,家里几乎吃不上饭,我娘要把我嫁出去。医仙来了村里,他说,要个小徒弟帮他收治病人,要不怕死的。我不怕死,他还教我识字。”
“但我娘不愿意我这样和医仙在外头抛头露面,她不敢跟医仙说,就一直来找我,让我嫁人——甚至、甚至已经为我找好了人家,那家人一直来县里问我,何时能离了陈先生身边,回村嫁人。”
“我……我真的太怕了。”朱水水捂住了脸:“我不想嫁人,我也驳不过我娘,两家人的嫁妆彩礼都已经过了明面,没人问过我的意思。”
之后的事情,朱水水不说常意也明白了。
也不知她怎么想出这法子,让陈路平同意的,干脆让陈路平跟宁家说她染上瘟疫死了,这样即使两家人谈到了何种程度,也不得不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