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意千重
独孤不求万万料不到,不由羞窘起来:“又不是什么大事,元家于杜家有照料之恩,又有邻里之义,理应回报。
我是杜家的女婿,正该出面关照。且,元二郎与我亦有同僚之情,更有再造之恩,都是应该的。”
说完之后,见杜清檀还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笑,就有些羞恼。
“看着我干嘛?好嘛好嘛,我是有那么一点点酸了,但我是一个光明磊落,有大义的丈夫!明白吗?大丈夫!顶天立地的那种!”
杜清檀笑起来,张开手臂将炸毛的男人抱住。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最好。”她轻声细语,宛若情话。
或许不是最好,却一定是最适合她的。
她就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付出了,就一定要有回报。
表白了,也要有回应。
同理,得到别人的善意和帮助,也绝不辜负。
她想长长久久地活下去,还想活得像个人。
可以暂时弯腰,却不会让灵魂堕入污泥。
独孤不求正好也是这样的人。
这一夜,杜清檀十分主动以及温柔,独孤不求差点死在温柔乡里。
风疾雪骤,斗室之内温暖如春,床铺洁净松软。
元鹤身心俱疲,却是一夜无眠。
他中途几次起床去看老父,周三熬得眼睛通红,却始终醒着。
“没事,二郎不用担心,下仆在呢。老太公平稳着。”
周三打着呵欠,吩咐婢女给元鹤倒杯热水:“若是二郎睡不着,倒也可以守一守,让下仆歇一歇。”
元鹤果真坐下来守在一旁:“你去歇一歇罢。”
周三也没客气:“那您叫我。”
元鹤就在病榻旁边守着很久。
看着老父虚弱的病容,他想了很多事情。
他甚至去想,如果在一开始,他听从老父的建议,认真、热烈地追求杜清檀,会不会一切都有不同。
那会儿,独孤不求和杜清檀之间,其实并不是非君不嫁。
雪落无声,窗外渐白。
有细碎的脚步声和开门声响起,跟着厨房里冒起了炊烟。
差不多该收拾出门了。
元鹤叫醒周三,回到住处,很认真地换上了官服。
正四品的千牛卫中郎将。
这一身御赐华服,自到他手中,从未有过面见天日之时。
他曾经以为,它这一辈子都会被压在箱底,直到他死去,才能有机会穿上它,入土,为安,结束。
没想到,还在壮年之时,就能这么穿上身。
他穿戴停当,推开门走出去,正好遇到独孤不求和杜清檀相携站在门外。
那夫妻二人笑眯眯的:“元二哥,吃早饭啦……”
骤然看到他的装扮,他们吃惊地睁大眼睛,随即又笑出声来,欣赏地道:“真好看,真威风,这一身真适合二哥。”
元鹤微微一笑,并不多言,昂首阔步向前。
等到杜清檀去张罗吃食,独孤不求方压低声音:“元二哥,你这样装扮,不怕圣人发怒吗?”
元鹤的身份见不得光,这所谓的官阶也好,官服也好,都不过是安慰。
他一旦穿上它,暴露于人前,便等同于未经女皇允许,强行放弃了那个身份。
女皇生性好强,万万容不得旁人胁迫。
可想而知,她看到这样的元鹤,会有多生气。
元鹤平静地道:“我的一切都是圣人给予的,如果她要收回去,也是理所应当,我不会有丝毫怨言。”
既然已经拿定主意,独孤不求就不再劝说。
他舀了一碗羊肉汤,放到元鹤面前:“大清早的,不好喝酒,喝了这碗参芪补心养阳汤,祝你一切顺遂。”
元鹤笑了起来:“参芪补心养阳汤?又是什么大补之物?”
“这不是大冬天的么,五娘说得顺应时节补一补,就做了这锅汤,党参、黄芪、甘草、当归、陈皮、生姜、大枣、羊肉……
吃了身上不冷,养心阳……我试过了,真不错,家母、大伯母都在喝。昨天夜里五娘就说了,今天得给你们做这个,她很早就起来做了。”
独孤不求说得头头是道,眼睛里有他自己没注意到的骄傲和光华。
元鹤微笑着,安静地听着,眼前甚至浮现出一副场景。
烟雾缭绕的灶台旁,杜清檀宛若将军一般淡定地摆弄着勺子,偶尔下达指令命人配合。
独孤不求懒洋洋地站在一旁,看她将一样一样的食物投入锅中,再嘻嘻哈哈地报出药名,偶尔说上几句俏皮话。
杜清檀唇角含笑,淡定自若,似乎丝毫没把周遭一切放在眼里,其实件件桩桩,都是清清楚楚。
挺好的。
元鹤端起汤碗,碰一碰独孤不求的碗,诚恳地道:“祝你们百年好合,顺遂平安。”
独孤不求很高兴地和他一起举碗:“干了!”
“干什么?这是养生汤,不是酒!”
杜清檀走过来,鄙视地批评了他们,再坐下:“来啊,我也凑个热闹。”
“你这个人!”独孤不求真是没话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们做就不行,你做就行?”
杜清檀瞅他:“不可以吗?”
“当然!”独孤不求拔地而起,然后俯身,殷勤地给她张罗碗筷和舀汤:“当然可以,来,多吃点,你辛苦了。”
元鹤忍不住轻笑出声,真好啊。
独孤不求侧身,很小声地和他说道:“你放心,老太公有我们。”
第419章 君臣之义
雪越下越大,天地之间一片苍茫。
金碧辉煌的宫殿被湮没在风雪之中,百官和宫人顶风冒雪,从元鹤身边走过。
经过时,他们都要好奇地看一眼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千牛卫中郎将。
他穿得单薄,就那么毫无遮挡地立在风雪中,满头满身皆是冰雪。
眉毛上的雪化了,变成水流下去,淌入脖子之中,浸透衣领,慢慢结成了薄冰。
他却毫无所觉,从始至终站得笔直,目光直视前方,神情坚毅。
没有怨气,没有不解,没有愤怒,没有悲伤。
他只是安静地在那里等待女皇的传召。
金守珍跺着脚,打着呵欠,又冷又累,只希望女皇赶紧结束这一天的政务,放他下去歇歇脚,烤烤火,喝碗热汤暖暖身子。
有人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他回头,但见他的小徒弟在那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师父,杜司药给咱们送好吃的来了,是羊汤。”
“唉哟!要不怎么说,杜司药有人缘呢?多周到啊。”金守珍高兴得很,这可真是瞌睡来了就有枕头。
送吃食的人是雷燕娘,她笑眯眯地递上热汤:“是参芪补心养阳汤,最是适合这种天气了,我们司药特意交待给您做的。”
金守珍就需要这么一碗热乎乎的羊汤,他吃着喝着,笑道:“你们司药在做什么呢?”
雷燕娘遥遥一指几乎成了雪人的元鹤,低声道:“我们司药从前受过此人的恩。”
金守珍就懂了,他沉吟片刻,道:“等一会儿,我会和圣人提的。去吧。”
位卑职小,能做的也就只有见缝插针,提醒一下而已。
但这也足够了。
雷燕娘没敢久留,收拾好食盒,迅速离去。
一碗热乎乎的羊汤下肚,金守珍顿觉身上有了热气和活力,他跺跺脚,整理一下衣衫,走入正殿。
女皇还在与大臣议事,心情颇不错的样子。
金守珍便死守着不走,等到大臣退出,他立刻上前笑道:“圣人容禀,外头那位成雪人啦,每个人从跟前过,都要问一问奴婢那是谁。”
女皇冷哼一声,不表态。
金守珍察言观色,就又大着胆子道:“总这样站下去也不是事,万一冻那啥了,岂不晦气?”
见女皇有些怒了,他就自抽一记耳光,笑道:“看奴婢这张臭嘴,圣人圣明,怎可能莫名让臣子受冻而死呢?
都怪奴婢蠢笨,妄自揣度圣意,不曾提醒圣人还有这么一件事,请圣人降罪。”
女皇怒道:“你确实有罪!滚一边去,等着挨罚吧!”
发完怒,却是让人去把元鹤宣了进来。
元鹤从冰天雪地中踏入温暖如春的殿内,走一步,冰雪化水落一地。
他亦始终不见异色,站定之后,平静地整理妥当衣袍,跪拜请安。
女皇看着他这狼狈模样,心中的怒火早已是消弭了大半,却还冷着脸:“你这是对朕有所怨恨吗?”
元鹤温和地道:“陛下圣明,微臣无怨无悔。今日所为,乃是忠孝难以两全,这些年来,微臣为了尽忠,欠缺老父太多。
如今陛下江山稳固,四海升平,而家父病重弥留,微臣便想要尽一尽孝,还望圣人成全。”
女皇冷道:“我敢不成全你吗?你都穿着官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