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春令
陈知璟与她道:“你莫怕,他说虽没有证据,却十有八九是他,睡吧。”
前世在陆绪入京之时,他堂叔家小儿便意外掉进河中淹死。今生她那堂叔运气也不大好,进城叫马车给撞了,在炕上躺了大半年才能起身。
翌日一早,他们自虞城县城去石溪村。
称玉掀帘望向隐约可见的大山,这里与数年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山里头庄户人家,哪能有多大变化,连从这虞城县进村的路都是一样颠簸。
梁称玉眼红红的,她害怕这里,但是不能说半点念想都没有。
陈知璟自一旁握住了她的手,称玉扭头看他,小妇人眸子里还含着泪花儿。
她还怕什么呢。
马车驶入石溪村,村里二三十户,还是头回碰到进来这么多外人,几乎大人、小孩都跑出来瞧热闹。
称玉与陈知璟下了马车,只哥儿姐儿还在车上,数目相对,一时竟没人能认出他们。
片刻后,人群中不晓得是谁一拍大腿,高声嚷道:“这不是梁伞匠家的丫头和他男人吗!这都叫人不敢认了!”
可不是不敢认,这两人身后站着,像是伺候的人,身上衣物都比他们瞅着要好。
“冯婶子?”梁称玉唤了声。
那妇人忙从人群中挤出来,过来牵住了梁称玉的手左右看道:“哎哟,可不就是梁丫头和周相公,如今这看着却像是画上的仙人,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见她要往家的方向走,妇人忙扯了扯她道:“梁丫头,你不晓得,你家院子如今让你堂叔住着……他家婆娘四处说你跟货郎跑了,我看她个腌臜妇乱嚼舌根,你这分明是跟着周相公过好日子去。”
陆绪家屋子就在梁家隔壁,屋子本就破又久无人住,早塌了。但梁家房子修得好,三间青灰色的砖瓦房,搁在这村子里也是头一户。
只是这地儿如今却叫人给占了,院子里乱糟糟的,鸡、豚就露天养着,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
陈知璟对韩平使了个眼色,韩平领着几个随从便穿过院子,径自进了屋,将屋里东西往外扔。
那屋子里人听到动静,扑天喊地冲出来:“这都哪里来的贼人,大白日做这抢劫的勾当,杀人了!”
却看到院子外头围了数人,熙熙攘攘的。
“她婶子,你好好看看,这是你家梁丫头回来了。”
这妇人才停了哭喊,看向称玉和陈知璟好会儿,才搓着手谄笑道:“可不就是咱家的丫头,你叔领着你弟出门去了,你们夫妻可是撞了什么大运,这头上戴的……”
她欲上前来,却叫两个婆子远远地就拦住,韩平将她屋子里被褥都扔了出来。
“梁丫头,你这是作甚!”妇人气呼呼指着称玉道。
称玉冷冷看着这妇人:“婶娘,你莫不是记性不好,这是我家屋子。”
妇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待要撒泼,陈知璟连看都不看她眼,只叫人把她嘴堵住,给捆严实:“一会儿县里自有人来,我倒要看看虞城县令怎么治下的,侵占私产以盗论处。”
也不管她,只留下几人看着,便与称玉走了。
村民面面相觑,有那胆子大的跑过去问侍卫:“方才周相公说的可是青天大老爷?”
侍卫不应。
倒是不多会儿,田垄上出现了一行人,为首的那人身着青色公服,头戴平直幞头,匆匆往梁家坟地里去。
“你瞧那……”
“可不就是,上回我去县里恰见到大老爷出行……就长这样……”
约一盏茶的功夫,众人才从坟地里回来。
陈知璟指着地上妇人道:“倒要麻烦虞城县。”
虞城县令在一旁恭恭敬敬作揖道:“国公爷放心,下官定然会将此事办妥。”
周围众人早惊傻。
在他们看来这县官老爷就是上头的天,平日作威作福的里正在他跟前都得跪着。众人不晓得国公爷是个多大的官,但看他待周进宝的小心样,也知道周进宝来头不小。
这梁家丫头究竟捡了个什么人物?
-
因在爹娘坟前拜了场,回去路上,称玉神色一直恹恹的。
不过她这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还没到县城里头,她便有心情说笑:“进宝,你说好不好笑,方才瞧那知县,在我爹娘坟前直抹泪,不知情的还当他是孝子呢。我爹娘在地底下见了,定然觉得奇怪,两人指不定嘀咕,哪里多了这么老的儿子。”
陈知璟有些想笑,然又觉得不妥,只叹息“嗯”了声。
称玉瞥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知璟摸了摸她的发,跟着道:“好笑。”
这妇人,这辈子他怕是教不好了。
还有两篇番外哒~
第七十四章 番外1 陈姝元&赵慎(1)
赵慎不想死,他知道他死后怕是再见不到那妇人。
虽然他也留下圣旨,死后与圣人合葬,但他清楚,赵昇恐不会应的,他们兄弟几个都更在意她些。
可他身子终究还是不行了,迷迷糊糊间就见得他的安姐儿在榻前哭得一塌糊涂。她前些年已下嫁,不过越大越像那妇人年轻时候,同样的眉眼,连笑起来唇角的弧度都同她一般。
那妇人呢,她倒行逆施、犯上作乱,该要诛灭九族。
他从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谁晓得她并不曾贪念权位,等昇哥儿次子出生,她当真什么都不曾再管,每日呆在她殿中听话本子。
至于她那胞弟,陈家如今势头正盛,仅一步便能登天,陈三却在时候辞官去了,陈家空有个一等国公的爵位,在朝中竟是半个人都没。
若这话别人来说,赵慎定然不会相信,但赵昇亲自跪在他跟前与他讲:“爹爹……鲁国公前儿给娘娘送了竹簟,听说他亲制的……”
这儿子与他一般,身在其位,断不会拿这么个能叫人一眼拆穿的蠢话来诓他。
罢了,这天下终究还是他赵家的。
赵慎闭眼想着自己这一生,到头来却只剩下当初在潜邸的时候,他睡着了,梦里忽有人向他走来,低声喊道:“相夷。”
赵慎睁开眼,却见个妇人坐在床沿,老天明显更偏爱她些,都到他们这年纪,这妇人除了眼角皱纹,竟一时辨不出岁数。
他费力去拉她,却叫她轻轻避开了去,他的手徒然落在床上。
“果真不想再同我一处了?”他叹了一声,“连个念想都不肯给我。”
她定定看他。
也不知她究竟说了什么,总归他是听不见了。
-
外头风雪愈来愈大,赵慎人已在瓦舍这处守了两三个时辰,身边黄门不晓得安王殿下怎突然想到要来这处,但他看着赵慎脸色,只低头站着。
不知道为什么,殿下前日发了高烧,醒来时候性子倒比先前更闷了些。
赵慎阴沉着脸。
他分明记得自己已死了,没想到前日醒来,他却好好地躺在安王府中的拔步床上。非但如此,脑子里凭空生了许多混乱的记忆。
他记得自己被她圈禁二十余年,最后老死。
而另一边却是她胞弟卧床十数载,她得知自己令人下毒,一刀将自己捅死。
赵慎捏着手心,这境遇着实荒谬得很。
那远处驶来的马车上,陈姝元扶额对菱月道:“出门时还好好的,这会儿雪大成这样,回府怕是又要叫母亲训斥。”
菱月将已置好炭的铜錾花纹手炉给她递去:“娘子,方才叫人回府便是了。”
陈姝元却瞪了她眼,道:“今日尹相公论五代史,前几日早订好的地儿,还有女子角抵,段三娘会出场呢。”
等到了瓦子附近,菱月先下了马车,随后去搀扶陈姝元。哪晓得这马眼突然让雪糊住,马前蹄抬起,扯着缰绳嘶鸣一声,车夫拉都拉不住。
陈姝元一脚踏空,险些从马车上摔下去,幸而不知打哪儿来的相公忽出现,及时制住了马匹。
陈姝元惊魂未定,刚站稳身子,拢了拢貂鼠披风,便对着来人深深拜下,万福道:“有劳相公出手相救,敢问相公名讳,他日也好道谢。”
那人低头看着身前鼻头冻得通红,面容娇似桃花的娇艳小娘子,温和道:“无妨,我姓赵,单名慎。”
谁料这小娘子闻言,顿时收了笑,将帷帽戴上,对身边菱月道:“取锭银子多谢相公。”
说罢,头也不回往瓦子里走去。
赵慎脸色微僵,并不收菱月的银子。
菱月没法,往他怀中一塞,又匆匆去追陈姝元。
“娘子,方才那相公您认识?”菱月问道,又压低了音,“他说姓赵,可是与天家有关?”
陈姝元点头:“虽不认识,不过名字却是听过的,若所料没错,当是官家的嫡长子。”
菱月惊得捂嘴:“那您还……”
陈姝元吓唬她道:“你没听三郎说么,这大皇子最会折磨人,据说他府中人彘就好几个,叫我见了就跑远些,指不定他还吃人的。”
陈三郎今年才十岁,却不晓得听的这些,日日在他这胞姐跟前讲,前儿还把陈姝元吓得连做了几天噩梦。
主仆两个在这儿旁若无人说话,却叫后面苦主听个正着。
赵慎身边黄门壮着胆子看了他眼,许是他眼花,安王爷非但不曾动怒,倒面色柔和盯着那小娘子。
瓦舍里搭了个台子,这会儿里三层外三层挤了许多人,几个穿着青黄色紧袖衣的娘子正盘腿坐在木台上。
陈姝元朝自己左侧伸手:“菱月,取锭银子给我,一会儿也好给段三娘。”
菱月很快将银子交给她,只是……这手感怎不大对?
菱月手何时这般大了,她是自己的贴身丫鬟,手怎这般粗糙。
陈姝元扭头看去,才发现认错了人,菱月早不晓得被挤到哪里去。
“物归原主。”这人笑了声道,“却不晓得鲁国公就是这般教导子女,动辄便拿银子辱人。”
他指了指陈姝元手中的银子,正是方才菱月给他的那锭。
陈姝元有些尴尬,对他福了福身,便往边上走。
对方对不依不饶跟着她,又道:“还有,我并不吃人。”
这话倒也不算得准确,成婚那些年,也不晓得吃了多少回,赵慎看着这头戴帷帽的小娘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