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鸾 第115章

作者:匹萨娘子 标签: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青烟一般的月华从木格窗外倾泻而入,横亘在只有一步之遥的荔知和谢兰胥中间,像一条割裂两人的银河,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遥不可及。

  “因为她也要杀我。”他说。

  谢兰胥心中没有丝毫愧疚。

  在他看来,一切那么理所当然。

  “她为什么要杀你”

  她的话像一柄沉重而锋利的斧头,迎头劈向谢兰胥。

  谢兰胥有片刻沉默。

  那柄斧子,似乎没有伤害到他,而只是将他短暂地劈晕了片刻。在这片刻之间,他想起了某种往事,因而脸上露出惘然的神色。

  “她怕我受苦。”谢兰胥说。

  那一晚,似乎也是和今夜如出一辙的月夜。

  太子妃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崔朝公主出现的时候越来越多。母亲本身的腿疾也愈发严重了,受过伤的那只脚几乎不能下地,下雨的时候,常常疼得满地打滚,以头抢地。每到这种时候,崔朝公主就会更加狂暴。

  谢兰胥学会了用最快的速度辨别两人,然后选择逃跑或是留下。

  那一晚出现的是母亲,是身为太子妃的母亲。

  太子妃记得自己嫁了人,生了一个孩子,而崔朝公主不记得。

  崔朝公主将他打的满身淤青的时候,太子妃每次出现,都会红着眼睛为他上药。

  太子妃以为是消魔仪式里受的伤,或者是宫人们的私下欺辱。

  他从未对她提起过崔朝公主。

  提起,也不过是徒增她的悲伤。

  她的悲伤已经够多了,再多一丝一毫,她也承受不住了。

  “母亲病重时,我才十一岁。她神志清醒的时候,会挣扎着下床给我洗衣做饭,教我读书写字。父亲请过几次御医为母亲看病,但都被母亲拒绝了。”

  谢兰胥沉默半晌,说:

  “她应当早就不想活了。”

  太子妃自知命不久矣,而他那时才十一岁不到。

  在太子妃看来,能够照顾他,并且愿意照顾他的人,只有自己一人。而自己,很快就要死了。

  “她大约是不愿我一个人留下,孤苦伶仃地受苦。所以想要将我也一并带走。”

  那一晚,太子妃给了他一杯安神茶,要他尽数喝下。

  他知道安神茶里有什么,但他顺从地照做了。

  在太子妃喝下自己的那一杯安神茶后,他离开了太子妃的房间,把嘴里的茶水吐在了屋外的树下。

  那是一棵不知名的大树,无论雷雨摧残都屹然不倒。

  太阳出来之前,他去太子妃房间的时候,太子妃的身体还残留着余温。

  他爬上太子妃的床,自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拥抱自己的母亲。

  “真暖和啊。”

  他在心里想。

  等太子妃的体温完全冰冷后,他依然将她安置在床上,每日将饮食用度所需端至她房中,再在第二天再将食盘端走。

  像她还活着那样。

  那棵好像世界终结时依然不会凋零的大树,自那以后也渐渐枯死了。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太子妃去世的消息。

  每日上岸的两个仆从只管送水送菜,他不说,他们也不问。

  “我只是解脱了她。”谢兰胥神色坦然,“我没有错。”

  世间森罗万象,究竟是谁在评判对错

  谁有资格评判对错

  在谢兰胥看来,他只是做出了选择,做出了对所有人都好的选择。

  至于枕在母亲冷却的臂弯里,心中那股怅然若失的感觉是什么,他已经不再在意。

  “我回答了你的疑问,现在轮到你了。”他说,“你挖开魏婉仪的坟墓,在找什么”

  荔知不由避开了他的目光。

  “你在找的,是这个吗”

  谢兰胥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小块方方正正的叠起来的油纸。

  他抖开油纸。

  油纸上赫然是一张藏宝图,曲折的线条里夹杂着复杂的地标,荔知瞪大了眼睛,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这是从魏婉仪的小腿胫骨上拓印下来的藏宝图。”谢兰胥说,“你想要的,就是这个。”

  “对么”他问。

  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南逃时候,前朝皇帝知道穷途末路,死到临头。他必须要将藏宝图流传下去,以待崔朝后人东山再起。”

  “他选中了和谢松照青梅竹马的三公主,因为他知道,谢松照必定会出面求情,留三公主一命。”

  “以谢慎从多疑的性格,即便留下三公主的性命,一定也会严加搜查。将密信藏在血肉里的例子并不少见。为了更加稳妥,前朝皇帝想到了更隐秘的办法。”

  “那就是将图画,直接留在人体骨骼上。”

  藏宝图是如何刻上太子妃小腿胫骨的,太子妃当时是清醒着还是被迷晕了,小腿胫骨是直接取出描刻还是剥开筋膜就这么在骨面上刻画,当初的种种,都已经随着太子妃的逝去,而永远埋葬到了地下。

  事情如何发生,并不重要。

  他只知道的,是母亲在阴雨天惨痛的嚎叫。

  太子妃死后,尸身逐渐腐烂,胫骨上的图案自然显露出来。

  他取走折磨母亲半生的小腿胫骨,将其他部分包裹在被单里,一起葬在了湖边的一棵柳树下。

  那棵柳树时常让他想起母亲。

  有时弱不禁风,有时又坚韧不拔。

  树怎么会像人呢,真怪。

  他嘲笑自己的妄想。

  他又怎么会相信,有人真的会因为他本身,而留在他的身边呢

  谢兰胥走到油灯前,毫不犹豫将油纸投入灯罩。

  红色的火苗倏然猛烈,舔舐着油纸的边缘,冲出了灯罩口。

  “不!”

  荔知瞪大双眼,心裂胆魄,想也不想冲到桌前,一把打翻了灯笼。

  燃着火的地图从灯笼里飞了出来,荔知刚要扑上去,就被谢兰胥从身后按倒。

  她拼命挣扎,而谢兰胥使劲压制着她。

  他多么希望她看看他,看看就在眼前的他,多希望她服一服软,像从前那样,像珍宝那样哄骗着他。

  只要是她,哄骗他也认了。

  可她从始至终,眼里都只有那张藏宝图。

  她越是为藏宝图奋力挣扎,他就是越是心痛如绞,委屈不平。

  男女体力的差距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无论她如何踢打,撕咬,谢兰胥既不还手,也不松手。就这么面无表情地,让她亲眼看着藏宝图在眼前烧成灰烬。

  荔知心中的希望,也随着藏宝图一并烧尽了。

  挣扎打斗间,本就腐朽的红绳断裂开来,八颗黯淡的贝壳,如断了线的珍珠分散坠落。

  火已经熄灭了。

  无论是藏宝图和灯笼里燃烧的火焰,还是她心中的火焰。

  她的眼睛,始终望着沦为灰烬的藏宝图和地上零落的贝壳。

  谢兰胥松开手后,她从地上爬了起来,跪在地上,一颗一颗捡起贝壳,将它们放在颤抖的手心。

  泪水接连掉落在贝壳上。

  眼前浮现的是双生姊妹温柔的笑脸。

  她还在的时候,为她挡尽了风雨。

  她离开了,她才骤然惊觉,世间竟这么冷。

  太冷,太冷了。

  “你对我……有过片刻真心吗”

  谢兰胥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的眼底露着一抹哀伤。

  荔知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

  她抬起头来,用朦胧的泪眼,对居高临下的谢兰胥笑着说:

  “从未。”

  谢兰胥转瞬暴怒。

  回过神时,荔知已经被谢兰胥掐住了脖子。

  如同闪电撕毁乌云一般,谢兰胥的愤怒也像是要将荔知大卸八块。一向风淡云轻,矜贵优雅的面孔,因交杂的爱恨而强烈扭曲,谢兰胥怒视着她,未严丝合缝的嘴唇发白而颤抖,从深处传来痛苦的喘息,像是一个人正在忍受野兽的啃噬。

  “你再说一遍”他咬牙切齿道。

  他恨她。

  荔知看得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