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匹萨娘子
“火。”他说。
“对,是火。”
太子妃将食指置于火上。
火苗在风中蹿腾, 舔舐着她苍白的指尖。
谢兰胥凝目观看, 发现母亲神色痛苦, 额头和鼻尖渐渐渗出热汗。
尽管如此,她依然没有将手指收回。
直到火苗舔舐下的那一块皮肤明显肿胀起来, 她才将手指从火焰上移开。
在空气之中,炙烤过的指腹很快变色, 一个肉眼可见的水疱鼓了起来。
太子妃脸色苍白, 额头和鼻尖上全是汗水, 但她还是冲谢兰胥安慰地笑了笑,取过一枚在火上烧过的银针, 挑开了水泡,将鲜红湿润的手指递给谢兰胥看。
“母亲受伤了。”谢兰胥讶异道,“为何我没有受伤”
“因为你在火里待的时间还不长。”太子妃忍痛笑了,“若再迟一些, 你的手可能就废掉了。”
“可庶弟说……”
太子妃脸上的哀伤让他止住了口。
这哀伤无关他人, 因他而起,也因他而伤。似哀悯, 也似无望。
他总是不经意间伤害他人, 他甚至分不清是哪一句话, 哪一个字令人所伤。
“阿鲤, 世上有很多危险的东西,尽管不会让你感到疼痛,但依然能让你丢掉性命。你一定要记住这些东西,然后避开它们。”
“如果有人告诉你,置身火海就能温暖全身,那你就让他先你而去。”
太子妃笑了起来,但他觉得她在哭,之所以眼里没有泪,不过是因为内心的业火将其烧干了。
“阿鲤,你是特殊的孩子,你若轻易将人言当真,迟早丢掉性命。”她说,“……想要你丢掉性命的人,太多了。”
“你要记住,人们往往言不由衷。行必由道,察其言,观其行,无人能够在行动中隐匿自己。”
谢兰胥问:“母亲说的话,我能相信么”
“……不要用耳听,要用心去听。即便是我也一样,阿鲤。”
回忆戛然而止,因为他不知不觉走到了几次和荔知相会的山头上。
他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山坡上那个熟悉的身影。
夜风吹过,草甸上的一切都愉快起来。
草叶摇曳着尖端,婀娜地摆动,汇聚成碧绿的波浪,一波又一波地打向山头。
枝头的杜鹃花如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飘洒。花香如丝如线,飘荡在无边的夜色之中。
荔知坐在山头,足衣和布鞋都在身旁,一双雪白的赤足浸入树下蜿蜒而过的溪流,出神地望着远处朦胧的夜色,连头上不知何时落了杜鹃花瓣也浑然不知。
那一刻,他像是涨潮被淹没的河畔,整个胸膛都鼓胀起来,而口舌却又被淹没,他的所有魂灵,都因这股莫名的悸动而柔和起来。
兜兜转转,阴差阳错。
他还是回到了原点。
“阿鲤”
荔知先发现了他,急忙站了起来,却忘记脚下就是溪水,裙摆浸入水中,水痕很快向上蔓延。
谢兰胥穿着皂靴踏入溪流,一步一步向她走去,最后停在荔知面前。
荔知抬头望着他,眼神惊讶不解,似乎并未料想今夜他会回到蓬溪马场。
他也未曾想到。
荔知等着他先说什么,但他放任自己随心而出的第一句话竟是:
“你为何不想嫁我”
荔知先是诧异,然后哑然失笑。
“不是阿鲤先说,绝不可能娶我么”
谢兰胥抿住嘴唇,无话可说。半晌后,他才缓缓道:
“我不想娶你,有我的原因。你不愿嫁我,又是为何你说心仪于我,难道并非真的”
“因为我不想让你为难。”荔知说,“殿下是王孙贵胄,我只是罪臣之女。殿下娶我,非但没有助力,反而会成为殿下的阻碍。”
“我知道殿下宏图远大,所以我甘愿只做一个常伴殿下身边的婢女。不问名分,不算前路,只要和殿下在一起的每一个时刻。”
“我不作此想,并非心中无情,恰恰相反,因为至浓至深,所以除了情之外的一切,便都可以舍弃不要了。”
她的话,每一个字都直接进入他的血脉,顺着滚烫的鲜血,流遍体内每一个角落。最后集成潮汐,在他胸口起落。
“……证明给我看。”
荔知一愣。
“那就证明给我看。”谢兰胥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证明你留在我身边,只是为了我。”
他期望着荔知能给出令人信服的答案,能驱逐那生长在他胸口中,如荆棘一样深深扎根血肉的怀疑。
但要如何证明,他并没有答案。
当荔知神情渐渐坚定,低垂的手慢慢伸向他的腰带时,答案的模样忽然清晰起来。
他要占有她的一切。
她的贝壳手链,她的弟弟妹妹,她所珍视的一切。
当她珍之重之的一切都在他股掌之中时,她除了自己身边,自然无处可去。
他一动不动,身姿笔直,仿佛还是那个芝兰玉树的贵公子。炙热的眼神却牢牢钉在荔知脸上,听之任之地让腰带和玉佩一起落入溪水之中。
荔知在他眼中看到了野兽一般的神色。
她慢慢脱去自己的外衣。
谢兰胥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注视着她将两人的衣物都渐渐褪去。
他似乎在期待什么,就像野兽正在等待发现的猎物做出逃跑还是反抗的选择。
终于,两人身上都只剩里衣。荔知深吸一口气,伸手向他的最后一片衣襟。
谢兰胥略有抵抗,荔知看得出他在克制自己的本能。有那么一刻,她以为他最终退缩,终于要说出那句“可以了”——但他没有。
里衣落入清澈的溪水,谢兰胥的胸膛袒露出来。
无数青色的驱邪消魔咒文,密密麻麻地刺在他的每一寸皮肤。
荔知如寒蝉般哑然无声,在她褪去两人衣物时,她像是从万仞高处坠落,而此刻,她已然坠到谷底,双脚踩上了踏实的地面。
比起对接下来的事情的恐惧,她的心被另一种感情所取代。
她的手指不再颤抖,像唯恐使他疼痛那样,轻之又轻地落在他胸口上。
她的指尖下,是一行用烧烫的铁烙出来的咒文。
南无萨怛他苏伽多耶阿罗诃帝三藐三菩陀写。
她触碰着这行咒语,莫名感到内心宁静。使她不再害怕的,是眼前这个从摧残之中幸存下来的谢兰胥。她望着他,感到一阵熟悉,仿佛是在对镜自照。
她忽然强大起来,心中充满爱悯和怜惜。
她对接下来所要发生的一切,都已做好准备。
她并不知道,自己眼中盈溢着温柔。
“你不怕吗”谢兰胥沉声说。
荔知没有回答,只是踮起脚尖,吻上他冰冷的嘴唇。
片刻后,她得到更强烈的回应。
不知不觉,两人倒在水中。浪花在四周溅开,荔知仿佛陷入奔腾的漩涡,头晕目眩,语不成句。
她左手抓的,是天地自然,秽炁分散,右手扶的,是八方威神,使我自然。
数不清的驱邪咒文镌刻在他身上,意图封印这个正在亲吻她的邪魔。
她心中却并无惧意。
丝丝缕缕的鲜血在水波中荡开。她在短暂的白昼中用力咬住了他的肩膀,她的齿痕,覆于南无之上。
数不清的繁星宛若萤火虫飞舞在天空,一条银色的天河像宿命的巨剑,竖在辽阔的天地之间。不远处,孤高神圣的仙乃月神山正静静地俯视着这一切。
当浪潮平息,两人都气喘吁吁。
她靠在他的肩窝里,手指抚摸着一行咒语,轻声道:
“这些咒文从何而来”
谢兰胥仰头看着天幕,许久后开口道:
“在我小的时候,我常常骨折而不自知,往往是宫人见我走路姿势不对,才发现我不知何时折断了骨头。而在更小的时候,因为照看的宫人走开了一会,我便险些吃掉自己的指头。”
“东宫的神官认为我在出生时招致邪祟,无痛无惧,是遭受邪魔附身所致。父亲一开始不信,但接连而至的河西大旱,疆南洪涝,束河以北大地震,让父亲逐渐相信了神官所言。”
“东宫的湖心楼,是为镇邪而建。楼中遍布神像和符文。我的每日课业,便是接受一个又一个的驱魔仪式。我的老师,有和尚,有道士,有萨满,有生而知之者。”
无痛无惧,非人也。
为了唤回他的人性,他们用水淹,火烧,鞭挞,剑刺,无数人将他围绕起来,念诵各种咒语。所有方法,都不能驱走他体内的邪魔。
但躺在这里,在她身旁,无人拿着铁锁和烙铁威胁他,他的胸口却在隐隐作痛。
这是他生平初次,亲身感受到疼痛一词的意味。
原来,痛是千丝万缕。
是她唇间的温度,是她蜷缩的指尖,是她温热的胸口,是她情难自禁的声音。
是从心脏到指尖,牵一发而动全身。
风那么静,吹过花树却无声无息。只有红花飞扬满天。
谢兰胥哑声说:
“……我所有的信任,都给你了。”
“般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