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鸾 第7章

作者:匹萨娘子 标签: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身后的争执一直持续到郑恭驱赶流人继续赶路。

  荔知假装没有看见王氏袖子里鼓出来的一块,和红着眼睛抹泪的荔惠直不同,她对将分崩离析摆在明面上的荔家命运并不关心。

  …………

  “中毒”

  重州刺史一脸惊讶地从八宝架前转过身来,手里那尊镌刻着青松雪亭小童溪边作乐的玉山子也被他放到了案上。

  “是,确是中毒。”大夫弓着腰,以谦卑的姿态说道,“皇孙和普通流人的口粮是分开提供的,老身检查了马车里的食物,发现了少量的金刚石粉末。”

  “金刚石粉末——那是什么东西”刺史皱眉。

  大夫缓缓道:“回大人,金刚石原是一种矿物,无法食用。但若是将金刚石碾磨后的粉末下到饮食中,金刚石粉末会吸附在人的胃壁中,日积月累下,便会呕血而亡。”

  “原来如此……”刺史若有所思,“你给他开药了吗”

  “老身看他体虚,便给了几瓶自己研制的驱寒丸。可以润肺补气,但是对他所中的金刚石毒却没有用处。”

  “如果得不到医治,他还活得了多久”

  “多则一年,少则半年。”

  刺史闻言陷入沉思。三千里流放如今才刚刚开始,若是按这个时间来算,皇孙很有可能走不到鸣月塔就会死在路上。

  这倒是如了许多人的愿。

  大夫迟疑了片刻,说,“还有一事……虽然老身在马车里的食物中发现了金刚石毒,但或许是老身医术不精,他的症状并不十分吻合……”

  刺史并不吃惊,也无心追问。他摆了摆手道: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大夫把该说的都说了,他行了一礼,默默退出书房。

  马脸官吏觑着重州刺史,试探道:

  “大人,你以为呢需不需要换个大夫再去看看”

  “不必。”

  “可那毒……”

  刺史冷笑道:“废太子树敌无数,想要他断子绝孙的人不在少数。大夫发现的只是金刚石毒,但那谢兰胥身边,能要他命的恐怕多着呢。”

  马脸官吏很快明白过来:“大人说的是。那山匪……似乎就是有人拿钱买命。”

  “有这么多人对他下手,正好也省了我的力气。你给我们的人传个话,让他们不必做多余的事。”刺史肥胖的大手落在价值连城的玉山子上,来回摩挲着青色的山顶。他意味深长地笑道:“毕竟这种事……还是京中的贵人们在行。”

  ……

  流放者的队伍,像一条灰色的带子在暗绿色的山林间起伏。

  荔知等人离开重州已经数日。出了山还是山,不见一点人烟。

  远处的落日也像得了重症,黯淡的余晖好似下一瞬就要完全熄灭。

  当流人听见原地扎营的消息,纷纷疲惫不堪地瘫倒在地上。无论曾经的身份是贩夫走卒还是达官贵人,此刻都歪七扭八地躺在同一片黄土地上。

  荔知坐在荔家人围聚的外围,自觉地将自己摈弃于以王氏和荔晋之为中心的交谈之外。大黑狗神丹乖巧地蹲在她身边,

  她趁着无人关注,悄悄查看手臂上的鞭痕。

  当初鲜血淋漓的伤口已经完全止血,留下蚯蚓似丑陋的血痂。这样的伤口若是落在荔香身上,恐怕当场就会叫她晕厥。荔知却像根本不知道这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影响似的,漫不经心地查看自己的伤口。

  “吃饭了!不许抢啊,小心鞭子!”

  长解郑恭拿着熟悉的木桶出现,荔知重新整理好衣袖。

  “你的,拿好——”郑恭从木桶里拿出干粮,不耐烦地扔给荔知。

  馒头落到荔知身上,她眼疾手快地接住,发现比起之前好歹还有拳头大的干粮,现在只有掌心那么大一点了。

  荔知飞快看了一眼木桶,都是一些看上去像是别人吃剩下的东西——不是只有小婴儿拳头大,就是大半腐烂长毛,连颜色都变了。

  荔知默默收下了干瘪的馒头,但很快就有人对此提出异议:

  “官爷,行行好吧!这太少了,再多给一点吧——”

  拿着巴掌大一块馊馒头的男人哀求着抱住郑恭的大腿。

  “没有就是没有!不识好歹就什么也别吃了!”郑恭一脚踢翻骨瘦如柴的男人。

  “官爷,求求你,多给我女儿一口吧,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一名妇人哭道,她瘦弱的女儿蜷缩在一旁,像一把随时都会散架的骨头。

  “滚,真他娘的晦气!”郑恭朝地上唾了一口,毫不动摇地将妇人的哭求扔到身后。

  无论流人们如何哀求,到手的粮食只少不多。

  自从踏入奉州地界,气温愈发严寒,每日都会有流人病倒。对于鞭挞之下也无法赶路的重病犯人,役人会毫不留情地用佩刀结束他的生命。

  荔知每日都逼迫自己吃些什么,从发臭变色的干粮,到如厕路上随手薅的树叶——如果有一条蛇在眼前,荔知也会想办法让它变成自己的食物。

  可惜的是,寒冬肆略之中,唯有她解决不了的猛兽才会在外游荡觅食。

  为了避免野兽袭击,现在如厕的队伍从三人一组变成了五人一组。尽管如此,荔知偶尔还是会看见林中游荡的绿色眼睛。

  荔知正麻木地吞咽着干涩发黏的馊馒头,忽然看见刚刚抱着郑恭大腿哀求的男人,已经吃完了自己的粮食,正用一种可怕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荔知身边的神丹。

  人饿得极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荔知曾在地方志中见过饥荒中易子而食的荒谬现实,吃狗肉就更算不得什么了。

  荔知为神丹在流放队伍中的未来感到忧心,能做的却也只是搂紧神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男人贪婪的视线。

  庶妹荔香在这时挪到大黑狗旁,摸了摸它的头,趁着背对郑氏等人的时候,想要将小半块饼喂给神丹。

  荔知认出那是刚刚郑恭才给她的口粮,荔香或许吃了一点,或许没吃,反正在荔知看来,那小半块饼和郑恭给她时没什么两样。

  她皱起眉头,想要阻挡荔香的行为,神丹却急不可耐地一口吞掉了饼。

  人饿得前胸贴后背,狗同样如此。荔知无法指责神丹。

  “……你怎么不吃”荔知道。

  荔香抚摸神丹的时候,毫无血色的脸上带着一缕微笑,荔知跟她说话后,她的神情转为带有怨气的冷漠。

  “我不饿。”荔香冷冰冰地说。

  “不饿也要吃。”荔知试着劝说,“不然你怎么走得到鸣月塔”

  荔香嗤笑一声,似乎对她的问题感到不屑。

  “无所谓了。”她抚摸着神丹的头顶,眼中露出一丝哀伤,“荔家都没有了。这样的身份,到了鸣月塔……又能怎样”

  半晌沉默后,荔香生硬地继续说道:

  “我听见……有人在讨论吃狗。你……最好小心一点……别害了荔夏,又害死她的狗……她比谁都喜欢神丹……”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又轻又弱。荔知几乎听不清她的声音。

  荔香的脸上透着病态的潮红,干裂的嘴唇下看不到一丝血色。每说一句话,都要停下来喘一会气。

  她还记得就在十几天前,荔香虽然脸色蜡黄,但脸上仍有肉,现在却是一具摇晃的骨架子,连眼窝也深深地凹陷进去。

  天寒地冻,每一阵风里都像是藏着一亿根银针。

  所有人都裹紧自己身上单薄的布衣,唯有荔香像是感受不到寒冷似的,随意任袖口灌着冷风。

  这里的所有流人,生了病之后只能自求多福。即便留着一口气残喘,也要面对无数流人的贪婪目光,他们为了能够多一件衣裳穿在身上,每日每夜都在祈祷身旁病倒的流人第二天再也睁不开眼睛。

  不会有人帮她的,也没有人能够帮她。

  荔知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额头。

  “……你发烧了。”她皱起眉。

  “别碰我——”荔香拍掉她的手,用恶劣的语气警告她。

  “你就算怪我,也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荔香不屑地嗤笑了一声,讽刺在她烧得通红的脸上一闪而过。

  “我什么时候……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了”她说,“在这种时候……这种鬼地方……除了认命,还有什么办法”

  荔香不愿再说什么,挣扎着起身,踉踉跄跄地回到了生母郑氏那里,郑氏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又转过头去和荔晋之说话。

  第二日,荔知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荔香病情加重,寸步难移。

  作者有话说:

  因为配合榜单,调整字数的原因

  明天停更一天(我看了下在这里休息一天比较好,不然正好卡在精彩部分了)

第7章

  “快起来!”

  凌厉的鞭子落在荔香身上,她却只像一块棉花那样微微颤了颤,连一声痛哼都没有发出。

  周围的流人生怕牵连自己,只顾在四周役人的挟持下往前赶路。有几个荔家人因为荔香停下了脚步,那是荔香的生母郑氏,和她同母所生的庶兄荔晋之。以及荔知一人。

  王氏拉扯着想要停下的荔惠直,不让他回头看也不让他出声问,强迫他不停往前走。

  郑恭威慑的几鞭子下去也没能叫荔香爬起来继续赶路,他只好叫来甄迢一同见证:

  “她走不动了。”郑恭的手放在佩刀的把手上。

  甄迢走上前,看了看荔香的状态。郑氏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后者只是冲郑恭摇了摇头,走回了他来时的方向。

  郑氏的哭声响了起来,荔晋之脸色难看,却又想不到什么办法。

  地上的荔香安静地倒在那里,半睁的眼睛涣散空洞,微微蹙起的眉头,像是在思考什么难题。

  荔知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神智是否还在这崇山峻岭中,因为哪怕郑恭抽出了那把剥夺了无数流人生命的佩刀,她依然是一幅宁静之中带着些许茫然的表情。

  这样的荔香对荔知而言是陌生的。

  荔香天生就有胸痹,发作的时候绞痛如刺。荔乔年专门在她身边配备了医女。

  但在荔知的记忆中,荔香一直都是荔府最让人头疼的小辣椒,绝大部分时候都和普通人无异。爬树、掏鸟蛋、池里捉锦鲤……男子敢做的游戏,她都要去试上一试。